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夏至(第十节)
作品名称:盲城往事之猎物 作者:火中凤凰 发布时间:2015-12-05 17:02:08 字数:12373
李云一再强调的“利钱儿”怎么计算?
李云这个人啊,历来是一个非常遵守行业规则的人。当然,是遵守他自己制定的那一套规则。他的百家乐设赌抽水,兼外放月息四毛的高利贷。就是说,刚才那瘦高个向他借了一万元钱,首先需扣除四千元利息,那么到手的实数仅是缩水后的六千元钱。就算瘦高个孤注一掷,搏命,一次全押上并胜局,还完欠款,他也只是剩下区区两千元而已。
李云的高利贷说道挺多。为了不介绍得冗繁起见,我拿一万元钱为例简要说一说:
月息四毛,借一天或一个小时,都必须预先支付当月一整月的利息。若是无力及时还款,一万元过了十二个月,利息便是四万八千元。假如这时债务人仍是偿还不上?那么对不起,连本带利五万八千元四舍五入凑整六万。再算利息,便是六万元钱的四毛月息,届时,每个月的利息就是两万四千元了。
针对李云“驴打滚”的高利贷,人们背后骂他是明火执仗的强盗和吃人不吐骨头的魔鬼。李云听到后,对此不以为然。他反而暗自高兴,并给自己提供了一系列理论以论证他的正确。
“妈的,强盗咋的了?”他宽慰自己说,“杀人放火的江洋大盗是明抢,但是抢的笨拙;贪官污吏和奸商是暗抢,却是抢的精巧。不抢咋活、咋日子过得舒舒服服呢?妈的,魔鬼又咋的了?在咱们中国几千年来大行其道的不就是鬼文化吗?四川丰都还建了一座鬼城呢!中国人人都推崇鬼,人人都敬畏鬼,其实人人都他妈是鬼。是个鬼他就得吃人——老鬼吃大鬼,大鬼吃小鬼,小鬼吃安分守己的老实人。不做鬼硬装高尚的人,最终恐怕就剩下挨吃挨宰的份了。”
情商极高的李云经常选择性地给身边人讲述自己的童年。讲述时,他脸上带着听者不易品觉的苦笑,顺便回忆回忆他深埋心底,永不能吐露的历历既荒诞又无比悲哀的往事。
上世纪1966年,李云从他娘没有一滴油水的肚子里呱呱落地,十分荣幸地与伟大的“文化大革命”同年诞生。然而,和同时代降临人间的孩子大同小异,他一出生便营养不良,面黄肌瘦皮包骨,像一只身上没毛的皱巴巴猴崽子。在模糊的记忆里,他兵荒马乱的懵懂童年曾亲历了太多邪恶的闹剧:前村支书被“打倒”了,由打倒他的人顶替做了新支书。但随后不久,这个新支书又将会被另外戴红袖标的人打倒——周而复始,若走马灯般频繁。
在少年李云深刻的记忆里,他幼年居住的那座村子,衣衫褴褛的人们浑浑噩噩,是非混淆。人们不懂生活常识与合理的人生价值,不珍惜自身的个体权利,也不允许他人拥有权利。他们只谋求权力给自己的生活创造便利,说些个违背良心的话,干些个违背良知的事,至少吃得比其他饥饿的同胞饱一点,就算是种胜利。人人幻想获得权力好满足私欲,从而牺牲了成为文明公民的资格。他们不知何为正直与诚信,常常因几穗玉米或是一垄耕地打得头破血流。他们的人性中极度缺乏爱的成分。人们的思想里没有梦想的概念,没有尊严和荣耀诸类词汇,更没有健全的人格与可贵的良知。他们除了赤贫还是赤贫,除了愚昧自私还是愚昧自私。每个人都饿怕了,每个人都不择手段地为了活着而谋求活着。统统这些,仿佛是一颗颗致命的病菌渗透了少年李云的每一颗细胞。对于他这样一个年纪尚处于确立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阶段的孩子来说,其影响意义是深远的。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当搭乘突突冒烟的拖拉机进盲城务工的李云还未曾结识董丽之前,他处处遭受白眼、排挤、欺凌。而这一切皆因他的身份是一个农民,无法选择的家庭出身成了他的“原罪”。为了让人瞧得起,他使出浑身解数巴结那些城里人,但收效微乎其微。并且头脑机灵的他很快发现,城里人和农村人本质上没有啥过大的区别。农村人随地吐痰,城里人也是如此。农村人习惯在庄稼地里便溺,城里人是在楼角或胡同深处。农村人爱骂“狗日的”,城里人则骂“B养的”。农村人谎话连篇,城里人则是把谎话升华落实到了造假货、制假药的提高经济收入的物质层面。
