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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时间的离合器(8)

作品名称:夜游者      作者:草芒      发布时间:2016-01-14 12:46:49      字数:8169

  早晨阳光投进卧室投在她的脸上,此刻她穿着睡衣侧躺在床上,一只手臂垫着头,另外一只放在身上,乌黑的眼睛里透着她固有的调皮而可爱的神色,望着坐在对面的端着画夹正为她速写的他。他好久没画画了,但此刻他很有感觉,就像当初他在雨夜里写那首《我守护你》的诗一样。他的铅笔已将她整体睡姿勾勒出来了,接着要仔细画她的脸部。他观察着那再熟悉不过的脸,迟迟不能下笔,因为他想把握住她独有的特征。
  “小胖画好了吗?”她在催促,“我的手臂发麻了。”
  “不要说话。现在你是睡美人,我是个宫廷画师。”
  他开始下笔,勾勒出她的脸蛋,画出五官,将眼珠留着最后画。然后他开始画她的身体,衣服上的皱褶,手臂,手指,修长而白皙的腿。他画得很认真,这有纪念意义,他要努力将她的神态真实反映在纸上,还要刻在心里。他加上明暗光影关系,并给她所躺着的床和墙壁做了局部表现,最后他点上了眼睛。在画的右下角写上名字和时间,然后他再做局部调整和完善。
  她看着他的画笑了,说有点像。
  “将这幅画藏着,连上以前的那首诗,算是给你的有意义的第二份礼物了。”
  “你看得清以后吗?”
  “以后是什么?现在马上成为过去,未来的又马上成为现在。人总是在时光流淌中活着。”
  “过去的我到不会再去想,既然已经过去了还有什么意义?”
  “有些东西忘不了,它是藏在记忆的深处。如果一个人没有过去,他只能是一面白纸。你有没有这种感觉——当你走到一个陌生的从未到过的地方,你会忽然发觉似乎在哪里见过,来过?其实这是一种深藏在人脑海里的潜意识。也许在梦中提前来过,也许是恍惚间的感觉。就像两个陌生的男女一样,有的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按照佛教说法,它就是因缘。”
  “——我发觉我们真的有缘。再怎么分开,又会相聚在一起。以前,你总是叫我珍惜眼前人,但你知道我这种性格就是很善变,喜欢新的。”她也承认了。
  “新的不一定合适。合身的还是旧衣服。旧衣服不一定是破烂的,它也可以保持新鲜,就看你爱不爱惜它。——你和以前那个初中同学还在联系?”
  “已经不联系了。自从跟你分开后,我们好了两年——他对我也非常好,但我对他比对你还要狠。有一回他将我的衣服洗褪色,我在公司里当众大骂他,骂得他一点面子都没有,他不敢回嘴,很可怜。他说我性格太任性了,只能顺遂我。后来,我们的双方父母都见了面——就像和你一样的情况——都很赞同我们,但我爸爸不喜欢他,说他没有你好。他们家他妈管得很严,对我有点意见。又因为他回家去开车,我们经常不在一起,我们就慢慢疏远了。后来邓来追我,我受不了孤独,就和邓好了。有一次,他上昆来找我,说要商量我们结婚的大事,我就避开他,到朋友家去住。他找不到,就打电话给我,一个接一个的打,都被待在身旁的邓按了,不准我理他。他回家后,难过了好一久,每晚都去酒吧喝醉。后来我也发现我还在爱着他,也有些难过。他发短信给我说:‘为什么两个真正相爱的人不能在一起?’是啊,为什么呢?”
