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时间的离合器(2)
作品名称:夜游者 作者:草芒 发布时间:2016-01-13 13:26:15 字数:6299
他停下了笔,悲伤和写作的劳累已将他压得透不过气。他伏在桌上休息了一会,起身关好门窗,穿上件黑衬衣走出小屋的门,走进夜色,走上一辆公交车。车窗外的灯光逐渐发射出迷幻的光晕,人群模糊成一个个黑影,汽车上了高架桥,下面是无数纵横交错的铁轨,它们像蛇一样蠕动着。跳下去会是什么感觉?先是空白,接着是恐惧,失重感,接受,悲伤,绝望,最后是0?“人心的无常与善变阻止不了我向往永恒的心灵之路”,他念着这句他的一首散文诗里的,靠着座位慢慢将视角调向天空。有没有一列银河列车载我飞向那些美丽的没有忧郁的星球?他立即开始嘲笑这些天真的念头。失去了她,他觉得自己就是一片枯叶,在夜空中随风飘荡。
慢摇吧里霓虹四溅,性感肥臀的超短裙女郎兔子般地在舞台上艳光迸射激情热舞。超低音扯着每一个酒客摇头晃耳,啤酒的气味与美女的体香、骚客的汗臭搅拌在一起,旋转着无数舌头,迷茫的眼色,荷尔蒙,浪笑,骚乱的粉红。
“朋友们!今晚在场的老少爷们!有没有到30岁还没有一个女人,没有钱的老光棍?有的请举手!”DJ涂抹横飞。“有!”无数美女在怀,肚满肠肥者敲着酒瓶哄笑着叫道。他真想往里面丢一个炸弹,他被羞辱成一根冰柱,冷冷站在粉红色里。
12月冬天的午夜,笔直的大街站满了白惨惨的路灯,城市的心脏已经停息。他发出了短信,数着时间的碎步,没有回音,他在向一个无底的黑洞投下了一块小石子。他终于鼓起了勇气拨通了她的电话,然而正如他知道的一样——那是冰冷的声音:“几点了?你不想睡别人还要睡!”他拖着一具僵枯的躯体走过午夜的祭坛,什么时候走回小屋他一概不知。
我们的事怎么办?他在QQ上问她。什么怎么办?等以后再说!
他工作得像一个机器人,设计、调整出无数广告画面围着自己飞旋,他想用这种自虐的方式来麻木痛苦。他知道不可能挽回了,他已尽力了,人心一旦改变,什么都阻不了。
2007年1月3日,他加班到7点。他在冬雨里慢慢行驶,快到家的时候,他停在立交桥下给她发了一个短信:你真的要忘记我吗?你这样做对得起我吗?
到家的时候收到了她的回信:你不要装了,我们是绝对不可能在一起的。我就是喜欢他也不会喜欢你!一把刀子穿过心脏,他只回了四个字:惨痛!惨痛!就跪下小屋里的佛坛前伏下去很久。已经没有泪水来回应这个痛快的死刑。谁之因?谁之果?他望着诸佛菩萨的法相,想死地重生。哈哈!荒唐荒唐!可笑可笑!他接着一阵喘息,最后一阵干呕。佛陀拈起一朵昙花,笑了。滚吧!他怔怔从死尸堆里爬起来,举目四顾,周围黑压压的,从哪里突围出去?没有一点把握。“飞升!飞出时间的塔顶!飞向永恒!”他想起当初这句,简直想笑死。迷途羔羊!他在酒精里和黑暗的舞场肢解身体肢解心灵。爱,可怕的恶魔,已快将他撕碎。他执迷不悟,他歇斯里底,他只想忘记痛苦。但罪孽的花已在他头顶绽放,他看到一个虚胖、头大如斗的萎靡羔羊钻进来午夜的坟场。
生活的轮子将他的信念一个个碾碎,唯独有一个空间可以让他暂避一会——是的!但这个空间马上就毁灭,他还得继续坠落,在坠落的旅程中寻找暂避一会的空间。这个空间就是写作。不可能突围出去,他只能写。他觉得他在用他的血在写。在写作的过程中,他在萎缩同时也在膨胀。他想用写作来报复、反抗黑暗的痛苦,其实,他在擦亮——痛苦这面镜子。于是,他又拿起了笔,继续在文字的荒漠和峻岭中前行:
我们的爱情正式上路了。我不知道要怎么把握这份迟来的感情,我只能很珍惜它。我决定要像一个勤劳的园丁,早起晚睡,护理好这里的每一根草每一棵树。水很远,她小我五岁很年轻,我得跑快一些,跑在她前面,找好泉水,找好树荫,找好食物还有我对你的每一天都不同的小礼物。要么是一首诗,要么我要为你唱一首歌,要么我牵着你的手去点你最爱吃的菜,要么我们默默无言,沿着河堤,沿着月光照耀的小径漫步。我们并没有在公司公布我们的爱,我们像往常一样合作,这隐秘的爱点亮了我们的工作,我们很享受这份感觉。