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突转》

　　在凌发现自己第一次怀孕那几天，弟妹已经当上轮班长了。其实这段时间弟妹也觉得自己有了，但她没有像凌那么大张旗鼓地冲到厕所，“哇哇”得要把肠子肚子都吐出来一般——扶着水龙头弯腰呕吐！当那股子要吐的劲儿快上来时，弟妹就找一个没人的地方，扶墙或者头顶着一棵树，攥紧拳头，咬牙跺脚深呼吸，她要把那股讨厌的“呕吐”强压回去，当然有时也会忍不住吐的稀里哗啦！每当她战胜一次呕吐来袭之后，就像大病了一场，四肢轻飘浑身无力……其实弟妹也想当着所有人吐，因为她有男人，有正常的家庭，也不是未婚先孕，她当然可以当着众人，以呕吐的方式自豪地向世界宣布，她将要做母亲了！也让怀过孕、生过孩子的姐妹们关爱地上来扶她、轻拍几下她的脊背；再打碗温水让她簌簌口，然后宽慰她“没事儿，过几天就好了，没事，我那会儿比你现在厉害多了”；还想让那些没结婚的小妹们以好奇、退缩、暗藏羞红的眼神看着她，心痛她，过来不好意思又要遮遮掩掩问这问那。但她没有，每当她要当众呕吐的时候，她早已练就了用内心那立刻涌上来强大的羞愧感，将这“呕吐”压下去！
　　不要说在外人面前，就是回家在小个子面前，她都没有呕吐过一次！有天晚上躺在床上，她幸福的轻轻抚摸着自己如缎面一样光滑的小腹，这时她眼角的余光感觉有一道冷冷的寒光从桌子那边投射过来，是小个子在桌子旁看报纸的眼睛里投射过来的寒光！她立刻清醒了，这孩子和这个男人没有任何关系，这是他难以启齿的耻辱，这是他心头永远的恨！想到这弟妹顿时浑身发凉，不禁打了个冷战。又躺了一会儿，弟妹“腾”一下坐起来，自己打水洗脸洗脚洗屁股，然后走到小个子面前“啪”的一声，关了他报纸上面的那盏灯，说了声“睡觉”，随后就上床拉开被子面朝墙壁开闭上眼睛。闭着眼睛她，听见小个子在那里“稀里哗啦”叠报纸，“叮叮当当，哗啦哗啦”搬弄脸盆洗漱的声音，然后是一股掀被子的凉风刮过来，接着是小个子躺下的声音……
　　“矬子心中三把刀”弟妹想。
　　
　　弟妹能当上轮班长源于上次——让她心惊肉跳厂庆“值班”的那个夜晚。那天，当柱扔下弟妹就去走道里迎接老班长这档口，弟妹的脑海里立刻闪现了各种即将发生的情形：
　　她从门后轻轻藏到一个盛文件的柜子里。屈着卷缩着，侧脸从没有关严实柜门的缝隙中，顺着那透过的一缕光线往外看，听柱和老班长在说些什么。曾经沧海的老班长似乎已经嗅到女人身上那特有的气味，说：“不对呀——柱子，你这里不对呀——”
　　柱装傻充愣道：“嗯……有什么不对？你说。”
　　老班长又“簌簌簌”伸着鼻子在空气中闻了闻说：“嗯……你这里有女人味儿。”
　　柱故意打着哈哈：“纺织厂到处都是女人，没女人味才怪了呢。来来来，我给你倒茶。”
　　老班长一摆手：“你小子不要打岔，这是刚才还在的女人味。你小子可不要在这上面犯错误哦——”
　　柱虽说有些冤枉，但还是继续打岔：“怎么可能呢，来来来，我这柜子里还藏了瓶好酒，今晚咱俩就痛痛快快把它消灭掉！”
　　柱说着就过来拉开柜门，柜门“咣当”一声打开，
　　三双眼睛顿时傻了……
　　接下来是弟妹的第二种猜测：当柱领着老班长前后脚进来后，柱趁老班长会没有回转身来的时候，背着手朝门后的弟妹直摆，示意她赶紧离开。弟妹出门后由于慌乱，由于黑咕隆咚，“啪”一声摔倒在黑乎乎的走道里……紧接着是“咣咣当当”碰倒走道里杂物的声响。听动静老班长立刻冲了出来，见摔倒的、娇小可爱媚娘一般的弟妹，顿时什么都明白了。转身看着一脸尴尬的柱，只说了句“像什么话！”，然后就头也不回的朝走道那边走去，“噔噔噔”这打雷一般的脚步声在这寂静的走道里回荡……