  “因为你对每一个人的感情有效期都很短。这叫什么真正相爱?你和我在一起时,受他干扰、影响,便觉得他才是你真正喜欢的人。但等你和他好后,你又开始厌烦、动摇,受不了邓那种小人的诱惑,就背弃他,和新欢邓在一起了。当初你对他的真情现在还在吗?你新交的这个姓邓的后来又是怎么对你的?其实你容易生情,也容易移情,还更无情。你就像一只猴子一样跳过来跳过去,啃着手上的包谷,望着另一棵上面的。我用真心击败了石,而得到你——我却又被你的初中同学将你从我身边夺走——而你的初中同学又被邓挤走——你最后又被邓欺骗——现在我们又在一起了——这不是一出走马灯似的闹剧吗?为了爱,我忍受,你争夺,他疯狂,转了一个六年的大圈子——又转回我这里来了,真是因果循环!不知道我们现在在一起后,你又要变什么戏法了。你还觉得你是一个专情懂得珍惜的人吗?”他在卧室里走来走去,将心中的话全倒了出来。
  她咯咯地笑,然后不知道怎么回答。
  她的朋友也对她被邓欺骗这件事感到早在情理中,都劝她要好好对他了。他们又开始修补感情,他们开始给另一棵树浇水。
  过了几天,她的电脑被偷了。大家都怀疑是邓干的。邓现在又和一个酒店服务员好了,每天那个女的就去找他,还故意在她面前现形气她。七夕节要到了,那两个货色愈发猖狂,气得她暴躁如雷。为了打压他们的嚣张气焰,她叫他七夕节那天送束玫瑰花来公司。
  他中午去联盟路一家花店定了一束八十一朵的玫瑰、百合相间的花,他想起了五年前他到西站定了一个一百零八多的玫瑰花送给她的往事。他觉得这是又一次表达他感情的花束了,便在卡片上写道:“这么多年都过去了,我始终没有改变对你的爱。你明白我的心吗?你不要变了,我很累,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聚首。请珍惜它,永远祝福你。”
  他正在听课时接到了她激动异常的电话。
  “你寄来的花全公司的人都轰动了,看了你写的话都很感动,问你是谁,我说你是我以前的一个对我很好的男朋友。他们都叫我嫁给你了,这样的人非常难得,找都找不到……我哭了……”
  他平静地在僻静处听着。
  “……你要是说现在要我嫁给你,我就嫁给你……”
  他笑了笑,叫她不要哭了,好好工作。“你相信一种爱是平平淡淡的吗?‘不要爱那么多,只要一点点。别人的爱情像海深,我的爱情浅’,这是我欣赏的爱情。正因为它平淡,它才有回味,它才长久。爱不需要轰轰烈烈,不需要山盟海誓,它经得起考验,经得起风雨。一句关心,一声问候,一杯热茶,就是爱。我还是以前那个我,希望你也做回最初那个你。”
  为了安全,他陪她去她所工作的汽车销售公司附近的晓东村找房子,好不容易找到一间两室一卫的较清爽的房子。那台老电视机彻底坏了,他们有些难舍地将它卖给了收垃圾的人。他又帮她去买点家具。他们每周末就在一起。周日早上她还睡觉,他就早早起床去端米线。看到他们恢复正常,她的朋友也替她高兴。
  一天晚上她突然打电话来,很恼怒地说:“我今天和那个畜生打架了!”
  他吃了一惊,问怎么回事。
  她说:“我下班的时候,邓的那个令人讨厌的女朋友又来找他,还故意并列着跟我走,说我不见得有多了不起。我忍不可忍,就推了那个女人一把,邓看见后就走上来骂我怎么推他女朋友,我们就吵了起来。我叫他还钱,他死不认,还说我狗嘴乱咬人!我扇了那个畜生一耳光,他女朋友就来打我,将我推倒在地上。其他同事都知道邓的为人,围过来劝架,实际是拉着邓帮我,我爬起来又蹬了他一脚,才被众人劝开。老板了解事情后,说邓骗小姑娘的钱太不是男人了,又查出此人经常暗吃公司业务的回扣,就当场开除他了。我总算出了这口厌气!”
  经过这件教训深刻的事,她该懂事了吧?