人生的这些灰色经历,使得李云极度缺乏安全感,缺乏对他人的起码信任。他参悟出了一个做人的道理:做“胜利”的强者。他要求自己不断取得“胜利”,以获得中国百姓占大多数者们的认可。只要一朝得势,便可无法无天,为所欲为。黑猫白猫抓耗子就是好猫,即便施展卑鄙的方法取得胜利,也无人说三道四。中国人计较的是成王败寇的结果,而不是以良性的一面分析一件事情的全部过程。
正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可想而知,李云不择手段地巧取豪夺敛财,与他耳濡目染所受到的恶性熏陶是息息相关的。
他还记得,他爹生前总是喜欢念叨那样一段戏文:“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铺路无尸骸。”他爹持有这样一个论调,并恐他忘了,不断以格言的形式灌输给他:“云娃子,到多咱你都要切记‘人善遭欺,马善遭骑’,‘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坏人扬名立万吃香喝辣,做好人没他妈好报……”
李云爹是个深明春秋大义的人。他汉学功底不凡,知人伦,晓纲常,清楚君要臣死、臣就得顺从的亡。他清醒的认识到了是个长鸡巴站着撒尿的爷们儿,就务必钻营些个权力在手,最好是当他一个九五之尊随心所欲的皇上。可没当皇上之前,咱得仔细做个孙子。做个成功的“中国好孙子”,是将来自儿个登基加冕的资本。
惯当孙子的,定是中国民间的社交高手。但凡是个人,谁不喜欢服服帖帖奉承自己的孙子呢?于是,李云爹成了一个公认的极会为人处事的庄稼汉。想当年,他的名号在十里八村都是叫得出的,是上得了台面的人物。生产队那阵子,他活干的比谁都少;但到了年底,工分却比谁拿的都多。他不请吃饭都能送客人二里地。到他死就没开罪过任意一个乡亲。
李云爹相貌不如成年后仪表堂堂的儿子帅气养眼,倒也不丑。他脸上布满了坑坑洼洼,每个小坑里都滋生着腐败的细菌或油腻的脏垢。跟自己儿子一样,他个子挺高,不像村中大多数的侏儒,但驼背。这种形状无论遇见谁,都像在给人家弯腰行礼。他越驼越厉害,两只手和双脚的距离也就越来越近。这样一来,抠脚指头缝必然十分便利。休闲抠抠脚丫子,再把抠脚丫的手指头凑近鼻孔,像英格兰绅士闻鼻烟壶似的。闻闻自己酸臭腥咸的体味,是他莫大的人生乐趣。
有年秋天的傍晚,天色刚刚擦黑。秋风私语,吹动着地皮上一层黄绿相间的落叶哗哗翻转。另有枚枚叶子不时从天而降,一片片,风中打旋,恍若天女散花的叶雨。偶尔一枚叶子落小李云头顶,仿佛造物主恩赐给他轻轻的棒喝般敲打,以期小小的他获些个擦亮眼的珍贵觉悟。
那天傍晚,村支部门前,刷厚厚臭油子的木电线杆上的广播喇叭播放着《歌唱祖国》——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胜利歌声多么嘹亮……——之后,是邢质斌音韵圆润的新闻播报:某地出了个“万元户”——改革春风吹满地,全国上下形势一片大好。邻家灶膛烧柴产生的烟味混合着大锅里煮熟的高粱米粥味,从小李云家玉米秸栅栏的缝隙溜进了他们家破破烂烂的院子。
他爹坐院里矮矮的狗窝上。狗窝入口长满了乱草,没有狗。小李云蹲狗窝前听他爹说话。
小李云他娘去世后,他爹一直未续弦。这鳏夫不是不想再给儿子找个洗洗涮涮的娘、为自儿个寻个暖被窝的伴。而是他们家穷得连路过的小猫都惧怕得绕道走,从而便葬送了续弦的机会,断了这份凤求凰的念想。然而他爹并非鳏居,起码儿子陪他度日。爷俩相依为命,不孤单。爹是李云的启蒙老师,他得延续与继承他爹肉体与精神方面的基因。
