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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夏至(第八节)

作品名称:盲城往事之猎物      作者:火中凤凰      发布时间:2015-12-01 16:27:11      字数:7582

  蓬头垢面的温金德躺在破床上辗转难寐,一宿没合眼。
  只见他是翻过来又调过去,频繁的动作活像是一张平底锅上遭急火催的待熟烙饼。一俟好不容易才熬到了一大早,肚子咕咕叫的他便穿戴整齐——穿上他认为是自己仅有的几件衣服中最值钱最体面的毛领棉服。继而,心怀焦虑背着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盼星星盼月亮盼李云速来搭救三天水米没塞牙缝的自己。
  哦,真抱歉,忘了说明:睡眠不足的温金德恐怕是急火攻心了吧?于是呢,他的慢性鼻窦炎便复发了。因此,我们可想而知,背着手在出租屋里踱来踱去的他,想必也就闻不到屋子里霉烂的怪味了,但或者闻得到他也不在意。并且图呼吸痛快,他还必须时不时得捏着自己坑坑洼洼的扁鼻子——嗤……嗤……嗤——用力擤上一大把液态胶状的黏鼻涕。且不论墙面或床沿,挥洒自如,听命脚步安排,走哪抹哪儿。人家都是四处留情,他则是四处留“抹”。
  那嗤……嗤……嗤的声响与咕咕叫的肚子称得上是相得益彰,配合得真叫是一个天衣无缝——嗤……嗤……嗤,咕、咕咕、咕咕咕——前者声音像缓节拍的跑了调小号,后者似快速轻敲的鼓点。两者强弱交错,节奏感特强,妙趣横生很是过瘾。温金德完美地表演着自然得不能再自然的淳朴二重奏。
  昨天下午,与李云商定妥当的他,登时感到再无后顾之忧。因而,为了不辜负自己那一份崇高的精神追求(赌博),忍饥挨饿在麻将桌神气不到两圈牌,他的二百元家底便宣布彻底告罄。兵败如山倒,输了个精光兜里子朝上。然后呢,赌坛号称从不气馁的他,便抛下了自己那与生俱来的拗脾气。他厚着脸皮,扭扭捏捏欲跟牌友借点钱翻本,结果博来了一片“嘿嘿”冷嘲热讽的讪笑。
  现在,温金德俨然具备了穷途末路的各项条件。他已从平底锅上的烙饼变成了一只热锅蚂蚁,团团转。一会儿自被褥狼藉的床上端手机看看时间,一会儿擤鼻涕,一会儿又从门缝探出头发擀毡的脑袋瓜,打听同院租户眼下是几点钟了。他唯恐自己的这部破手机不准点了。然而,得到的答复与他手机显示的时间完全是一致的。他呆头呆脑地思忖:这是他有史以来度过的最漫长的早晨。
  接着,温金德不再是无目的的走来走去了。他虽然不信鬼不信佛,却发明了一套给自己占卜问卦的简单方法。
  他的两条罗圈短腿迈着小步,从这间狭小的出租屋东墙依次躲过洗脸盆、小马扎、一张破桌子(这穷赌徒连张椅子也买不起或舍不得买),走到西墙。毫不疏漏地记下这段路,总共走了多少步。再用步子的总数除以四(麻将桌对弈的整好四个人),恰好整除或未能整除的余数是双数,便为吉顺好运,若单数则预示着凶险琐碎。他很认真,并不作弊“一步,两步,三步……”他边走边数走了十圈,总数一次也没能整除,得出的余数七次是单,三次是双。
  “不吉利。”温金德小眼睛闪了颗星星,低声说。他开始怀疑李云昨天的电话又是在耍弄自己,但又不太甘心。
  勤劳不息的时间河流缓缓潺湲,即快八点半了。温金德又从黑黢黢的潮褥子上拿起手机,大概他是想鼓起勇气主动给李云打电话了。而正值他犹犹豫豫的当儿,“……心若在,梦就在,大……”他欣喜若狂,洼下去的小眼睛直冒光:李云来电了!