  然而,她最近又给一个无赖缠上了。她说一天一个瘦高的男人开着车来她公司换零件做保养,认识了她。那个男人就找她两次,要请她去吃饭。她和一个同事付完饭局想回家,那个男人又要带她去玩,她不去,双方有点僵。后来那个男的就开始打骚扰电话,要她跟他好,什么都给她。
  “你是好了伤疤就忘了疼了吗?”他听后责问她。
  “那个教训我当然记得了,我不会理那个无赖的。”她刚说完,那个无赖又打来了,还发来一些露骨的肉麻的短信,她竟然还耐心地回复那个人。他的心又开始冷了,她虽然受了教训,清醒了很多,但这种好歹不分结交朋友的习性让他深恶痛绝。这样市侩、无赖的乌龟王八蛋怎么就偏偏来骚扰她?她要是多点涵养,怎么会受这一类人的欺骗?她对他是有感情,尽管她欣赏他的艺术才能,但那只是虚表层面上的——由此而产生的面子、枯燥的生活调剂。她其实一点也不理解他的内涵——他的带着艺术化的平静、平淡、雅致、人文,让灵魂充实的生活方式。
  他不再像以前那种痛苦、失落、失望了,他可以两三个星期不联系她。他已从文学里获得了坚强、独立的精神力量——文学已给予他一双善于冷静观察的眼睛和思辨而豁达的心智。
  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年底的她的生日会上。也是KTV包房里,他唱了好几首歌。他的那些朋友纷纷送她礼物,而他因为借了大部分钱给她而生活拮据。她还是铺张浪费,她的信用卡已欠了很多钱。人是不同的,要改变太难了。一次她在QQ上对他说:“你对我不要抱有太多希望,我们总是有太多不同。我不想再伤害你。”他擦了擦眼泪,心冷了——无论是从前经历了什么,她如何的感动,他又如何的努力,终改变不了这分别后重逢,重逢后分开的轨迹。
  圣诞节那晚他们约好到碧鸡广场吃饭、游玩,她同她的一对情侣朋友先到,他们吃完饭等不得他,就先游玩着。他到的时候礼花灿烂地绽放于夜空,整个广场和巷子塞满了人,走五十米需要二十分钟。情侣们拿着泡沫枪互相打闹,一些疯狂着拿着充了气的塑料锤子见人就打,大家笑闹成一片。圣诞老人到处都是,各种五颜六色的荧光棒和气球挥舞在千千万万的人手里。他夹在人海里找她,信号网太强,电话根本打不通——因为身边几乎每个人都在打电话找人。他好不容易到电话亭用座机打,还是打不通。他无法找到她。或许这是不是命运的一个暗示?蓦然回首,那人不在灯火阑珊处。他在人海里穿腾了两个小时,一无所获。
  他有些失落地走出人群,上了公交车。终于接到了她打来电话。
  “你怎么不接电话,我都打了几十个了。”
  “我打了快一百个了。——人太多,信号太强,好多人都无法打通!”
  “你回去了吗?”
  “我回去了,你们呢?”
  “我们现在也坐上车快到家了。”
  他们都在寻找对方,但无法相遇。他开始心灰意冷,尽管他们还会打电话,他却已失去和她在一起的那种兴趣了。他他发现他们在一起只会让他走进他不喜欢的只图虚表玩乐的那种生活。他反感她的依旧无改的任性和专行。
  2011年后,他们慢慢疏远了。一次她的朋友打电话给他叫他过来玩,他在电话里听到她的说话声:“算了,别叫他了,他知道我不太喜欢他,他就不来找我了。”她的朋友很感遗憾。
  他们又这样无声无息地拖到五月份,有一天他去她的空间里的日志逛逛,见有一句这样说:“我不想骗自己,更不想伤害他,我只想走我的路。”他长叹一声,忽然如鱼脱钩,如梦方醒。
  于是,他想最后和她再沟通一下。他们在QQ上聊了起来。
  “你看我们年龄都差不多了,你有什么想法?”他问。
  她还是任性地说:“你不要骗我了。还是让我们走各自想走的路吧。这一久我在相亲。”
  “好吧,我尊重你的决定。我们这是最后一次相聚了,但很感遗憾的是我们的路终究还是分岔的。一路走好。”
  当晚她还了他的钱,她打电话来了。她的话音里含着离别的遗憾和无奈,他不想多说什么,他们互道再见就挂了。
  他要将她遗忘。
  2012年2月29日,他正在上班,手机忽然响了,拿起一看竟然是她打来的,他想此人不能再联系了,就没接。一会收到一个短信:
  “我得了重病,现在在医院里抢救,可能不行了,想最后和你说说话,你还不接!”
