三环套月之三十五

　　秋天终于来了，金灿灿地庄稼带给庄稼人的是快乐，虽然不如往年长势好,可这必定是庄稼人指望。
　　过秋，拖得时间最长，从稙庄稼一点一点熟下来，到了秋分场院里也利索不了。这一带的农民只在稙庄稼收割后的土地上种麦子，叫留麦地，赶收完晚棒子腾出的地就过了耩麦子的节气了，那时的天气就寒冷了，有谚语说：白露早，寒露迟，秋分麦子正当时。也就是在秋分种麦子最合适。这一带种得高粱分别为“分头流”和“棒槌红”两个品种，属于高杆作物，因“分头流”长成熟后的穗子像人留着的分头，故得此名；除了这两种高粱外还有一种高粱是粘高粱，籽粒成红白色，不过种的少，只是过年时蒸粘窝窝用；稙棒子是白色的，和白面掺着做卷子；大部分地里种得晚棒子叫“灯笼红”，棒穗不大，籽粒相当饱满，金黄色，十分好看，喜人；豆类大部分是套作，绿豆套作在晚棒子里面，黄豆黑豆套种在高粱里面；谷子也种一部分，小米用来做稀饭外，在这一带的乡下还有其它的用途，就是到了年跟前，用碾子把小米推烂，筛出细面子，像发面一样把它发起来，调成摊煎饼那样的糊糊状，每户都发几大盆，再用一种专用锅：叫炉糕锅，摊炉糕，炉糕边缘厚，中间薄，香泛，不错的饽饽，用来过年。每到年里，家家户户都蒸一大篓子的干粮，因白面少，白卷子蒸不多，炉糕占一大部分，百姓们一个正月都不用做饽饽。
　　秋是美丽的，美在庄稼人的心坎上。
　　这时的秋天实在是诱人，一个个呲着牙的灯笼红，宛如一个个农家少年偷看少女时露出甜甜的微笑一样，绿豆的曝荚，虽不激烈，但也像羞涩的少女在情人面前的心跳；棒槌红的高粱，昂着红玛瑙般的头，骄傲地屹立着，摇摆着自己的成熟的脑袋，如同强壮的农家小伙子，分头留就像是一个流里流气、孱弱的男人显摆着自己漂亮和前卫的分头，却又充满了情心。你看吧！路上尽是散落着人们嚼过后吐出的甜棒瓤子，白花花地向远处延伸着，路旁的收割完毕的高粱地里留着一尺多高的留茬，上面很快就钻出了嫩绿的高粱苗子，随着秋风摆动着，像是鸟儿扇动的翅膀，一到收工后，就有庄稼人背着筐进来擗这些苗子，用来喂家畜。
　　秋就是一曲交响乐，这就是庄稼人待见的音乐。
　　小村的农民们开始了不停地忙碌，赵丑子死后，就由大疃的儿子做了负责人，派性也就弱了下去，社员们早上收割村边村沿儿的庄稼，早饭后就腰插镰刀，手里拿着一个钳高粱穗的爪镰，向远处的地里走去，晌午饭送由专人把各家各户的饽饽送到地头，迎着秋天的飒爽之风，伴着秋天的白云，吃得个外地香甜，只有收获季节里庄稼人的笑声才会多起来，厚实起来。
　　王妮儿急切地盼着的秋到了，便和长夏一道开始了拾秋，在这个秋天里，她的好心情是可想而知的，加上她是一个见到粮食、柴火不要命的女人，拾到天黑才知道无法弄回去，只有靠自个儿的肩膀一趟趟地往回背，每当这时就留下长夏一人在地里看摊子，他对黑夜发憷，怕得要命，躲在在柴火堆里不敢出声，时常被吓哭。
　　王妮儿就像一个要分娩的母猪，紧着往窝里叼柴火，今天她还是背着一个破篓子，里面放着一条捆柴火的绳子，长夏手拿镰刀，嚼着甜棒，跟在母亲的屁股后面。昨晚金双告
　　诉她，南洼那块地里丢落的高粱不少，这不就急着往那里赶去。秋天的老爷儿挂在天边，像是一个悬浮的气球。
　　长夏跟她说话，她没有听见。他还是那么个小个子，在母亲后面就像是个尾巴，嘴里的甜棒嚼得滋滋直响，棒子秸里的甜水滋润着他，使他惬意，他的衣服破了好几个口子，王妮儿没有时间给他缝补。
　　“快走！光知道吃！”她催促着他。