  温金德粗暴地卡住了刘欢的脖子——如果刘欢有脖子的话,如果他可以见到刘欢的话,兴许此刻激动万分的他真就会那么干——制止了他的《从头再来》,接起电话。
  随后的时段里,李云便边驾车边不停地和温金德电话联系。甚至焦躁的他曾一度动过和温金德爽约的念头,因他被气了个半死——这丑八怪租住的地点太过偏僻。他像玩闯迷宫游戏似的晕头转向,驾车在城乡结合处崎岖的路面颠簸着,整整寻找了一个上午才找到了这爿城市边缘的贫民区。那是一处外来务工人员聚集的、污七八糟的、被市政部门近乎遗忘的角落。
  黑色的雷克萨斯沿公路远远驶来了。会移动的黑豆变成了黑色的匣子,黑匣子又变成了车的形状。
  温金德缩缩着脖子,站胡同口抄着袖子。五月的天倒不冷,相反很热。是刚刚李云电话里急头酸脸的语气,让他紧张的小心脏生了不少的寒意。他不通气的鼻子呼哧呼哧的,眼巴巴看着移动的黑色物件朝他渐行渐近。
  嘭一声。雷克萨斯驾驶室车门开开了,随同飞出了一串埋怨。
  “啧啧,我说师傅,你说你要强了一辈子,刚强了一辈子,可你自儿个好好地瞅瞅,瞅你现如今住的这是啥犄角旮旯的鬼地方?连个像样的地标性建筑都没有,真鸡巴难找。咱再瞅瞅街道,呸,这个脏这个臭,我说这是他妈人住的地方吗?师傅,你纯属是秦琼卖马英雄末路啊?!”李云推开车门对温金德讥嘲道。
  大多数的中国人待人接物皆备有几副面孔,进化了几种不同的说话语气。时而孙子,时而老爷,脸上的喜乐全由其正打交道的对象决定。对于温金德,李云无需过谦无需恭敬。
  “呵呵……住惯了就觉着差不离了。”温金德傻笑,低头看他脚上的毡底鞋,有一只鞋带开了。他的毡底鞋是二棉鞋,春季穿着捂脚,冬季则冻脚。他暗暗祈祷李云给他的工作不是脚下的毡底二棉鞋,若鸡肋,食之无肉弃之可惜。
  李云拎着手包下了车,嘭,关上了车门。他摘下了他的金丝边眼镜,朝温金德站立的位置走了过来,边走边说,继续对胡同口恭迎他的温金德抱怨着:“得了,还差不离呢?我看,也就是我李云礼贤下士找你吧?!比爪哇国都他妈难找,害我耽误了一上午的宝贵时间。”
  举止低三下四的温金德弓腰挺脖,外加矮墩墩的他的眼睛又是那般小,冷丁看,样子就仿似一只抻长脖子晒太阳的巨龟,令亲睹者忍俊不禁。他鼻子不通气,便发出了一串串呜呜哝哝的话音。
  “都怪我。”他说,“不好意思,都怪我。李总我直接去你公司不就行了?还劳你大驾,在百忙之中亲自来接我这么个穷鬼。”
  “哈哈,”李云用耳朵识别他含糊不清的语言表达内容,听明白了,“师傅净说混蛋话了不是?啥穷鬼?谁富鬼?都他妈鬼。咱们知根儿知底儿谁跟谁?!”
  “呵呵,李总真瞧得起我。”口拙舌笨的温金德笑了。
  “对啦,你说话声咋变成不通气的闷动静了?”