每天早上,我第一个来公司开门,打开电脑,整理办公室,经理老D才到,再过一会,她和小赵就提着豆浆、油条轻盈地来了。我们四人就坐在大玻璃桌前共进早餐。到中午的时候,我们为了独享两个人的空间,常在QQ上谈论去哪里吃,吃什么。意见一致后,你先借故有事出去,几分钟后我才佯装要去公司对面的旧货市场买东西。走出公司,沿着河走四十多米,早见你站在铁桥上张望着我。我们像地下党一样碰头后,将同事的外套丢掉,手拉着手去吃饭。下班后,我们同样在一条秘密街巷碰头。那些日子常下雨,我就买了一把稍大的雨伞。经理见后笑说:买这么大的伞正合适两个人打。我们相视暗笑。雨很大,我们依偎在黑暗里前行。关于爱我发表了长篇大论,你静静听着。我要你发表看法的时候,你只是笑,说没我这种口才,爱就是两个好好在一起。我告诉你,我相信一种爱,这种爱能心心相印,能风雨同舟,无论遇到什么困难和诱惑都能克服,彼此忠诚相守。我还问你,我有一个困难的家,你不会嫌弃吧?怎么会呢?我爱你,以后我肯定会对他们好的。有时,在河边的绿草里我躺在你的腿上,你帮我掏耳朵,那么仔细,边掏边说我是脏鬼。有时,你哄我说你属虎,我一听可惨了,羊入虎口那还了得!我常为这件事烦恼,你总是不给我看你的身份证。终于,有一天你告诉我你属鼠。鼠!是的,我就是小老鼠,我喜欢谁就要咬他!你淘气地在我脖子上咬了一嘴,但我一点也不疼。你说在学校读书时一个月要用八九百块,我说天啊!我上大学一个月最多只用200元。你有一个幸福的家,你说你的父亲是一个小学老师。他脾气很好,从来不和你妈吵架,总是让着你妈。然后你问我以后会不会让着你,我只好说:看情况吧。你看《情深深雨蒙蒙》总是会流泪,我对这一类的青春剧很不屑,但你非要拉着我看,讲故事情节,常夸苏有朋演的角色是如何的傻得可爱、痴情,宁愿牺牲自己去成全别人,但最后历尽辛酸的他终于感动了他喜欢的人,得到幸福。你张着有些通红的小眼睛望着我问:你有一天会不会离开我?要是我就是他的意中人,你就是他,你会怎样做?我说我会随缘。其实心里却觉得自己怕会像那个剧中人一样。
那个晚上,你与朋友聚会喝了一点啤酒来找我,你躺在我的小床上休息。为了制造浪漫,我把灯关了。我弹起了《光辉岁月》,你突然伸手揽住我的腰,我转头去看你,你的两只乌黑的眼睛在黑暗里微微闪光。我突然有点尴尬,二十四的我从来没有单独和一个女孩待过。然而真挤在这张小木床上时,我们所有的羞怯、紧张竟渐渐消退。你在我怀中睡得很甜,你的芬芳的气息沁入我心脾。我简直不相信这是真的。经历了那些坎坷的感情之路后,你突然来到我身边,这种突然的爱让我措手不及。我没有为这份爱准备什么大礼,我只想告诉你,我很爱你。我所有的诗句将退入黑暗,我甚至拨弄不好一个和弦。爱,将两个人的气场融合互相吸收、交换,于是相由心生,我们的气质、神貌慢慢叠合,我们的默契骤然提升:我们会不约而同地点歌,想逗对方,想吃同一种小吃,想去同一个地方。渴望得到对方的赞美和关爱,渴望对方不停地思念,渴望时时刻刻看见,在一起。我们坠入爱河,一些小摩擦也时有发生。但我喜欢你生气的样子,你明明在生气,你却对我说不想和我翻脸。你明明忍不住想笑我逗你的滑稽样子,但还是憋足了生气的劲,挣得小白脸蛋有些红通通的。你明明不想吃那碗米线,还是赌气似的吃。你明明知道我没有将它藏在那里,你偏要装模作样地去乱刨一通,逗得我哭笑不得。你明明知道我在生气,吃醋,你却在那里放歌轻唱。你明明知道我多希望你走到我身边拉拉我衣襟,你偏要走远偏要时不时地回头偷逮我一眼。你明明
知道我只想听BEYOND的歌,偏偏要点那首最要命的《一个人的精彩》来报小仇。你明明知道我待在小屋里乖乖的,偏要问这查那。我让你叫我名字,你偏生给我起个绰号:小鲁智深。我真的很爱你。我也爱你的任性,你的挑剔,你的时尚墨镜,你的辣妹装,你的那颗小虎牙。
关上灯,我喜欢这雾般的黑暗。生活的下一站我看不见,我们的以后我也看不见——银河边飞掠过一只孤独的天鹅。我弹起吉他,呼唤着你,呼唤着幸福。你打电话问我在干啥,我说我一个人待在黑屋子里写歌。我在想我们以后。“以后?太远啦。谁知道以后会怎么样?”你说。“你不希望我们幸福吗?”我问。“希望啊——别发神经了,我要是一天像你这么样子,早白头啰,鲁智深,快点睡了!”