　　他让母亲吃甜棒，王妮儿就提醒他少吃，多了长口疮。她的脸色看上去平平静静，却是苍白、清瘦，带着她这个年龄段不该有的皱纹。这时，她又问儿子带了盛蚂蚱的小口袋了没有？长夏吐出嘴里甜棒瓤子，随手抹刮了一下嘴，朝腰里摸摸，顿时脸上腾起了不安的神情，胆小地看着母亲。王妮儿叹了一口气，一句话没到，这混小子就忘了，便埋怨他一点事也不解记，逮了蚂蚱往哪里盛？
　　他不敢吃甜棒了，吭哧了半天也没有说出话来，两只眼睛盯着母亲的一举一动，恐怕挨打。王妮儿再没有搭理他，急着赶路。秋天的蚂蚱个大、肥实，尤其是到了中午，母蚂蚱就会飞到路上来，屁股扎进坚硬的土里下子儿，老实地趴着，此时来逮，就像是拾蚂蚱，回家放进灶灰里烤干，攒多了，上锅炮着吃，香的流油，为此，王妮儿能不有气？
　　王妮儿又让儿子看看还落下别的东西了没有，她说着话，还不时地弯下腰去捡拾路上拉拉的豆荚和带着粒子高粱苗子。
　　长夏问那块地人家让拾不？王妮儿就说，什么让拾不让拾得，咱先说下，到了地里可快点拾，别四下里乱瞅。长夏便说自个儿村的地俺不怕，又不抢篓子。
　　母子俩穿过一片收割完的棒子地，远远地看到高粱地里有几个人，她急了，加快了脚步，生怕被别人拾完，长夏就跑了起来，细碎的尘土在他的后面泛起一溜白烟，王妮儿大声地叮嘱道：“别让留茬扎喽！”
　　她们在地里刚拾了一会儿，就让看青的给撵了出来，还没有来得及找到金双为王妮藏得那堆豆子棵。金双在攒高粱秸时，故意用高粱秸的个子埋住了一堆黑豆秧子，旁边插着一个不太起眼的秸秆，故意给王妮儿留的，只是有这么多人在地里，她不敢明大明地直奔那堆高粱秸，怕有人告发。
　　三多家她们几个也在这里，王妮儿不和她说话，谁也没有理谁，躲着一定的距离。玉珍这时就叫着三多家她们去别处拾粮食。三多家就说：“人家王妮儿不是没走，咱们拾不成她也别想拾，这臭娘们才舍不得走哩！要你走你走！”玉珍就说：“我也不走了，这块地里拉拉的粮食多，她拾不着，不定多着急。”三多家一听就笑了，说了句都耗着吧！
　　这边的王妮儿坐在地上，心里叫苦，怕就怕她们这些人不走，这么多人在，看青的无论如何也不会让拾，只能干着急。
　　一只被惊起的野兔朝这边跑来，看到有人，陡地转个弯跑向了另一边，那么落魄，那么惊慌；远处的棒子地里有不少的蝈蝈在叫，有节奏有韵律，细听还有些凄凉，大概它感到了秋的残酷，就想给大地一些安慰，也给自个儿一些悲壮。秋天的老爷儿还是那样地浑黄，失去了炙热和耀眼，天，还是那么爽利，宜人，秋风像是少女人的玉手，轻轻地抚慰着大地。
　　“妮！你在这？”有人和她说话。
　　王妮惊喜地看到是自个儿的二姨走了过来，忙站了起来：“二姨！你怎么在这里？”
　　老人笑了，瞅你个傻闺女，俺不就住在那村，你可有些年月不来看姨了。王妮淡淡地一笑，说道，俺这么一大家子，要吃要喝的，顾不上，有空一定过去看您，你也出来拾？老人就说，庄稼人闲不得，拾点是点。
　　老人有六十五了，瘦高个儿，满头的白发，梳着个纂儿，脸上布满了皱纹，像开裂的土地，一双小脚，像个烙铁，身子骨结实硬朗，无病无灾，不喘不咳，断不了出来拾柴打草，是个勤紧惯了的老人。
　　王妮儿自从嫁出去后，和她十多年没有走动了，她回到娘家后只见过一面。两人坐在地上，说开了家长里短，相互问候，到后来老人就问道，听说你们村里出了一桩杀人案子，那个赵丑子被杀了，破案了没有？王妮儿就说，挺稀奇的，丑子可能是被一个叫柴火的女人用刀捅死的，死在了她家的炕头上，可那个叫柴火的女人不知道去了哪里，到现在也没有抓着人，就不了了之了。老人就说这女人一定是躲起来了。王妮儿就指指远处的玉珍说，那个女的是丑子的表妹，说也奇怪，她听说表哥死了，就放开了鞭炮，看样子这个女人挺解气的。老人就说，现在人心都搞乱了，才出这档子事。