那时娘好像尚健在——可李云分明记得,娘在他长大成人前的童年阶段便已经悲惨地死去了——或者是他潜意识中希望一家团圆吧?便把娘生前的一个镜头安插到了这个秋夜的回忆:他一辈子逆来顺受的娘闷头站窗根前,没细听他们爷俩的谈话。她瘦得若鹰爪的双手使劲抖落着小李云脱下来的净是窟窿眼子和补丁的破裤子,抖落得呼啦呼啦地响,抖落出片片尘烟灰土和股股酸醋味。抖落完毕,她便低头咬起裤缝,从松紧带裤腰咬到烂了布边子的裤腿,咬得裤子缝隙间玩捉迷藏的虱子、虮子嘎巴嘎巴——统统壮烈牺牲。骨瘦如柴的娘从中补充了些蛋白质营养。
他爹没心思听广播,好像也没留意窗根那边的娘。——压根娘就不该存在。是李云时光倒错的记忆,使娘在那个秋风低吟的晚上“起死回生”复活了。属于梦中梦,回忆之中的回忆。——爹熏得焦黄的罹患大骨节病的手指头卡了支卷烟,俯着僵硬的驼背身子,对小李云说:“你头两年儿绝食饿死的鲁大爷人品咋样?——耿直,刚强——好吧?他当了多少年的村支书,那真叫一个寸草不爱!1961年,也就是你爷你奶饿死那年,乡亲全饿得东倒西晃直哼哼,都有拿小树杈从旁人拉完的粑粑里扒拉苞米粒吃的。那时候,屎闻着也不臭了。肠子里连滴油花也没有,那屎还臭个啥?可你鲁大爷掌管着秋收的苞米,唉,连一棒苞米都没偷着往家揣啊!他们家那帮崽子饿得那是嗷嗷地。”
他爹吧嗒着嘴,叫他自己说的话感动得微微摇了摇头,停了下。继续说道:
“这还不算,没你那工夫,西院你梁婶和她爷们儿吵架,寻短——上吊,他救的;咱本家你八叔河里洗澡——就差呛死了,也他救的。可村儿里谁说他个好?就连他老梁家和你八叔不也丧良心,照样是往死里整他?云娃子你那阵儿小,不咋记事儿,他家几个小子在批斗会上也跟他划清了界限。那大小子图意表决心,还当着全村人的面,狠狠抽了他爹好几个脆生生的大嘴巴子呢。唉!你鲁大爷那么刚强的一个硬汉子,窝了一肚子的火,他朝谁抖落去?唉!就那么憋屈饿死了,一张破草席子卷巴卷巴入了土。你鲁大爷呀,吃亏就吃在他粗枝大叶脾气暴,又忒能讲大实话,还不懂‘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理子。傻了吧唧的没好……”
十二三岁的小李云蹲地上仰望他爹,认真地听,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他的小黑手可没闲着——勾起食指抠他鼻子眼里的鼻涕嘎渣儿,抠的挺起劲。
他爹预备抽口烟——灭了。“云娃子进屋把取灯儿给爹拿来。”他吩咐儿子道。
小李云经过兀自品尝虱子虮子荤腥的娘。——
有作家写出“女人的脸是她的小说”,那他娘的小说定是世界上最没可读性的一部悲剧。娘贫血的脸叫日头晒成了泥巴色,和落地瘦叶一个样。娘从不笑,在李云的记忆里,娘是个天生不会笑的女人。娘身体不好,也说不清是患了啥怪病,她的膝盖、踝骨、脖子淋巴诸关节处烂出了一个又一个的洞,常年往外淌臭烘烘的黄色汁液和烂肉渣。娘因而丧失了劳动能力,日复一日病恹恹的。
既然云娃子娘有病,就算家贫没钱,扎脖颈勒紧裤腰带也得给她医治。治好了,白给咱生儿育女不说,还是个免费的能陪自儿个睡觉的好劳力。啥是共产主义?白天有玉米饼子吃,晚上有老娘们儿日;这就是实在的共产主义!李云爹算账不含糊,娘病了几年后他动了给娘看病的念头。
李云爹笃行传统,农闲期间总琢磨怎样打通任督二脉与五行经络。据他所知,西方文明世界奇技淫巧的一切都不靠谱。他不相信科学技术,不信任现代西医,不屑程序正义的法律形式。他领李云娘不知诊了多少个的老中医,娘也不知服了多少副用童子尿和着石膏做药引子配制的汤药;也不知按土方子喝了多少的烟灰水,往瘘道患处涂抹了多少的烟袋油子,可她的病情总是不见好转。爹便开始不断地给娘请大神大仙,到他们家跳大神,作驱魔消灾的法事。
爹依次请来的这些个“仙家”们,有声称太上老君上身的,有扯着一副尖细的嗓子宣布自己是何仙姑附体的。也有宣称猪八戒啦,小哪吒啦正在他们体内发功,操纵支配着自己。若是八十年代末的经典动画片《葫芦兄弟》早诞生问世二十年,这些个仙家们没准会说自己是金刚葫芦娃附身呢。