　　最后是第三种猜测：弟妹把第三种想罢了，心里说：“就是，我们什么也没有，为什么要像做了贼一样，就是做贼、也不能像做了，才对！”想到这，弟妹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她从柱的桌上拿起手电筒，过去拉开办公室那扇淡黄色的大门，到门口大声喊：“别急，手电来了——”
　　
　　柱和老班长在弟妹手电光的引领下，一串脚踩木地板“蹬蹬蹬、嘎吱嘎吱”的声响中，三人顺顺当当来到柱的办公室。老班长坐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左手臂搭在靠背上，看看娇小可爱媚娘一般的弟妹，问柱：“这是……？”
　　弟妹赶紧接话道：“我是他的兵。”弟妹伸手指指自己又指指柱。接着说：“嗨——这不是赶巧了吗，今天厂庆我代表职工值班，柱主任代表干部领导，我运气好和这么好的领导碰在一起。这不刚转了一圈回来，水还没喝一口，你就来视察指导工作了。来，大领导，喝茶。”
　　弟妹说着给老班长递上茶水。弟妹如此“噼里啪啦”一大段和老班长的应答，简直要把柱听傻了看傻了。柱在心里直为弟妹竖大拇指。
　　老班长乐呵呵接过弟妹递来茶水，喝了一口，然后说：“别说什么视察指导那一套，那都是在大会上、喇叭里说的官话！今儿晚我就想找柱子在没有任何打扰的情况下，痛痛快快喝两盅！”老班长这么一下，就扯平了领导和群众的谈话距离。
　　老班长说着打开他带来的一个大纸包，弟妹一看里面还有四个小纸包，就立刻上来帮老班长把那四个小纸包一一打开，吙！两个猪蹄、一块酱色的卤牛肉、一只烧鸡、一包油炸花生米。
　　柱从刚才弟妹想钻进去的那个柜子里拿出酒、盘子、筷子等。弟妹一边到墙角的脸盆架前洗手，一边问柱：“主任，你柜子里有刀吗？”柱连声说：“有有有……”
　　弟妹过来把牛肉，猪蹄，烧鸡仔细认真麻利地分切、装盘；又给他二人斟好酒摆好筷，长舒一口气说：“行了，好了，你们慢吃慢喝，我该下去工作了。”老班长往嘴里扔了颗花生米说：“不急，吃点儿再走。”弟妹大大方方夹了块牛肉吃了，接着说：“不行，我真该去巡逻了，你们好好聊。”
　　老班长这回没有再留，朝弟妹点点头，而后拿起杯子抿了一口对柱说：“柱啊，你知道组织上为啥那么器重你吗？”
　　柱喝口酒问：“为啥？”
　　老班长朝柱竖竖大拇指轻声说：“你会带兵。”
　　柱摸脑袋笑，这时弟妹已经轻关门出去了。柱朝门口看看，他本想起身去送送弟妹，但心虚又怕老班长有所察觉，拧了拧屁股，还是没站起来。老班长拿起桌上的手电筒递到柱面前，说：“姑娘忘带手电了，快去给她。”柱拿起手电赶紧出门。出门没走几步，见弟妹立在楼梯口一动不动，想必是害怕不敢往下走了吧。当柱打着手电光过来，弟妹转过身来一下抱住了他，柱赶紧回头看看。弟妹小声说：“就知道你会给我送手电来的。”柱在弟妹耳朵上亲了一下，小声说：“随便在附近溜达一下就行。”弟妹点头。柱手伸到自己后腰轻轻扒开弟妹两只软绵绵的小手，更小声地说：“去吧。”弟妹依然是不住地点头，然后依依不舍地往楼下走。没走几步，弟妹又上来抱了抱柱，这才转身朝楼梯下走去。
　　
　　柱看着弟妹下了那吱吱作响的楼梯之后，才折回头往办公室走去，到了门口，柱停住定了定神才推门进去……
