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时间的离合器(4)
作品名称:夜游者 作者:草芒 发布时间:2016-01-13 14:07:49 字数:6018
一团柔和皎洁的白光中,四臂观音菩萨跏趺而坐在莲花上,脸如秋月,微微含笑,左手持水晶佛珠,右手持甘露净瓶,放着白光流灌进他的百会穴,打通中脉,直接会阴穴。顶轮转了,眉轮转了,喉轮转了,心轮转了,脐轮转了,生殖轮转了,最后海底轮也转了。痛苦的黑业在甘露的冲洗下如墨汁般从全身八万四千毛细血孔流了出去,化为乌有。心亮了,肺亮了,胃亮了,五脏六腑纷纷亮了。
“嗡——嘛——呢——呗——咪——吽,舍!”六字大明咒在他心海里漾起一圈圈涟漪,扩散向四周,将贪执、嗔恨、情欲、昏迷、焦虑所产生的痛苦一点点荡出体外。他听见他体内深处传来沉重、疲惫的喘息。
“可怜的孩子,你为什么这样执着?你的执着正是痛苦的根源。”
“菩萨!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样执着,明知道是火也要扑上去。我是那么爱她,对她那么的真诚,生活、工作上我都对她关心备至,可是她为什么还一次次背弃、欺骗、伤害我呢?我想不通!我感觉我对生活已失去了信心,就像一具僵尸!一具没有知觉、害怕阳光、焦渴难耐的僵尸!”
“这是因果!也是你的痴迷!她那样对你是她的事,你这样对她是你的事!种下瓜不一定能收获。放下吧,孩子!放下你就轻松了!”
“我已经放下了,我已经走远了,可是我就是痛苦,没有一点气力!”
“你没有真正放下,你已经三十岁了,不能再颓废下去了……”
睁开眼,半小时的禅修使他的忧郁症得到了缓解。他望着这小屋一角的小小佛坛上的诸佛菩萨法相,心中感到了一丝温暖。多少个孤独痛苦的夜晚,信仰让他没有倒下。
走出禅修,忧郁症猝不及防偷袭而来,他就会想象到她现在一定已经和她的同学好了。每当想到他们在一起时,他的躁狂症立即冲出体外,用一根看不见的铁索拖着他疯了似的钻进夜色里挖掘可以埋葬、掩盖可怜身影的坟墓。这个时候,佛远在看不见的黑暗之外。
夜晚的黄土坡灰尘飞扬,公交车站人群杂乱喧嚷。他钻进一条狭窄的小巷,茫然走在丢的横七竖八的菜叶和塑料垃圾上。肮脏的民房大张着一扇扇窗户,窗户上挂着许多内裤、乳罩、鞋子、T恤。一只猫从他身边嗖的窜过,回头喵了一声就消失在黑暗里。一户窗子里传来嘈杂的收音机声音,一户窗子里男人和女人正在吵架,另一户窗子里小孩正在哭。一阵轰隆隆的声音由远而近,卖烧烤的推着笨重的车子走来。他们相视一下,漠然走开。他解开裤子,在墙角撒了泡尿,深吸一口气,继续缓缓前行。夜色中有许多透明的影子、圆点、微生物状的物体扑面而来,他本能地想躲开这些幻象,但他的脚却搬着他直线行走。这多像梦境啊!他分明听到他童年时捏着小木枪和伙伴打闹的欢叫,他和朋友们在舞台上激烈地摇滚,苍老的父亲喝着闷酒发出叹息,母亲在乌黑的灶屋里炒菜,小妹和她的小朋友们缠着自己演小电影,他一个人走向一座荒山,中考落榜的消息让他站在山顶上大声呼喊,而后他发现自己慢慢走出人群,走上一条人迹越来越少的路,一个人唱一个人笑一个人哭一个人疯,总是一个人。嶣嶤的山峰挡在前路,孤独的阴影投下来,将他全身遮盖。这条充满探索的夜路铺满尖刺,疼痛一点点保持着他为黑夜麻木的神经。他知道,黑夜只能让他更黑,他的痛苦囤积于体内越发坚冷。痛苦的后面有着空虚的快感。这种快感推着他的脚继续向前。
他经常站在一个圆心里观察痛苦的质感,还有它的速度,它的颜色,它变化不定的重量,它何去何从,它的结构。他拿起刀子解构它,张嘴撕咬它,用锤锤它,用火烧它,用佛经超度它,用黑夜洗它,用硫酸煮它,用笔刻它,用诅咒咒它,离开它,不理它,逃避它,嘲笑它,咬碎它,拥抱它,舔它,揉它,剁它,关它,钻它,对它说很长一段鸟语,带它去一个魔鬼的洞窟,让它变成一个热气球带着他和他的吉他飘上高空。