  他连忙打过去,还是那个熟悉的声音,只不过很虚弱。
  “你结婚了吗?”她问。
  “还没有。你怎么会得这种病?”
  “我怎么知道。其实我已经结婚了,今年年初结的,两个月后就患病了。我嫁给一个昆明当地的,他家很有钱。——那个男的老实,对我好,我才嫁给他的。没想到我患病后,他父母就叫他不要管我,累得我妈都生病了。那家人太无情势利了,我现在已经离婚了,正在和他们家打官司要他们赔偿医药费……医院说我的病很重,怕很难挽救了,我牵挂着你,想最后和你道别一声……”
  他很难过很震惊,一个劲地鼓励她。
  “……我们以前的恩恩怨怨都一笔勾销了,无论怎样我总是你的知心朋友……你不要多想了,你一定要坚强地活着——活着比什么都重要,你要为你操碎心的父母考虑……”
  她哭着说:“……我也想和你在一起……但幸好你没有跟我,不然你会受我连累的,你真的挺幸运的……以前你一直叫我选择你,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避开你,现在我知道了,那可能是命运……”
  晚上,他回到家中找出一张六年前他们在海埂公园拍的一张照片:
  飘舞的柳絮中,绿茵的草地上,由近至远并排站着:好友炳生的老婆,炳生,小林的老婆,小林,然后是当时还算俊朗的穿着白T恤的我,最后是穿着黄T恤、牛仔短裙、白运动鞋的她。她披着秀发,幸福地将脸颊靠着我的左肩,我们都温馨地微笑着。我们身后是一片阳光。
  泪水落在照片上,记忆向后退去,推开那扇江岸小区的有些陈旧的防盗门:
  对你的记忆正在后退。那个小区房里有我们最后的巢穴。你从幽暗里走出,我拿起一支空锅炒着命运的赘肉。电视机里一片雪花点中,你坐在我的车后驶过蓝色的河畔:像天鹅一样起飞,像纸屑一样散落。黑火焰燎灼着我的心,你在寒星的吻中漫步。透明的剪影切开我的头颅,我将用我的血浇灌你手中的灵花。对你的记忆正在后退。关于爱,关于活着,关于谎言,关于滴血的鹦鹉的喙,关于逃亡,关于癫狂地撬开冰山的每一个角落搜寻你的足迹,关于此起彼伏的永无休止的破碎的思念之光穿过矿洞穿过哭泣和叹息,穿过再次来临的背弃的黑色的痛,关于将刻好字的不干胶递到你手里的瞬间,关于将饭盒铺开我们依偎着共进晚餐,关于我们被诅咒的乌黑的爱,关于我踩着踏板在黑夜的波浪中飘荡翻滚声嘶力竭地呼喊你的名字,关于我们的耳语关于你静静地走远关于明天关于梦关于冰冷的雨夜,关于一个人的炼狱,关于——对你的记忆正在后退:一个黑影爬过天花板,一个挂满蛛网和灰尘的迷宫,一张张在放浪跳舞的胶片,一个个拐角处的影院,一个个我和你的蜡像,一出出毫无幽默感的哑剧,一棵在忧郁的暴风雨中的颤抖的小树,一首无法写完的诗歌,一盏飘荡在我们前面的引路的灯,一滴太阳穴上晶莹的露水,一个枯干的为宿命摧毁的僧侣,一串浸着银白罪恶之酒液的念珠,一把刺穿心肺的绝望的伤害之刃,一朵迎风慢慢分散的玫瑰,一扇在徐徐关上的沉重的黑门——对你的记忆正在后退。犹如一堵在在后退着奔跑的墙:我们都不要回头,不要相视而泣,不要细沙似的呢喃,不要用血去画一幅污秽的田园,不要跑,让命运的巨轮碾过来,让我们手拉着手成为肉沫,让恶魔钻进我们的灵魂在狱火中获得虚无的永生。对你的记忆正在后退——当你突然痛苦地变暗加速退去,挥手作最后的道别,黑暗之爪掠过你的发掠过我的泪水,静静抓住记忆的心脏。对你的记忆正在后退。明亮的秋河涌来,你消失在河水里。嗡阿吽!六道轮回的每一个出口都站在一个愤怒金刚,它吐出蓝色的火焰逼你反观内在——我只能转身,前面有一块礁石,礁石上放着一本黑皮魔书:是的,你在里面,办公室盛满阳光,你依然明媚如春,温情地坐在我的身后,开始贴着赛车照片,忽然抬头问:“要听不听歌?”