　　王妮儿就说村里连着死了三个人了，都是横死的！不吉利。老人就问你们村里安定了一些没有？她就说，现在是大疃的儿子管事，好多了。老人就说，俺村里那些挨千刀的干部们还在瞎折腾，我在房前屋后种了点“荃穗谷”，（１）刚长成，全让他们给拔了，咳！做瘪子的还是庄稼人，日子太苦了。王妮儿听着就掉开了泪水，落在了地上的土坷垃上，留下一片斑点，她想到了自个儿的男人。
　　远处的长夏正挥舞着一个拍子，拍着蚂蚱，这个拍子是专门用来逮蚂蚱，在一个木棍子上绑上半截鞋底子，像蝇子拍那样，逮蚂蚱好使。虽然忘了带盛蚂蚱的小口袋，他就用一棵草把蚂蚱串起来，提在手里不停地追赶着蚂蚱，满脸是汗。
　　她叫过儿子和姨姥姥相认，老人夸了几句长夏，然后就离开了。长夏把手中的一串蚂蚱举起来让母亲看，眼里闪着兴奋地光芒，王妮儿高兴了，就在他的头上摸了摸，长夏感到了幸福。
　　没多时，金双赶了过来，走的挺急，汗水连连，面带粉晕，见了王妮儿，抹把汗水，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要水喝。王妮儿就让她少喝点，别肚子疼。金双把自个儿带来几个“污胆”递给长夏，让他吃了（2），其中一个已经长了出来，发着黑，其它的大都在襁褓中，这嫩的最好吃了。
　　晌午了，金双就从自个儿的花布兜里拿出带来的饽饽，要和干娘换着吃，王妮儿是秫面饼加黒酱，长夏一看到白饼就眼馋，金双赶忙掰给他一块，他见母亲点头了，这才接了过来，姑娘就说，南洼边上那块地今天能拉完棒穗子，傍黑就让拾，待会子你早点过去。最后她又说：“西南角靠里点有一铺儿棒子俺故意没掰干净，下面有不少的棒子，记着有一棵长着的麻棵做记号。”
　　王妮儿听后就说记下了，便说有点可惜的是这里的高粱不让拾，都是三多家她们几个捣乱。最后又说：“双！别故意留粮食了，要是让人家知道了多不好，会扣你工分的。”金双就说：“没事！只有十来穗棒子，浮头都盖着棒子秸，看不出来！”
　　王妮儿不再说什么，金双看到三多家不时地拿着眼睛往这边瞄，就想起了前天晚上的事情，她有事路过一条街口，听到前边有叫骂声，走近一看，见三多家在打一个小孩子，这个小孩躲在一个角落里，不哭不吭。她有些生气了，便说：“你一个大人打人家一个小孩子合适吗？”
　　“你少管闲事！俺打得是自个儿的孩子！”
　　金双拽起躲在角落里的孩子，见是长夏，便来了真气：“这是你的孩子？你的眼睛可真好使？”
　　三多家的脸上立马堆起了假笑：“呦！赶只不是俺自个儿的孩子！嘻嘻！打错了！天太黑没看清楚！你看这事。”
　　金双气得什么似得，一把抱住了长夏，心疼地掉下了眼泪，恨三多家没人性，又恼长夏一声不吭。今天在这里看到三多家，她不敢告诉干娘，又看看长夏，替他难受。
　　吃过午饭，王妮儿带着长夏离开了这里，故意先到别的地块去拾柴火，长夏则在地头上找落秫秫高粱（3），快到天黑时，便和长夏去了南洼边上的那块棒子地，社员们正在往车上装棒子穗，王妮儿远远地等着，等着放开让拾了。
　　
　　（１）一种比谷子籽粒还小的作物，和鸡冠花的籽粒差不多，磨成面可以做粘窝窝，产量太低，大田里不种。
　　（2）不长穗的高粱长出来的东西，也就是瞎高粱才长污胆。嫩着时吃，口感好、好吃。高粱有污胆，棒子有“枪杆”，就是不长棒穗的秸秆，可当甜棒吃。
　　（3）指野高粱，稍一晃动，籽粒带着高粱帽子就脱落，留下的高粱苗子做刷锅的炊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