太上老君上身的仙家盘腿趺坐他们家炕头,闭起他那双叫人一看便忍俊不禁的的斗鸡眼,打了个激灵,下来了神。这二十刚出头的小伙子,左手做着捋山羊胡的动作,右手是轻摇拂尘的动作,以一副苍老沙哑的河南口音发话了。
仙家说了,娘身上冒黄水是由于他们家供的滴水观音摆错了方位。她身上往外冒的黄水,实际是观音菩萨玉净瓶里的甘露——菩萨很生气,后果很严重——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是在惩罚他们家的对神不敬。爹说俺家死啦穷,哪有钱请滴水观音?!太上老君左手便停了捋胡须的动作,捯饬手指,经一番掐算,右手做了个拂尘一甩的动作,言之凿凿,说那肯定是你清明给祖宗上坟烧纸的时候,磕头磕错了地方。祖宗因你的不孝,动了怒气跑菩萨那儿告了你们家的状。俺是咋磕错的?——被太上老君怀疑不敬不孝可不是闹着玩的——脑门吓出了汗的爹问,他腰弯得更像一个标准的奴隶了。太上老君高深莫测说道,天机不可泄露。紧接着,仙家打了个长哈欠,睁开斗鸡眼,醒来——太上老君升天炼仙丹去也。仙家就又成了一个食人间烟火的凡人。
爹磕头作揖,自供销社赊来一块拳头大的猪头肉,外带打了半斤高粱烧孝敬这位连接神与人间世界的灵媒,以兹补补他作法消耗的体能。爹在他家铺了一张破烂得难以形容的草席的土炕上放张八仙桌,娘桌面上摆放了酒肉。一家三口拥仙家脱掉粘底鞋上了炕,臭脚丫子味便立即以绝对优势压过了淡淡的肉香。
食不言寝不语,净是吧嗒嘴动静的席间无话。
年轻仙家仰头端碗,将不乐意下来的碗中物往他张大的嘴里滴答着。小李云把他的小碗舔得省了娘刷洗,娘啃着冰凉的玉米饼子下咽得有些吃力,满脸酒红的爹边嗍筷子上的油星边笑眯眯地憧憬着老婆康复后的幸福生活。
待滴答完挂掉漆搪瓷碗碗底的最后几滴高粱烧,仙家大手抹了一把他厚成两条肥肠的嘴唇上的油光,打个酒嗝,放了个响屁。饮食完毕。这酒足饭饱的年轻人,一双斗鸡眼的两个黑眼珠挨的更近了,就像要跨过塌鼻梁聚会拥抱似的。拍屁股临走前,他免费为娘画了道笔画很多的神符,嘱咐爹下月初一天上没有月亮的黑暗子夜给娘贴肚皮上即可,天灾病业自解。
后来娘糟糕的身体证明,神符笔画虽多,却并未见效。爹只得再请高明。
太上老君是文神仙,不动粗。往下陆续登门作法给娘祛病的猪八戒附体、何仙姑下凡、小哪吒附身各路仙家们全是武神仙。武神仙们分别指出:娘瘦小枯干的躯体里躲藏着癞蛤蟆怪、蛇妖、蚂蟥精。虽然仙家们所指出的娘身体里的妖怪不一样,但爹和村里人都认为非常在理——不然娘身上怎么会无端生出一个个的烂洞洞呢?
仙家们的“神话”内容不一,但他们被“上身”和“醒”来之前都会打个长哈欠。醒来后,都会展示一副疲惫不堪的虚弱状态,都会问同样的问题:“仙家刚安排咱们啥了?俺刚干啥了?”当然最主要的一项是,他们都会收取压案子钱。然而娘的身体非但没有起色,反是每况愈下。云娃子娘肚里的妖怪忒恶忒厉害,精明的驼背爹得出了结论。
每有大神大仙到家施法,他们家就会格外热闹。被吃喝住行等刚性需求无力得到满足和保障的生活折磨得痛不欲生的乡亲们,打老婆的不打了,骂孩子瘟大灾的不骂了,全让他们家给吸引住了。几乎全村的人——扶老携幼——全跑来猎奇看热闹。连那些住在村革委会一旁的小破屋,来他们村下乡插队的几个知青也动了前来一瞧好戏的心思。不过,他们的愿望之火被村民以“不是本村人,谢绝参观。”的理由给浇灭了。
真的,大热夏天的,他们家屋里窗前,院内墙外,都是人,都是土腥味。像过年,只差没有张灯结彩挂灯笼;像操办喜事,只是没有新郎新娘。屋里得有上千只苍蝇飞舞,院子杂草旮旯里潜伏无数的蚊子。苍蝇嗡嗡嗡,执鞭的武神仙念念有词。仙家挥舞鞭子,狂抽娘身体里作祟的妖气。发着风音的一鞭子下去,娘露出土布衫子的胳膊就现出了一条粗胖的血虫子,鲜红的血液似要破皮而出。娘疼得满地打滚,痛苦地呻吟,无助地呜咽。看热闹的乡亲们拍手叫好,“打死妖怪,打死妖怪……”口号喊个不停,连落他们脸上的苍蝇蚊子也忽视去打去赶,皆牺牲了自己不少的血液来饲养蚊子。