  ——《对你的记忆正在后退》
  七个月后,她在QQ上说她去了北京医治,现在回老家弥勒了,在医院里休养。好多了,谢谢对她的鼓励,并在QQ上给他留言:
  “转了一圈回来,还是觉得你最好,也是最值得我信任的人。”
  这一句算是对他八年的创痛经历的最后评语。
  时间来,时间去,时间见证了所有无谓的挣扎无谓的坚守无谓的创痛。
  
  尾声:夜游者归来
  故乡逐渐清晰,当黑暗慢慢消融时,我已踏上返乡的归途。一个人在外漂泊了十年,所收获的只是满满的几大包书,三把吉他,数根鼓棒。表哥跟我上昆明卷铺盖,他的车里塞满了我的杂货。一个塑料凳放不下了,坐在前排的我只好抱着,我的画板从后座伸上来压着他的头,他缩了下脖子打趣地说:“目标太暴露了,交警一定会以为我是搞轿车托运的。”拿了瓶饮料给我,又说:“你爹都八十了,你又没成家,一个人飘荡在外有什么意思?回来吧,故乡才是你的家。”“唉,我现在正像费翔唱的‘我曾经豪情万丈,归来却空空行囊’。”“别想那么多,你以前在昆明搬家是小搬家,现在搬回会泽,只不过是个‘大搬家’而已。”两个都已三十五上下的老青年笑了。
  打好几大包,一批丢上一辆金杯车,一批塞进表哥的轿车,我们离开麻园的时候,我只有一个念头:快走!这住了十年的麻园村已经在我眼前像蜡液铸就的哥特宫殿一样开始融化。快走!以至于赶来送行的炳生也来不及见上一面。快走!心在二环柏油路上狂奔。所有的油盐酱醋,所有的酸甜苦辣,所有的红城黄绿,所有的黑暗和孤独,在路上,就像撒豆一样,遍地都是,心是那么的冷漠和空洞。快走!我的生活碎成纸屑迎风飘散。
  一个人在麻园生活了近十二年,也是在孤独中对抗的十二年。每个周末我都在自己的小屋里遐想,然后去市场买菜,熬点汤,喝点酒,摇滚一下,写作一番,当黑暗逼近的时候,开始在吸毒的状态里创作、放逐、体悟。我是佛弟子,但知法犯法,难于抵御心中的恶魔。从小这个邪恶的种子就种进我心灵深处。所幸的是,佛也同时走进我心中。它将我分解成两半,一半是佛性,一半是魔性。我在这水火的搏激中畸形地孤独地生活与创作。罪恶给予我黑暗,我在黑暗中迷狂、挣扎、自戕、杀虐,在罪恶的极致达到虚无的亢奋来激发我向往善,向往佛境,向往光的黑暗动力。佛性给予我光明,我在光明中超度罪恶,升华这具皮囊。饮鸩止渴,我就像吸血鬼一样惧怕阳光,当佛光渐弱,我才知道我已沦为魔的子民,向地狱沉沦。因此我失败,因此我在麻园成为一具活尸。七个月前,我遇到一个淫荡而善于包装的非常自私的女人,我以为我总算找到了爱,我以为——然而她可怕地背弃我,跟一个小人厮混,那个小人联络混混们对我进行迫害、扫描。在我就要坠落悬崖的时候,信仰重新升起。猛回头——这些惨烈败坏的罪恶根源必须连根拔除,夜游者在黑夜里找到了回去的路。回家前那夜,一个人坐在铁路边想起汪峰的《北京,北京》,就醒了。
  慧能大师说:“忏者,忏其前愆,从前所有恶业、愚迷、骄诳、嫉妒等罪,悉皆尽忏,永不复起,是名为忏;悔者,悔其后过。从今以后,所有恶业、愚迷、骄诳、嫉妒等罪,今已觉悟,悉皆永断,更不复作,是名为悔。”卢梭的《忏悔录》也是他对生命的忏悔和呓语。我这样一个迷狂的夜游者该忏悔了。我的内心其实只坐着一尊佛,而我却向佛供养了黑暗和罪恶。本性空寂,我却将我执死死抓住。