　　推门进来刚坐下，老班长冷不丁说了句：“这姑娘喜欢你呀。”听此言柱不由得站了起来。
　　柱有些坐立不安了，镇定了一小会儿，赶忙说：“不不不，我……我……哪儿，不敢不敢……哎，老班长，你火眼晶晶啊——”
　　老班长瞟了眼柱，抓把花生米仰脖子放进嘴里，边嚼边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走？”
　　“小姑娘，……又没……太过分……等过了这劲儿就没事了。”
　　柱现在只能硬着头皮，迎了老班长的话往前冲。他知道依老班长的脾气个性思维方式，只有这样才有可能化险为夷。
　　老班长又瞟了眼柱说：“在大姑娘成堆的环境里工作，可别湿了鞋崴了脚，到时候趴在地上，可别说我是你的老班长——”
　　柱的脸热乎乎……
　　柱端起一杯酒一口喝净，对老班长下保证道：“老班长，你放心，从今往后只要见我和这小媳妇再说一句话，你……关我禁闭，撤我的职……总之要杀要剐，我毫不含糊。”说完柱真诚地看着老班长。
　　老班长停了会儿，朝柱摆摆手说那倒未必，这姑娘脑子来得快，聪明口齿伶俐，又有政治抱负，好好培养锻炼一下，现在纺织战线缺的就是这样有能力、积极向组织靠拢的好青年，尤其是女青年。柱拍着脑门连说：“这倒忘了，就是就是……”然后两人继续吃肉喝酒……
　　
　　那天晚上，老班长还给柱透露，他很可能要回部队再继续带兵。柱急切的问是去南边打仗吗？老班长点点头，后又摇头。说好像是去东南边赴新组建的海军任职。柱心里痒痒的，两只大手在胸前使劲搓来搓去说：“我第一个报名！”
　　老班长举起杯酒朝柱示意，柱赶紧把酒杯伸过来在老班长的杯子边碰了一下，俩人一仰脖子。酒干过之后，老班长说这还是要看你家属的意见，她不同意谁也没辙。柱一拍胸脯说：“放心吧，我的老班长，俺家秀，一切听我安排！”老班长只是笑笑，再没说别的……就这么俩人聊战争、聊受伤、聊在海上打仗会是个什么样子……
　　俩人直喝到聊到天已大亮，等老班长轻摇着身子走后，没想弟妹不知从什么地方窜过来，一把抱紧柱说：“我跟你去，你去哪儿我就跟你到哪儿！”听了弟妹真切的表白，柱很感动。柱在想，秀应该也是这样的吧。
　　但是柱这回想错了，让柱万万没想到的是秀竟然会坚决不同意。还说“她不希望甜甜将来成了没爹的孩子！”
　　
　　值完班回到家，柱兴高采烈跟秀说他要回部队继续打仗。秀把女儿甜甜朝他一扔，然后到一边只顾抹泪去了，让他立在原地发愣；甜甜在他腿下仰脸撇嘴“呜呜呜”的哭，搞得他心烦意乱，无奈只得抱了女儿出来，在门口毫无目的转悠。少顷，秀过来夺过女儿去老红军那里了。看着秀抱着哭声渐弱的女儿离去的背影，柱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挫败感……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柱仍然坐在门前那块石头上，望着远方发呆。柱脑海里一直在想：为什么都是女人，结婚前和结婚后差距咋就那么大呢？
　　就是从这天起，弟妹在柱的心里，地位一下子提高了许多。
　　与此同时，弟妹在老班长和柱的帮助和提携下，再加上自己的努力，进步飞快：入党，升任车间团总支书记，戴着大红花四处演讲作报告。眼看着弟妹在水磨河已经成了一位家喻户晓的名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