光着叫蚊子叮咬出片片大红包的小黑膀子、七八岁年纪的小李云忘掉了身上的奇痒,看的那叫一个过瘾。他乐得直捂缺少油水的小肚皮,乐得几根肠子抽了筋地疼。这小子觉得新鲜,很是开心。
李云娘生怪病,李云爹请大神大仙。除了生病的娘之外,这似乎给村里每个人都带来了点可供消愁解闷的好处。好处占的最多的自然是李云爷俩,他们不单分享了精神上的好处,更有物质上的。尽管仙家们不是酒囊饭袋之辈,却多好酒肉。于是得到了解酒馋契机的爹居然变得不心疼钱了,小李云也就搭便车吃上了几口油汪汪的大肥肉片子。违规卖给他们家酒肉的供销社营业员,都有点妒忌他们的奢侈生活了。“大家都得凭票供给,你们家算是按实际情况照顾了。下回俺可不能再给你们开赊欠挂账的后门了。”营业员划着根火柴,燃烧须臾吹灭。她端着小镜子,利用火柴黑头边描眉边对爹说。爹圆滑地笑,说中,中。小李云两只小胳膊趴在柜台上,透过覆盖一层薄灰的柜台玻璃,俯看下边过期变质的罐头们直咽口水。
如果要是好多日子爹没给娘请大神大仙,小李云就十分焦心,像禾苗盼春雨。村里的侏儒乡亲们势必也怀着同样的心态。
最后一次,小李云九岁那年冬季数九的一天,大雪片下个没完没了,村庄与一马平川的田野穿戴了上了银白的素衣。他们家茅草屋房顶的烟囱上落了只乌鸦,藏院里和白雪一色的柴火垛里猫冬的耗子们冻得吱吱乱叫。爹又给娘请了一位身材魁梧神通广大的仙家。
爹穿了件撅腚棉袄。他的驼背使这件释放捂囊囊汗臭味道的棉袄撅得更风骚,翘翘着,显示它的骄傲。爹自始至终呈现给仙家行礼的姿势。通五行晓八卦的他跟仙家作法前沟通了感情,交换了意见。
遵照仙家作法前的指示,娘叫爹和本家八叔拿根粗麻绳给捆在了从村革委会借来的长条木凳上。捆得结实细密,除了头部能动,娘其余的身体都没了自由。娘黑不溜秋的薄棉袄几块破了的地方,让麻绳勒出了浅灰色的棉花。娘两眼闪动着绝望的恐惧,她环视满屋子乡亲的眼神充满了哀求援助的意味。
善良老实的乡亲们也俯视瞅着娘,每一个似乎都在暗暗对娘说:忍忍吧!俺们这是在帮你医病。小孩们歪脖盯着长条凳上捆绑的娘,心中填满了新奇,有趣,还有刺激的想法。和往常大不一样,鼻涕孩们想,云娃子娘捆起来真是怪好玩的。
期待的精彩时刻来到了。
这位仙家一下来神,嗬,了不得!他乃齐天大圣孙悟空上身是也。屋里的爹和有些学问读过小人书版《西游记》的几个老者,黑黄净褶子的脸上皆露出了希望的笑意。他们知道:孙大圣是武学至尊,会地煞七十二变的他是捉妖除魔的行家。看来,云娃子娘病身子复原健康可下有了见亮的盼头。
只见仙家先是闭目连打几个长哈欠,哆嗦,哆嗦来、哆嗦去,继而抓耳挠腮,摆出一副发怒的猴相,他是又喊又叫、又蹦又跳,抡起手中一根如意金箍棒,啪,狠着劲地下去一棒,就此拉开了这一回驱打娘肚子里蛇妖的帷幕。
“哎哟俺地娘啊!”长条凳上失去自由的娘,头往起猛地一抬,满脸地痛感,张开大嘴,龇着牙,发出骇人的惨叫。
也不知这同样于那年月一日三餐差不离顿顿苞米粥咸菜条的仙家咋就那么有力气?火眼金睛的孙大圣抡圆了胳膊,一棒挨着一棒,绝不偷工减料,绝不磨洋工偷懒,一棒比一棒狠,一棒比一棒麻利,棒棒生风,棒棒落娘的肉身子上闷响。
挨头几棒子,坚持不住的娘尚能撕心裂肺喊几声求饶:“娘啊,行行好别拍俺啦。祖宗啊,天老爷啊,救救俺,饶了俺吧……”娘的惨叫听着令人心发毛,像是自地狱深处传出的。
乡亲们凡事讲究一个先来后到,由此无论干啥都得抢,抢惯了,看跳大神也得抢先着来。村里先来的,幸运地进了屋。一睹为快,个个欣喜自是不消说。
后来迟到的,堵在门口,进不了屋,破衣烂衫的队伍八成都排到了院外。失望的他们各个脸颊冻得苍白,各个愤愤郁闷,各个急得直叫唤,各个恨得直骂娘,各个蓬头垢面让簌簌落雪给戴了顶白帽,各个吸溜着鼻子朝雪地吐口水。愤世嫉俗的他们相互交流着各自的高尚,论证自己的清白:你瞅进了屋的那帮子人,一个个的多不要脸?乐滋滋瞅人家老李家好戏也不愧得慌?没良心的。瞅人家遭罪,俺们可下不去眼!