  哦,波德莱尔,你能够在腐臭中赞美死尸,将烈酒浇灌那恶之花,放浪形骸,能够在墓地和魔鬼跳舞,那是因为你有一颗向善之心——从地狱角度呼唤天堂才更能体察光明的内核。其实天堂地狱都是这颗心幻化的景象。哦,特拉克尔,你这黑暗魔王的精灵,无论是风,抑或一片枯林,都被你蓝色的颜料浸染,你在银白色的火焰上飞舞,但难于超脱,因此你的埃丽丝从草丛中站起来,飘向沉默的黑洞。正像李贺从毛驴上下来,抖抖随身布囊,就飞出无数点难于超脱的诗魂一样,夜游者抖一抖他身上的黑披风,也抖下无数难于超脱的幽魂。“思牵今夜肠应直,雨冷香魂吊书客”,我这个孤独的夜游者终于跪在大地的深处,接受黑暗的审判。但黑暗正像光明一样:稍纵即逝。所能留住的,只有那些陌生而熟悉的记忆。这些记忆也会稍纵即逝,但这些逝去的瞬间所燃烧的火星,让我可以看到自己的灵魂:
  “往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
  从身语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忏悔。”
  漫长的漂泊,漫长的孤独,漫长的探索和坚守,爱情无果,事业无果,一肚子填满了冰冷的夜色。那个幻想的童年,那个织梦的少年,那个灵修的青年,那个用诗笔谱写颂歌的青年在哪里?胖了,懒散了,对时间淡漠了,对生活平静了,对理想透明了。回到故乡,姑爹、姑妈都相继离世,长辈们越来越少了,而我才开始回魂。面对衰弱的父亲,面对清冷的家门,面对供桌上的观音菩萨,唯有加快回返的步伐——
  时间只轻轻走了两刻度
  我就已走出很远
  漫长迷途的旅者,向这个雨夜
  回返。步伐恰如当初出发时
  一样坚定而仓促
  迷途的源头仍闪烁着永恒的河流
  我已回返。通往
  故土的路,飞着一只青色的鸟
  它将穿过这个雨夜组成的水的森林
  洗亮满身疲乏和黑暗
  指南针和猎枪,网和炉子
  那些命运的高速路上
  永远没有加油站
  北斗星依旧闪烁
  青色的翅膀拍打过青春
  故乡,我已回返。你的怀抱
  我无力拒绝。还记得那河流
  曾漂过一个小孩的纸船
  那时你还站在岸边
  远远就见窗内那盏灯还亮着
  仿佛很久前的一个拂晓
  照他背上书包,开始又一个
  童年
  ——《回返》
  夜游者已归来,他回头看了看所走过的重重道路,深吸一口气,有道曙光在他疲乏的眼前逐渐变亮。
  也许从前的这一切并没有白活,我还是我,也早已不是我……
  
  
  (全书完)
  2006年12月开始写作
  2013年11月6日完稿于会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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