  “慢性鼻窦炎犯了。”温金德担心自己说话李云听不清,他话落麻溜擤了把鼻涕。
  李云瞅他这副滑稽的傻模样,胸中积蓄了一上午的怒气立刻抵消了一大半。他笑嘻嘻地,用听来的词汇东拼西凑、咬文嚼字戏弄道:“谁叫你是我师傅呢?年轻时代咱哥俩儿的过往历历在目,历久弥新啊!师傅,我李云承蒙国家政策好,今日固然是小有成就,却可是个念旧恩的人。再者说,我还有一些话要当面嘱咐你呢。”
  “我也没教过李总什么呀?什么事李总尽管嘱咐。”
  “操,师傅忘记了?呵呵,我在酒厂扛麻袋那会儿,摸过你的方向盘——那可是我平生第一次摸方向盘。”李云阴笑一声,用手指戳了戳温金德的肚皮说。
  这倔傻瓜比从前会说话不少了呢?还拥有了逢迎人的笑脸而不再从前那样死板板的不开事儿了。李云暗自称奇:这样也好,省得董丽拿温金德脾气倔犟为由辞退他,而废了我的一番苦心。
  “还有方向盘这回事?唉!这都多少年了,李总竟然还记得。李总刚才说话也幽默,幽默。这么的,咱先进屋,你先进屋歇歇。”高兴出鼻涕的温金德擤了把鼻涕说。
  “歇啥歇?快上车,我带你先去洗个澡。瞅你造得跟个灶王爷儿似的。”李云白了一眼黑茄子般的温金德。邋里邋遢的,大热天还这副冬天的穿戴,真他妈的满城独一份儿呢!他悄悄嘀咕,这倔犟的丑傻瓜确实与众不同。
  惜时如金的李云,他是一万个不乐意进温金德的出租屋的,可架不住一身蛮力的温金德死拉硬拽。一经迈过门槛,股股浓郁而强力的潮臭、酸腐气味便混合着、以全方位立体形式趁虚而入,势不可挡。顷刻间,扑面涌来钻入了他高贵的鼻腔。
  这间出租屋里几乎找不出任何像点样的家具陈设。恶浊的霉腐味足以导致骄纵又娇气的女子尖声惊叫,霎时间真假难辨的昏厥熏倒——像雪花那样飘飘忽忽、懒懒洋洋、扭扭捏捏地轻柔卧倒在地。
  自然我们的市人大代表李云是不喜欢这味道的,即使是久居洁屋净室的寻常市民也难以承受这股呛鼻的重口味。然而,李云对这味道熟悉不已,这是他那个阔别已久了的家乡的味道。童年与少年时代,他就是在这样的淳朴气息中茁壮成长的。
  “真费事儿。”明显已不适应了家乡味道的李云从包里掏出一条艳丽的丝绸手绢,用手绢紧捂鼻子,皱着眉头,“进屋干啥,直接上车不就得了吗?”
  “反正都进来了。嘻嘻,李总你坐,你坐。”温金德兴冲冲地让座。
  李云瞧了瞧脏兮兮快要散架的简易单人床,嫌恶地使劲摆摆手,心说:你这犟黑牛让我往哪儿坐?
  “李总呀,电饭锅、碗筷、被褥、暖水瓶和茶杯,小木箱子上那台黑白电视机,它们都是我带来的。”喜滋滋的温金德如数家珍,指给李云看,他说,“呵呵,这些都得带走。房东还得返给我大半年房费呢!我可是交了一年的房钱。”
  “嘿,绝了,真是啥人啥命儿啊?别说,这间臭气熏天的简陋屋子跟师傅你的容貌还真他妈挺匹配。”李云压根没琢磨温金德的啰嗦话啥意思,他打量了一圈家徒四壁的出租屋说。
  温金德正心无旁骛地给那些破烂分门别类,下一步是准备打上包裹。李云这句听着很是刺耳的损伤他自尊的话,他大概便没有听见。不过,根据他目前朝不保夕的艰难处境,想必他即便听到了也是不会往内里深思的,自然更不会维护他那可有可无的尊严了。总而言之,他已经不再似从前那样倔犟了。
  “我说,”见温金德忙忙活活,李云诧异地问道,“师傅你这是要干吗?”