前来观礼的男女老少挤在他们家的小黑屋,集体兴致勃勃。此刻,我诚挚地邀请读者朋友们也随同我的视线一起去见识见识小李云家热闹的盛况!
为了不干扰看热闹者们的雅兴,让我们蹑手蹑脚,让我们若发不出声响展不出肉体的空气,轻轻推开房门,悄悄跨过包裹层层叠叠滑溜溜坚冰的门槛,走进这所小黑屋。黑屋外间有座砖头砌成的灶台,灶台口堆积着小富士山形状的柴灰。灶上的大黑铁锅没盖锅盖,锅里的水冻成了个浑浊的大冰坨子。冰坨子上粘了个白铁皮制成的水舀子,是新的;它里边有些个冻白菜叶子,脆的一捏保准就碎,七零八落都缺了健康的绿色。
让我们保持极大地耐心,视线穿透这些闹哄哄的人们,以审视的眼光参观这间黑屋子,认识一下李云童年的家居环境。我们无声踩过地上烧火备用的打了捆的苞米杆子,钻过翘脚伸脖瞧仙家做法的壅塞人群,就到了里间的门口。通向里间的门框挂了张草帘子,我们轻轻掀起这张草帘子,进入和外间隔了堵间壁墙的破屋子里间。里间是他们家客厅兼餐厅加卧室。它窗子玻璃挂满了厚厚的白霜,密不透光,写满了无声的寒意。窗台有只小布老虎,是娘给云娃子缝制的,这小玩具脏得发亮。四面黄泥巴掺碎谷草垒的墙壁上,也覆满了晶晶亮的霜花,贴棚顶的角落里生了不少钟乳石状的大冰溜子。土炕上散落两条黑漆漆算作被褥的棉花套子与一对分辨不出本色的糟糠枕头,地上有一个上锈的铁洗脸盆子和一只充作碗橱的木头箱子,盖盖儿的木头箱子上有个洋铁撮子和一把高粱糜子扎的笤帚,额外便找不出任何像样的陈设了。
里间炕沿并排坐着村里的长辈和在村民眼中有点威望的男人,或正抽烟、或正咳嗽吐痰的他们贴坐得紧凑,腰与腰粘连的难以插入一根细针。地上站立更多辈份小的,组成了一小片脑袋攒动的海。大家满嘴大酱缸味儿的呼吸,给室内拉齐冷窖的温度提供了可贵的热量。在李云娘凄惨的嚎叫声中,大家齐声叫好或同时大笑,黑屋便顿时起了一团团热乎乎的白雾。乡亲们基本全激动地达到了高潮。
那天真冷。小男孩都乐出了大鼻涕泡,其中就有穿着补丁摞补丁破棉袄的小李云。小女孩欢笑脸蛋上的农村红愈发红润,宛如脸蛋一边挂了只通红的小冻柿子。小孩们的爹娘,被赞誉是全世界最勤劳、朴实、善良的农民,正乐得不住用袖头擦鼻子。一个个的袖头油光锃亮,像是打了蜡。
那天真是太冷了。炕沿就坐的老族长挺着胸脯,两手抄袖取暖。他稀疏的若灰兔毛颜色的头发髭髭着,笑得两眼眯成了细缝。眼角各堆一小撮金黄的眵目糊,这些聚堆的小黄米瞅着有点拥挤。老族长是本村李氏家族的精神领袖,素来说一不二。谁惹他不高兴,他一生气指出谁数典忘祖大逆不道,谁就得蒙受背叛祖宗的冤屈,进而天天活在全村李姓人的吐沫星子海洋里头泅渡游泳。
大概也是读过小人书版《西游记》的老族长是个鸡胸,盖因他是非常有学问的,外加他老伴儿三寸金莲的小脚令他引以为傲,就生了副昂首挺胸的牛逼派头。他和李云爹不同点在于,一个后背鼓包,一个前胸鼓包;存异求同,相同点还是有的,便是二人都是多了块累赘肉的畸形。
娘凄惨声渐渐减弱。在大家兴奋的快要集体发疯的阶段,娘已毫无声息,只剩下啪啪啪的金箍了棒响。就这样,待几十棍子下来,一生也不知什么是“如意”的娘惨死在了如意金箍棒之下,永久地闭上了她那一双呆滞无神的眼睛。乡亲们见状,相顾失色,通通意识到了不幸的降临。大家不再笑了,不再使劲拍巴掌了,不再拼命喊口号了,大人们一股风地围向了长条木凳子上的娘。贫血娘鼻孔和嘴角两边挂着喷淌出来的她血管里极是稀有的血浆,双目紧闭。血浆冒着热气,热气向棚顶渺渺攀升。
八成咽气了。西院梁婶伸手探了探娘鼻孔说。眼仁都散了,是死了。本家八叔翻了翻娘的眼皮,确证了梁婶的说法。梁婶的麻土豆脸上便顷刻跃上了未卜先知的得意神情,扫视了一圈子朝她投来钦佩目光的乡亲。