然而痛苦没有改变,他依旧在里面挣扎。
晚八点,舞厅的门敞开了。涂满脂粉穿着短裙吊着豪乳的几个女郎站在售票的柜台前搔首弄姿,照镜子,嬉笑挑逗,骂骂咧咧。三个退休的中年男人进去了,两个学生模样的小伙子东张西望了一会,买了两张票揭开一块黑帘也进去了。一个穿着白衬衣的老头慢悠悠地进去了。几个学生妹打扮的笑着进去了。七八个猥琐男一涌而到柜台前,和旁边的豪乳妹打情骂俏,你拉我扯,乱嘈嘈地涌进去了。一辆辆亮着灯的车停下来又开走,公交车摇摇晃晃地穿过轿车群,嗤啦一声停下,许多花花绿绿的走向霓虹闪烁的舞厅门。一个女人挎着擦皮鞋的工具箱冲里逮了一眼,就在对门的街旁摆开摊。一个披着长发、穿着长筒皮鞋、超短裙、抹得像白骨精似的走了过来,将白森森的腿放在擦鞋凳上。一个穿着碎片的乞丐悠悠走过,盯着白大腿不走。“看你妈!滚过去!”白大腿猛喝一声,乞丐才悻悻离去。几个肚满肠肥者从出租车走下来,大咧咧地踱了进去,白大腿瞅了一眼,点起一根烟。又是一批男女进去了,白大腿也进去了,站在外面的豪乳妹扭头进去了。他看看手机,走过街,犹豫了一下到柜台前买了张票走向黑帘,帘旁穿着防弹衣的黑保镖收了票,掀个黑帘,他也进去了。
迎面扑来的是一股燥闷的热浪,里面黑漆漆的,几点跳跃着红星烟头和咋闪一下的红色的手电筒光映出人影憧憧。感伤的俗歌在缓缓荡漾着这黑洞一般的舞厅。我们都是里面的淫荡的游鱼,在肌体摩擦、摸搓、呻吟的快感里放纵着一次次来自肢体深处的常被困锁的性欲。我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前行,沿墙坐满了一排搂抱狂欢者、吸烟者、发呆者、闲谈者,大风扇处站着衣襟飘荡的半裸女人,一个女人正与一个老男人讨价还价,骂骂咧咧。黑暗的舞曲结束,欢快的舞曲开始,这时灯光渐渐明亮,霓虹光团在足有百十平米的舞池里滚动着,无数衣冠狼藉者纷纷整理成衣冠楚楚者,变回君子淑女,大家相敬如宾,跳起标准的交际舞。原来围着舞池四周有多个敞室,每个烟雾缭绕的室内中央处放一张茶几,靠着三壁摆放着沙发。昏暗的灯光下男女两两拥抱,谈情说爱,打情骂俏,雪白的大腿,袒露的胸脯,肮脏的丢着许多纸巾、瓜子的地面等等这都在说明这是淫乐的巢穴。这些女人大多都是为生活所迫而来献肉当舞女,而近来的男人都是空虚寻乐者。
十元跳一曲!欢快的舞曲即将结束时,一个身材矮小,胸部坚挺的女人一把搭上了我的肩,挑逗地望着我,她的脸被粉抹得像苍白的僵尸。灯光转暗,缓慢的舞曲又开始了。我被她搂到舞池里,我搂着她的背,看了一眼周围无数对摸摸舞者,灯光就完全熄灭,黑暗降临,我们不老实的双手开始在肉体的平原、山峰上移动、捏抓、揉摸,我们的性器开始苏醒,隔着裤子在做摩擦、碰撞,快感充盈着全身,我可以将她当着一个美女,还可以将她当成我爱过的那些人。舞女像一条淫荡的蛇,扭动着似乎失去了骨架的腰身,将我缠紧,绕着我的身体向上爬,向下钻,那丰满的肉凉中带着微热,细腻后面杂着许多粗糙,拒绝的波动中夹着任人猥亵的接受。黑暗中,有人忽然按亮手机,想一瞥众人的美妙姿态,有人看不清路而用手机、手电照明,种种有碍黑暗舞者们狂欢的行为都被四处游巡的保安用红手电的光点射一下,呵斥他们关闭光亮,保持足够的黑暗。他似乎觉得他不再空虚了,不再痛苦了,但等灯亮时,等他将十元递到那并不美的手中,她向他媚笑一下,转头寻找另一个寻乐者时,这稍纵即逝、去而复来的空虚又向他迫近。他木立在人群里,看着耀晃灯光下快乐绕着舞池转动的舞者,听着重低音的鼓点。随便向那些排成队的等人光顾的舞女群中任何一位瞟一眼,她们立即回以柔媚的微笑和频频传来的秋波。这就吸引着他寻猎下一个肉欲发泄的宠物来对抗再次来临的可怕的空虚和欲望。