在我们漫步的时候,她的电话越响越频繁了。她接的时候,由敷衍支吾,变成争吵,最后干脆关机。她说以前有个已经分手的男朋友石。石是她的同班同学。中专一年级下学期帮她摆脱了一个死缠烂磨的她很讨厌的人。她很感激他就和他好了。在学校,石很照顾她,她被朋友欺负,石不顾一切地保护她。现在石又放不下她了。我忽然感到自己将要坠入一场残忍荒唐的三角恋里了。
又是一个办公室无人的下午。她突然对我说:“如果可以,我们还是不要好了。”
“为什么?难道你放不下一个对你拳打脚踢的疯子吗?”我生气地问。“这几天,他常打电话哭着求我原谅他,昨天他还提着一大包东西来讨好我。”她低头说。
“你就贪图这点小便宜?”
“没有,我只是觉得他很可怜。我们班的同学好多都来向我替他求情,说他一天不是喝酒就是不吃不喝痴痴呆呆的。——你知道吗,我想起他以前对我的种种的好,我就觉得我是不是做错了?特别是你冲我发火的时候,我觉得他太可怜了……”我说我不会勉强的。
她出神往着窗外,放起了《海阔天空》。她喃喃地说:“如果我能分成两个人,那就好办了。”她转头对我忧伤地对我说:“我不想伤害他,更不想失去你。”
“你究竟爱谁?”我坐在我的桌前无力地问。
“我真正爱的肯定是你啊!”她哭了。
没有什么比这句更诱人的魔咒了!我决定坚持到底。这份爱对我很重要,我决定用它作为一笔命运的赌注。
“那你开导开导他吧!”
“我会用平和的方式开导他的,你要给我时间。我不想夹在你们中间,你知道吗,我真的很难。你要理解我,给我时间……”
随着她毕业时间的临近,她并没有开导好他,他们的矛盾开始激化。石每天晚上都去她的宿舍楼下大闹,她下班回学校被石堵着打她,她的腿颈都被他踢红了。我说让我和他当面说清楚,是男人就不应该这样欺负你!她叫我千万不要和他见面,他那种人穷凶极恶,常和学校外的混混勾搭,我们见面只会将矛盾激化。她的朋友叫她离开我和石,这样就能化解矛盾。但她说她舍不得我。他现在变成这样跟我多少有些关系。她常当着她的朋友骂他,给他一点面子都没有。“有一次,他只有一百元,但为了给我过生日,他将钱全买了蛋糕和礼物。那天很晚他才提着东西来,我们一直在餐馆等他。她责怪他回来晚了,跟着他的朋友说学校附近的蛋糕店已经关门,他是跑到市区才买到的。过了几天他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了,他瞒着我饿了两三顿。还有一次高烧晕倒,他背着我敲遍各诊所,将大衣盖在我身上,他却冻得发抖。他一直守着我,困的时候就趴在我床边……”爱情常是自私的,它只属于两个人。对于她充满着愧疚的诉说,我只能从醋意的怒火中慢慢掺杂进同情和理解。我大声告诉她,我会比他对她好一百倍,我绝不退让,因为我已经失去了很多,不能再失去、再认输了。这些都将我推向一场空洞的醋意而残忍的竞赛。但是每当后面的她电话响起,传来一个质问男声时,我握着的鼠标开始不停使唤,嫉恨的烈火和痛苦将我的工作搅乱。我走出办公室一个人去河边发呆,我不停地提醒自己想开点,不如放下,但努力的抵抗只能换来更加猛烈的伤害。我夹在爱的嫉恨的痛苦和工作的沉重压力的铁墙间,我一天天走向病态的抵抗和挣扎、退让的忧郁空间,走进漩涡般身不由己的黑暗里。