小李云挤了进来。他平时总瞅见今儿个村里这家有人死,明儿个那家有人亡。这一回轮到了自己的亲娘,他了解这意味着啥。他扑上前来,囫囵个地狂抓被捆绑的娘,皮包骨的小手似欲永远抓着平胸娘发育不良的瘦乳房。晚了,迟了,那分泌乳汁的器物终遭冷酷风、残忍雪、愚昧土的埋葬。悲伤到了极点的他发出一串小狼样的哭嚎,鼻涕眼泪俱下,他下巴颏就成了冒蒸汽的微型泥塘。
小李云抓心挠肝的哭嚎让爹和乡亲们回过了味。待大家一踅摸,孙大圣早一个筋斗云没了影。门外连他的脚印也没留下,被不断下落的雪片子覆盖掩埋了。
苍茫夜幕下,柴火垛里边的耗子们你咬它一口,它咬我一口,吱吱吱地转着圈咬,一场可怕可悲可笑可耻的窝里斗闹剧举行的正是欢畅,像是一场由变质发臭食品构成的盛宴。房顶烟囱上的乌鸦仍在雪中保持宁静致远的深沉姿态,中庸的它在考虑如何尽早变凤凰。
云娃子娘死后第二年,曾煞费苦心试图改变中国百姓扭曲观念和根深蒂固小农意识的伟大人物,去和天堂间的马克思热烈会晤并永不复返,如今只为我们奉献了人民币票面上他慈祥的笑颜。轰轰烈烈的文革结束了。
又过了几年,有一位力挽狂澜决心改变中国命运的智慧老人,在中国南海画了一个圈。随之,全国年龄超过五十岁的基层干部通通奉命退休养老——为这些回家赋闲的年富力强的干部们,国人发明了“五十开”的扑克玩法,丰富了枯燥的业余生活——这盘棋局下得不小,貌似举国上下各个领域都换了血,一切都翻了个个儿。从此,时代换了一副崭新的面貌。改了革,开了放。从此,市民们的服饰不再是灰、绿、蓝的单调色彩,而是五颜六色,款式也五花八门的丰富了起来。从此,不再时兴与提倡明目张胆的人整人、人坏人了。
然而中国人的服饰虽是丰富多彩了,但心灵却仍是几千年来沉淀、养成的灰暗色调。“聪明”到了骨头里的中国人,开始玩暗的。假使上帝显灵,也无法阻止我们神奇的创意。我们创造了山寨假货,研制出可协助醉生梦死的厌世者立刻早死早托生的甲醇酒——盗用狄更斯先生的经典文句加以定义:这是一个伟大的时代,这是一个啼笑皆非的时代。这是一个古老与新兴、落后与先进相撞的时代,这是一个陈腐思想披上了新潮外衣的时代;只有我们中国老百姓才能做得到。乌鸦并未顺利变成凤凰。
话说回来。娘死了,再无热热闹闹的跳大神可瞧的村里各家各户又恢复了平常无休无止的打骂诅咒。有的是因老婆往清汤寡水里多放了一小勺大粒盐的,有的是因半夜饿醒的孩子偷吃半拉苞米饼子的,有的又咒又骂干脆就不需要缘由。内心能够容纳不公的屈辱,但不能容下爱的他们个个壮怀激烈,个个都用国骂谴责别人的不是,个个都练就了一套王八拳实施家暴。人人活着似就是为了互恨互怨互欺互辱,一代一代没个好。
娘死了,爹心持向乡亲们解惑的意向,也图安慰他自儿个,同人唠嗑,他便总说:云娃子娘就得这么个死法,这是因果,是前辈子造孽忒多的她的命数。大家听了,唉声叹气,均表示赞同信服。
体弱多病的娘早早谢世死去,也就没给李云生出几个小弟弟小妹妹供他欺负。理想里追求多子多福美满生活的爹便因此很恼火;为这个,只要爹在外受了窝囊气,就准回家拿它当理由打娘骂娘出气,娘生前总挨爹的打骂。娘死后,爹也时常提到她就骂。谁叫给她看中医请大神败了家中所有的积蓄呢?从而便无力续弦再娶,夜夜凉炕上睡个冷被窝。
娘该骂,骂死她才好呢!逢闻见邻家飘来一阵阵惹人嘴馋的肉香味,一年到头吃不着个小肉星的小李云也恨开了娘。然而现在见多识广的他,偶觉在文革中那些挨批挨斗的国家领导人们就是给他抖落破裤子的娘;爹和跳大神的就是“博大精深”的中国文化和中国百姓传统的意识形态及哲学逻辑的化身;他自己和那些瞅娘遭大神抽打惨叫而兴奋不已的乡亲们就是亿万老百姓的代表。他暗自为惨死的娘平了反昭了雪。
——小李云从屋子里取来了一盒呼兰火柴,穿过了由空气捏成的娘,把火柴交给爹。继而,他坐在狗窝前,接着挖鼻子。似乎挖鼻子给他带来了点快感,便上了瘾。