这是一个群魔乱舞的墓地。他们是一群来自弱势群体中谋生的姑娘和空虚的放纵淫乐的男人。她们中有不乏四十岁的老妖女,从事此业多年,挣得车子和房子;有三十多岁离婚的无助、空虚女人,有的想找一个忠实的男人,有的只想享受这种能挣钱又能从中获得快感的舞厅生活;她们中大多都是二十左右,有离家来省城谋生艰难不得已做此业的,有有了男友还想来寻找刺激或挣钱的,有来兼职挣钱的,有身无它计只能从事此业的,有结伴谋生、失业的,有失去生活希望的,有叛逆、没有头绪,只想自由自在的……她们中还有十六、七岁的小姑娘,有辍学者,有父母离异者,有空虚盲目者……而他们,有一半是四十左右空虚者,有少数的无聊孤独的老头,有做大生意的老板,有失业的流民,有寻乐的民工,有三五成群的混混,还有只凑热闹,冷坐在墙角的孤独抽烟、喝啤酒者,还有一个被爱情重伤、失去生活信念、孤独的又不甘心沉沦又无法控制自己放纵的夜游者。
滚热肆虐的肉体,娇羞而淫荡的肉体,贫瘠的微凉的肉体,拒绝的又不再是贞洁的肉体,摇摆的已没有骨架的肉体,滑腻的已完全麻木的肉体……他爬过这无数的白肉的森林,一个下午他在微暗的灯光下遇到了一个身穿黑衣裙,身材高挑,十分妩媚的女人。
她在他怀中告诉他她是会泽乡镇的,他有些高兴遇到了同乡。他们坐下来,她说她和她小妹来省城已经两年了,她小妹在某超市打工,她常来这里跳舞赚钱。他告诉他在一家小广告公司做设计。他们说了一些家乡的事。
“你背着你老婆来这里玩吗?”她靠在他怀中问。
“我没结婚,单身光棍,我以前的女朋友背叛我,她跟她以前的同学在一起。”他失落而无奈地说。灯光昏暗下来,他抹着她的小脸蛋问:“做我女朋友可以吗?我们又是老乡。”
“我是跳舞的,你想找个跳舞的女人做女朋友?以后怕是不好相处。”她按亮手机,将她的一张穿着黑衣裙的照片点出来给他看,问他漂亮吗,他说漂亮,然后她又说:“这是我在我男朋友家照的。”他问她男朋友是做什么的,她说是个公务员,对她很好,可现在分手了。他问为什么,她说他们相遇在一家酒吧,双方很投缘,她为了隐瞒她舞女的身份谎说在一家服装店上班,他们开始了交往。后来她男友发现她其实在一家舞厅做舞女,就和她分手了。她难过了一个多星期,为了生活,只有重操起已经放手数月不干的舞女职业,来这里跳舞了。
“为什么非要做这一行呢?你不知道这行是青春饭,不是个头。”他问。
“这个我知道,但不做这行我又能做什么?其他的我一点也不会,不像你们男人可以到处闯——更别说像你这种大学生了。”她搂着他的脖子说。
他们谈了很多,分别时双方要了电话,还有点依依不舍。
晚上的时候她打给他电话,说很无聊不想吃饭,他叫她来找他,他请她吃烧烤。十点多,在村头一家KTV量贩门前见了面,她说不想吃烧烤了,想去他住的地方坐坐,他说:“其实我没住在小区,我住在出租民房里。”“你还骗我噶。”她笑着撒娇似的搂着他。他没想到她会去他那里,原本只想告诉他住小区,为一个近三十岁的男人保持点面子。
当他打开他的小屋时,她钻了进去,一下就钻到佛坛前,呆了,说有点恐怖。他说他信仰佛教。他将穿在一条捆扎绳的用来隔挡佛坛与卧床的窗帘布拉上,拉她坐在床上。“你是这些年来第一个走进我这小屋的女人。”他乘机吻了一下她的脸。她推开他的嘴说:“想不到你这人还信佛!”看了看满屋的书,问他为什么有这么多的书,他说书和吉他都是他孤独的朋友。她看了吉他又笑说:“想不到你这人还有点艺术气息。”她的话题又回到了旁边的隔着帘布的佛坛,说:“前久和朋友们去西山华亭寺玩,我们进大殿拜佛,一个尼姑骂我们穿得太露很不像话,不准我们进去拜佛。过几天,我男朋友就和我分手了。”他笑说这没有逻辑关系。她不停地打呵欠说想睡。