  “呵呵,把东西归拢好带走呀。”
  “啥?你妈的,撂下,麻溜快撂下。你可真是,马上要啥有啥了——都耽误我一上午时间了,走走走,快走。这堆破玩意儿微不足道,该扔赶紧扔了。真他妈的,耽误我一上午宝贵时间了……”
  “可我睡觉的行李总得带着呀!”
  “油渍麻花的带啥?我那儿有现成的。师傅我求你可别再啰嗦了,咱们赶紧走吧。”
  温金德拗不过他的救世主李云,兼半信半疑“要啥有啥”那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向往生活自己即将获得,便悻悻地妥协了。可他又不愿意忍痛遗弃这堆家什——倘若被院子里那些一贯瞧不起自己的农民工们拾取占了便宜,他就更是不甘心了。于是,温金德和李云借电话,准备打给他女儿,让她捡个便宜。
  “你不是有电话吗?”李云不耐烦地说,“事儿可真够多的。”
  温金德抹了下鼻涕,憨笑说:“呵呵,没电了。”这其内缘由,实际上是他女儿恨父亲嗜赌而拒接他的电话(恐怕她还怀着担心父亲跟自己借钱的小心眼也未必)。
  李云按照温金德提供的号码拨通了。
  温金德咧着嘴,接过电话。果然不出心怀鬼胎的他之预料,刚说一句话,女儿便挂断了,随之是一串西伯利亚寒流似的冷漠忙音。
  与此同时,李云那部金壳手机响了。他慢腾腾从包里掏出那手机,散漫瞧了眼显示屏,接通,心不在焉哼哼哈哈。
  遭女儿挂断电话的温金德见状,便屏息以待,连鼻涕活泼的嗤嗤嗤与肠子示威的咕咕咕也骤然而止。他隐隐约约听到了一声声“爹”,要多嗲有多嗲的“爹”。
  “在谈正事儿,你先撂了。稍后我打给你。”李云结束了通话。
  “咱侄女?”温金德问。
  “哦,是。”李云像观察怪物似的看着温金德,脸颊抽搐了一下,“耳朵真灵,你听出来了?”
  “嗯,”温金德趁空忙低头擤了把鼻涕,恭维道,“这孩子脆生生的小声音真好听。”
  这当儿,温金德手中的手机也响了。他便用沾着粘鼻涕的手指按了接听键,一个女孩亲切地问:“爸,我是李颖,心可烦了,你现在方便吗?”他听愣了,亦忘了这是李云的手机。他呼哧着鼻子,傻呵呵说:“李颖?我不是你爸呀,你打错了吧?”
  “啥?李颖?快拿来,是我女儿。”李云很恼火,从温金德手里夺过了就是他自己的手机,给电话那端解释道:“是爸爸,颖儿,是爸爸。刚才爸爸的电话借给了一位叔叔……”
  温金德呆若木鸡。他搞不懂:李云究竟有几个女儿?在他的印象中,李云好像只有一个独生女。而且令他迷雾萦绕的是,这姑娘咋还一会儿称呼“爹”,打那部手机;一会儿又称呼“爸”,打这部手机?
  李云和颜悦色的与女儿通话,他耐心地谈了足足十分钟以上。大意是告诉女儿:爸爸妈妈感情非常稳定,认真读书不必挂念。在大学交男朋友没有啥大不了的,好好和自己钟意的男孩相处,须平易近人以诚相待。千万不要听你妈阻挠,她是神经过敏。别心存顾虑,凡事儿有老爸给你做主。
  李云与董丽两个人恶劣的夫妻关系积重难返,几近到了不能调和的地步。但在关爱女儿李颖这一点上,他们二人是一致的。他们不是彼此的合格配偶,却是比较负责的合格家长。
  瞧李云挂了电话,外加瞧他神清气爽,温金德便吸溜一下鼻子,不知深浅地问了一句:“李总,咱侄女咋一会儿叫‘爹’一会儿叫‘爸’的?这孩子,还怪风趣的呢!”