嚓。他爹划根火柴,点着卷烟,美美地抽上一大口。喷了口又辣又呛的白烟,向他传授了自己总结出的处世哲学:“这人啊,到多咱都得懂‘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的理儿。黄皮子阴险掏坏,惯常半夜跑来叼咱家鸡窝小鸡对吧?可咱们得当‘黄仙’供着它们。不供奉咋整?这玩意儿会施法术魔咱生病!不中。再评评咱们家大黄狗。它吃了两三年的屎,倒是忠心耿耿,对不?可俺们说打就打说骂就骂。临秋末晚,还勒死它炖了一锅香肉。”
小李云咽了口吐沫,回味着狗肉的好处——真香。忽感到屁眼奇痒,大约是坐地上受了凉。他重新蹲起,动用挖鼻子的小黑手前去救援水深火热之中的肛门,仍选派那根食指做先锋。他一会儿抠抠屁眼,一会儿挖挖鼻孔,忙得不亦乐乎。但还是仰望着爹——脏成花脸虎的小脸显现身体不适的难受表情——听得仔细。
“这人啊,”他爹抽口烟后,拉了个感慨的长声,又说,“到多咱都别忘自儿个老百姓的卑贱身份。可千万别要强。要强不中,不能解饿当饭吃。云娃子,爹跟你说,你得学会‘顶风拉屎,顺风撒尿。’做人的学问大着呢,故咱爷们儿干啥都得前思后琢磨才中,毛糙疏阔不得。就说一个人说话吧,凡事儿得捧着对方唠,捧死人不偿命的。反过来,说错话得罪人可不中。人家暗地里拍你一闷棍咋整?再嘚瑟,都备不住招来祸端小命玩儿完。老人古语说得好:‘君子喜怒不行于色。’用得着的人,咱们得舍得下血本,只要肯帮咱办事儿管他叫祖宗都成。用不着的人嘛,也甭得罪,许些个笑脸儿便可哄得他们乐个屁颠屁颠的。谁知小土勒块儿哪天冷么丁绊倒咱爷们儿?”
讲完哲学,他爹表示出对儿子眼下动作的不解。“哎,俺说你小子老是抠腚沟子干啥?”他爹朝一旁吐了口大黄痰后问道,但这块留恋故主的大黄痰全落在了他脏得不成样子的绿色解放服袖面上。
做为启蒙老师,爹给李云讲课讲到他十七岁那年仲夏。在一个晴空万里,艳阳高照,绿树成荫,百花怒放的美好日子里,背驼得两头扣一头,脑袋瓜子马上挨了脚尖,快要圆滑得成了圆周率的爹,在吃了一颗自己用硫磺加水银、铅沫精心炼制三个来月的“滋阳健体大补丹”之后,正值壮年的他一命呜呼哀哉,着急忙慌跑阴曹地府找娘做伴去了。也正是这一年,少年李云仿佛感应到了伟大时代的召唤,他抛舍了一间茅草屋和两亩旱田的家业,奔赴盲城而来。他憧憬着运用爹教授他的绝学功夫秘籍,在盲城拼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他要拥抱另一味与他们村子稍稍有别的换汤不换药的冰冷。
是的,李云自小就叫他爹给安装配置了劣性的“硬件”;他的人性自小便被污染了,他的观念和他的志愿自小就歪歪了。兴许他是罹患了一种令文明社会公民费解、鄙夷,中国老百姓却普遍倾向、认同的心理疾病。把老百姓升级进化为公民,这比赶英超美的浩大建国工程更加的艰巨艰难。
除了他驼背爹的启蒙开智。进城后,李云在所受“教育”的原有基础上,也读了几本路边书摊得来的书籍,给自己下载了点“软件”。无非是《厚黑学》、《三十六计》、《三国演义》、《水浒传》之类关乎计谋与做人凶狠的东西。然而他汲取知识的主要渠道,比如那些他未进城前陌生的文绉绉词汇啦,客套话啦,是他依靠从社会交往中提炼,并活学活用。他信守实用主义,外加结合他自路边书摊上购买的书籍字里行间获得的糟粕,他笃定中国文化就是鬼的文化。
写到这,本文我们两位男女主人公的精神面貌便已经全部展现了出来。由此一看,李云董丽夫妇,一个信佛,上供磕头,求佛偏袒保佑;另一个信鬼,说鬼话做鬼事——这便是他们的观念和信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