某天忙碌的早晨,她的电话又响起了。她迟疑了一会说声“就出来”便走出办公室。她一走我六神无主,见她半天没回来就也走了出去。楼下不见人,街上、桥边也不见,就走过桥四处寻找,忽然见她正和一个白皙瘦高的男的站在一起。他们面对面,靠得很近,那个男的叉着要瞪着她,一脸怒气,她却伸手摸了摸那个男的脸,似在哄他。不用想,这个男的就是石。我忽然有种被耍的感觉,早看得醋火焚胸恼羞成怒,干脆坐在河边盯着他们,像一只要发作的大猩猩。他们忽然看见我这个观众,她局促地一脸尴尬,石瞟了我一眼后也明白了我的角色,脸色转青。她连忙推着他,他们边走边吵。我站起来,如钉在地上一样,怔怔一片空白。几分钟后,石已不知去向,她走过桥回公司,我在她身后吼了一声,忽然觉得她娇小的身影很可怕。她在QQ上说这几天石都不见她,所以今早才来找她。她正要抚乖怒气冲冲的他,却由于我的出现使事态急剧恶化。她说中午不要跟她出去,她会处理好事情的。我心乱如麻,气不打一处来。
午饭不及吃她就走了。我心里空空地,怎么会放心她一个人去?十多分钟后我也上街寻她。沿着盘江西路直上,走到家乐福旁边时,见他们默默走着。突然石发起火,他们争执起来。我憋着气走过他们身边想听他们在吵什么。显然我的再次出现,大幅度激怒了石。石一把拖着她走过街到人行天桥旁,石还在拖着她并动手了,她开始哭泣。几个路人远远看着。我怒不可遏,冲过去指着石吼道:“放开她的手!你还算不算男人?这样欺负一个女孩子!”石扭头看着我,又看看她,她一脸疼痛和慌乱。“管你什么事?我在教训我女朋友?”石瞪着我说。“你说什么!”我说着就一拳打过去,石被迫松开她的手,退后让开。她冲上来劝阻,我推开她,冲上去左右开弓,石很灵敏忙退到天桥旁的一堵墙处,左闪右躲,一连闪过我五、六拳。其实我很少打架,一连猛攻后竟然有些气虚了。石开始转防为攻,飞脚来踢我,我也不示弱同样也回蹬他。石见不奏效,就挥拳来打我。我被逼后退,渐渐气力不济。冷不防,石一个直拳打来正中我的鼻子,顿时一个趔趄倒在地上,只觉嘴角一片黏糊。石冲上来,她忙来劝阻,也被石推开。等他冲到身旁时,我也回蹬了他小腹处一脚,石连退数步,我乘机站起来,鼻血一直淌。我们冲上去还要打,她已站在中间哭喊着不要打了,我们互相瞪着,她看着我们不肯住手,就大叫道:“你们打嘛,我就死给你们看!”说着就冲过车流去了。她一走,我们顿时无戏,这才发现许多人在围观这出两男争一女的残忍又荒唐的闹剧。我回头看不见她,怕她出意外,就对石说:“你等着,我去看看她!”冲开人群,见她站在街对面望着我哭。我走过去,她跑了过来掏出纸给我擦鼻血。我看着她愤恨地说:“你竟然对他投怀送抱!”她怜爱地看着我哭。石也走了过来,满脸铁青,顺手拎起一块红砖头,我也从沙堆里提起一根钢管,迎上去准备拼个你死我活。她走到我们中间,求我们住手,我们对峙了半分钟终于冷静下来,丢掉搏命的玩意。石看着我们默契的样子,似乎明白了他已无法挽回他们的定局。石说会好好跟她说的,不放心叫我跟着,我指着他说:“是男人就不要欺负女人!”
他们平静地走远了。鼻血一脸,衣服撕破,还上什么班!多少人看足了闹剧。我打的回家整理。我回家将镜子、水杯砸碎,木雕雕地听面孔的《梦》,我知道自己已经掉进了一个争斗、迷痴、嫉恨、忧郁的井底。
她打传呼没回,我不想上班去了网吧。她一个接一个地问我在哪里,说他们已经解决好了,现在公司没我乱成一锅粥,叫我快回公司。我走到桥头,她焦急地张望,看见我立即跑了过来,我似乎看见一把温柔的尖刀飞插过来。她说尽好话,告诉我石见我们一条心,终于想通了,以后不会再干扰我们来。但我知道,没这么容易。
我们平静地过了几天,一早她告诉我,石在校里当着很多人跪下来求她原谅,很多同学都帮着说情。“那你心软原谅他了?”我问。“没有,我只是觉得他有点可怜……”她说。“可怜?这样一个混混样的人可怜?那你就让他来打掉我的鼻子吧!”我陷入更深的嫉恨和焦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