关了灯,她连衣躺下,他脱光了身子,搂着她。他们只是互相抚摸了一下,在黑暗里睁着眼睛说着话。他似乎感到他的陈又回到了身边,他简直有些恍惚。他们并没有做爱。天不亮,他就醒了,看着这个身旁熟睡的有些陌生的女人。他想了很多,但他怎么也提不起那种爱,他只是觉得他们都是黑暗里的找不到生活方向的夜游者,都是为沉重生活所打压的可怜的苍白的劳动者。
他刚出差回来,结束了一个繁重忙乱的泥石流拉力赛广告活动。但疲惫并没有让他睡去,而是让他更虚脱地亢奋着。他在努力从失落的爱情的深渊里往上爬,他一个人像个硬汉似的坚守在这个城中村里,每天按时蹬着小单车去北站附近上班,或早或晚又蹬着小单车回来,去一家快餐店吃饭,吃完饭就钻回小屋里,抚摸伤口,写作、弹琴、看碟、诵经,在罪与善中角斗,在空与虚中徜徉,在梦与现实里来回奔逃。帘布那边是佛,是经书,是梵咒,是圣洁的祷告,是洁白的甘露,是灵魂的栖息地,是涤荡罪恶的忏悔的清池,是充盈的灵修殿宇;帘布这边是AV黄碟,是罪孽的手淫,是历史剧,是崇高的文学书籍,是空虚的放纵,是麻木、痴呆地看着天花板,是天花板挂下来的灯,是天花板墙角处那片蜘蛛网,是墙壁上写的书法,是电脑里的文学钢铁的牢狱,是窗外走过的憧憧人影,是房东敲开门时永远微笑着的收房租的脸,是一张房租的收据,是快餐盒,是眼泪,是嚎叫,是自得其乐的艺术创作,是永远一成不变的孤独的自以为是的生活。
他在他的小说里走不出去,他在他的信仰里走不出去,他只能待在一口早已枯竭的深井里,向上望着,或默然打坐,或在梦里飞出去,或在手淫的快感里得到暂时的充盈和慰藉,或在麻木不仁的痛苦里反复刨那些破烂,那些伤心的眼泪,那些令人窒息的恍若隔世的惆怅。他是一头困兽,没有了眼睛的困兽。多年对文学的追寻,对佛学的研究,对灵修的实践,对生活的坚守所组成的巨大堡垒终究被一再失败的似乎受了诅咒的爱情击溃,信仰之柱内部正慢慢剥蚀,他的灵魂在失败爱情的腐蚀下,奔涌搏击着两股水火不相容的溶浆,欲将他的灵魂烧毁,将他抛给地狱中的黑死魔王。《恶之花》的罂粟也开始枯萎,那盏照亮自性的明灯火焰慢慢衰暗缩小,金刚萨埵也慢慢在他警醒的忏悔的心田上空消隐。他无力地哀嚎着拥抱着罪恶向下坠落。
她醒来后,他为她画了张速写,很久没画只能做到几分相像。他们约定再联系,他送她出门后,他的心怦怦跳起来,仿佛所有的又离他远去。他们后来又在一起跳了几回舞,一次她告诉他她在舞厅苦的一万元在一次赌局中被一个丑恶的男人赢去了。她几天没吃饭,和一个朋友在迪厅里狂跳泄愤。他告诉她别再做这行了,他给了她一百元后他们就分开了。他们约好吃火锅,但他没有联系她,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可能他失去了爱意,也从心里深处嫌弃她是一个舞女。他嫌弃她,但他不能控制自己往舞厅里拱,往那些藏着暗娼的幽暗的巷子里钻。他在痛恨自己在不停地忏悔,可在不停地堕落,当初那个奔跑在田野里的阳光的男孩到哪里去了?他的信仰,他的文学,他的音乐潜能都将因爱情的失败打击而枯萎。
有一天他发了个短信约她出来吃火锅,她回说不来了,他恼怒而伤感地删了她的电话,他在舞厅偶尔也见到她,他见她投在别的男人怀里,他觉得又受到了背弃。哦,这是一个你情我愿的墓地,来这里都是空虚的僵尸,不存在谁背弃谁。
半年后,她忽然打了一个电话,他说在和两个朋友吃火锅身边聊了几句就没再联系了。而空虚的舞厅不只一处,空虚的灵魂还需要再去填补。
当从墓地回来,他怀着罪恶的快感和莫名其妙的兴奋的气力,端起吉他放声歌唱。然后,他还是一次又一次在佛像前真诚而无耻地忏悔。心灵似乎受到了宽恕,就坐下来拿起笔继续写着他那恶梦一般的和陈的感情历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