  “呵呵,不会唠过年嗑就别勉强自儿个。”李云意不由衷笑了笑,“开车就是开车。师傅啊,司机的本职工作可不是做艺术家,不要心存那么多的想象力。你要明白啥事儿自己该知道,啥事儿不该知道。与自己不相干的事儿,躲着点。”
  温金德听得云山雾罩,擤了把鼻涕,咧嘴点了点头。
  胡同口挤满了人。
  人们聚在李云的雷克萨斯周围,对这部豪车停在自家附近感到惊奇不已,认为这值钱的稀罕物大约是停错了地方。他们绕着阳光下车体乌金闪闪的雷克萨斯走走停停,像在观礼和鉴赏。尤其是那些乡下进城的务工人员,似皆成了研究轿车方面上的专家,口音南腔北调地评前品尾,议论纷纷,指指点点。
  李云和温金德朝胡同口走了过来。
  一双双充满艳羡与巴结情态的眼睛先移向满面春风的李云,又移向雷克萨斯,意识到走来的这个衣装不俗的中年男子势必和自己眼前的雷克萨斯存有必要的联系。一双双眼睛再迷惑不解地移向其貌不扬的温金德,对这熟面孔不屑一顾之余,搞不清他和中年男子何种关系的一双双眼睛面面相觑,交头接耳,嘁嘁喳喳。
  几个玩耍的小屁孩也停止了跑来跑去的疯闹。不约而同,以赞赏的目光仰望着李云,他们受到了大人们的感染。人类的情感是会传染的,和病菌一样。譬如,有人在盛夏明明不需要凉帽,但看到大家都戴,便也弄一个。通常关于错与对这两者的问题,很多人是分不清楚、也不甚在意的。
“他是‘恒盛房地产开发公司’的老总——响当当的大款李云,”一个手端炸酱面,蹲在胡同口大青石上哧溜、哧溜享用他的午餐的汉子眼尖,只见他一面咀嚼,一面横端详竖打量——确认出了李云,便挥舞着两支布满斑斑黄酱的木筷子,咋咋呼呼地喊道,“没错,我在电视上看见过他。大款,他是绝绝对对的大款……”大约是情绪过于激动所致,口中未嚼烂咽下肚的面条井喷而出。因而便弄得他嘴边、下巴颏哪儿都是。
  吃面条汉子话还未尽,便霎时引起了一阵骚动。人们像炸了窝的苍蝇,嗡嗡呜呜,七嘴八舌,随即簇拥着围了过来。须臾,把李云和温金德围了个水泄不通。有点见识的人,便趁机咨询起了李云关于他们这爿棚户区何时拆迁改造的问题。
  “咳咳,百闻不如一见,果然是天庭饱满器宇不凡啊!李总啊,你鼎鼎大名家喻户晓,老夫我是如雷贯耳啊!现今我们这片儿地界成三不管了,咳咳,你们开发商就不能行行好?”一个皓首苍颜,拄着拐棍,年过古稀的老者咳嗽着问。他咳嗽的非常厉害。
  “俺们这疙瘩真他妈不是人住的。冬天满地冰雪,夏天臭水横流。”一个小青年踹一脚他眼前的垃圾桶说。
  当然,除了以上一老一少二位的关心,还另外涌现了不少插话的人,男男女女都有。
  “李总,我不愿意向你披露我的身份。我先不说自己是名小学教员,同时也是网上注册的签约散文家,并且持有市文联的记者采访证件。我只想问,你财大气粗,是个有声望有通天本事的人,就不能采取措施改造下这边的民居环境吗?”这是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一个字正腔圆申明无意表明自己身份却一气儿道出了三个身份的女人声音。
  “大姐是老师有文化,说得太到位了。就不瞅别的,咱这块儿的地皮也便宜啊!属于占了商品价位优势,对吧李总?”有个两手插进裤兜的男人补充道。
  不单只这个男人两手插裤兜,目前围观的所有男士几乎均系两手插在兜里。无论是问话的、起哄的、沉默的、抽烟的、不抽烟的,或者无故傻笑的,装束五花八门的男人们都保持着——插兜——这同一造型。
  “少他妈在爷们儿面前人五人六的装蛋摆谱。有鸡巴啥了不起,谁还不了解谁?从前的底子不也是个进城打工的屯老庄。”这牢骚声不大,可周围的人包括李云却听得一清二楚。
  “求你了李总。你要是解决了我们这边的动迁问题,我们全家像祖宗那样供着你,每天给你烧香磕头。”这个哭腔断断续续,抽抽噎噎,极富感染力。若是中央电视台有人抬举,想必都赛过了煽情的倪萍。
  畅所欲言嘛,自然也夹杂几句难听话,甚至含威胁成分的口吻,但更多的语气是奉承与哀求。中国人存在着一个普遍性的既有趣又可悲的精神通病:不懂自我管理约束的生活方式。人人期盼出个“救世主”拯救自己,呼唤所谓的“明君圣主”安邦定国,而不知自我救赎和个体价值的可贵性。例如这片棚户区,若是每个人皆爱护街道的卫生环境,势必不会如此的肮脏、糟糕。然而遗憾的是,这里的居户通认为公共卫生和他们没有关系,他们不觉得自己是社会的主人翁。这是卑劣又悲哀的惰性。
  李云听罢情绪激昂的人们的苦诉,更兼簇拥四周的人们热乎乎的呼吸害得他脸上微微灼烫,他便把手包递给温金德让他拿着(温金德接过手包,黑溜溜的脸上满是荣耀),重又架上金丝边眼镜。他站在车门前,目光凝重,双手叉腰,腆着鼓溜溜的小肚子,略作酝酿(想起了一大早,那位龚老师说:‘为富仁义造福一方……’),一脸正气,扯着公鸭嗓安抚道:
  “大家都别说了。我听着痛心啊!你们的愿望李云我懂,为富当造福一方,我李云不是为富不仁的混账。看得出,咱们这块儿的问题真是亟待解决啊!没事儿,我和主管城建工作的市长沟通沟通。下次开发,首选咱这片儿。”
  人们整齐的鼓掌,一双双快速分合的手掌仿佛是一簇簇节奏划一的抖动火苗。中国历来如此,圣明的领头羊一番华而不实、永不践诺兑现的宣誓,也能让老百姓们感动得哭泣半天。
  和温金德同院的一个男租户此时对夹包的温金德刮目相看到了极点,他凑近讨好说:“温大哥,你可真是真人不露相啊?这下子,一步登天上了金銮殿呢!”温金德伸食指竖两片厚嘴唇前:“嘘,听李总的重要讲话。”
  李云义正词严的精彩讲话给居民们带来了莫大的希望,人们异乎寻常的兴奋。
  “李总万岁!”
  “李总辛苦了。”
  “人民万岁。”急于脱身的李云喊了句冠冕堂皇的滑稽口号,然后关上了他的车门。
  不用号令,人们自觉闪到两边,给那台轰轰作响的雷克萨斯让出了一条道,继而又是一阵雷动的热烈掌声欢送着李云。
  李云将车发动着火,神情狡黠地乐了半天,自言自语道:“妈的,老子只是着急离开,你们还当真了?真他妈一帮傻狍子,谁会选择开发这兔子不拉屎的鬼地方啊!”
  坐副驾驶座位的温金德,透过车窗“检阅”一张张羡慕与嫉妒自己的脸(有两个还是昨天麻将馆赢他钱的),便幸灾乐祸地憨笑着,感到很是扬眉吐气。这一开心,鼻涕就蠢蠢欲动。他踅摸两眼装潢豪华的车内,来了个深呼吸,憋住了。
  雷克萨斯起航了。孩子们疯狂地追逐着雷克萨斯的车屁股笨跑,闻着股股汽油味,好像誓一争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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