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秋日私语的岁月（5）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
　　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
　　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
　　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
　　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
　　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
　　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
　　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江晚正愁予，山深闻鹧鸪。
　　——《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
　　
　　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
　　人言此地，夜深长间，斗牛光焰。
　　我觉山高，潭空水冷，月明星淡。
　　待燃犀下看，凭栏却怕，风雷怒，鱼龙惨。
　　峡束苍江对起，过危楼，欲飞还敛。
　　元龙老矣，不妨高卧，冰壶凉簟。
　　千古兴亡，百年悲笑，一时登览。
　　问何人又卸，片帆沙岸，系斜阳缆？
　　——《水龙吟·过南剑双溪楼》
　　
　　公元1162年，北方的金国发生内乱，二十二岁的辛弃疾率二千人起事，投靠耿京部队，共抗金兵，正是“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之时。他奉表南归于宋，赵构大为赞赏，授予官职。不久耿京为手下叛将张安国、邵进所杀，叛将率军降金。辛弃疾大怒，率十多名将士，奇袭金营，将正在宴饮的张安国当场拿下，在纷纷如雨的箭矢中，奋杀出敌营，缚叛徒于临安，枭首正法，一时朝野震动。这种英雄气在古今文人身上少见，辛弃疾将它化入词中，造就了有别于苏东坡之“清雄旷达”的英雄主义风格，全面推进了豪放派在内容、风格、表现手法的完善，将豪放浩然之气炼到至刚至纯，横扫六合。李太白以气入诗，自能铅华落尽，豪逸奔放；辛弃疾以气入词，终成悲歌慷慨，剑气凌冽。读稼轩词总是豪气勃郁，这给少年纤弱的心无疑注入了一股剑气。
　　夜雪停了，皓月辉照，院子里的那棵苹果树将它的虬枝投在皑皑白雪上形成巨大的树影，像一个挥剑狂舞的剑客。少年拿起一根棍子，模拟着它的身影，开始了幻侠之舞。
　　
　　寒夜傲剑歌
　　是夜独饮独酌，独歌独啸，思人生望前尘，醉作。
　　雪邀墨纸动笔风，一点萤光入书丛。
　　野犬独吠一天静，冰轮斜洒千枝琼。
　　三杯酒醒原一梦，负剑踏雪觅旧踪。
　　败甲残鳞纷纷落，独立冰雪寒风中。
　　拍手狂歌弄清影，人生在世当何名？
　　倾冰壶、濯吾缨，世路茫茫无穷尽。
　　山呼海啸男儿志，猛醒伶俜伴影行。
　　旧纸篇里凿悲文，破土丛中刨断笔。
　　芒鞋不改赤子衣，满腔诗剑琴弦语。
　　蜗角虚名蝇头利，风刀雨剑严相逼。
　　我心已翥万山头，诗剑出鞘惊雷起。
　　剑啸剑怒涌沧浪，剑醉剑狂挥我情。
　　仗剑乘鲸飞银海，携风驾鹏游八荒。
　　傲笑一拨悠琴弦，云龙有心送华章。
　　横剑我踏孤帆去，一路浩歌到日边。
　　海天藏进小书屋，长剑化桥到长安。
　　壮志正击胸中鼓，少年浩气抚河山。
　　复梦醒来出庭院，暗香浮动梅花前。
　　但愿年年逢此夜，千堆飞雪舞长剑！
　　“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正是那段玄幻、浪漫的岁月表述；“而今眼底有愁事，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正是成年后的今天的生活写照。岁月如歌，出生牛犊岂惧虎，阅尽世事方知艰险。不论是“年少万兜鍪”、“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少年豪情，还是“却将万字平戎策，换作东家种树书”的尽得渊明之气、东坡之志的晚年，辛弃疾耿耿报国丹心不改，尽管“可怜白发生”。看到月中有桂树，担忧清光被树所遮而减少照临人间的月光，他便幻想飞升而去挥剑“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稼轩脱去兵戎，常去自然中放怀，他和青山成了知己。稼轩一生波澜壮阔，是一曲英雄的悲歌，和陆游一样到晚年仍寄望恢复山河，矢志不渝。中国文学史上，他是一把光辉夺目的剑，翻开他的词作，定会让纤弱的变得坚强，黯淡的成为灿烂，低迷的转为高亢。我热爱稼轩的豪放词，他给我送来了一团永不熄灭的火焰，照亮那些黑暗的青春岁月，燃烧在血液里。
　　公元1205年，辛弃疾出镇江府，据守京口。此时，南宋主战派元首韩侂胄正准备北伐。作为主战派元老的辛弃疾面临着朝廷险恶的政治斗争，积极备战，又对国家的前途感到担忧。他站于北固亭，遥望风雨飘摇中的南宋河山，俯仰古今得失，以史诗般的英雄悲歌跌宕于亘古茫茫时空里，将历史上几个著名的典故化入了这首传颂千古的杰作：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
　　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
　　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
　　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
　　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
　　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
　　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
　　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
　　守著窗儿，独自怎生得黑？
　　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
　　者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声声慢》
　　靖康之变，亡夫早逝，国仇家伤。李清照形只影单，往事随风，独守寂寥。词起首数个叠字将悲伤、凄惘之情表现得淋漓尽致。痛定思痛，痛何如哉！后面通过秋风、似曾相识的鸿雁、憔悴的黄花、冷愁细雨来描写心中之愁，到达了情景交融、凄丽悱恻的艺术境界。还激赏易安的另外一首词的几句：“花自凋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真挚的爱情总是那么令人感动。后来她为了生计不得以嫁给了一个官宦，但官宦原来只是贪图她收集的古画珍品，后幸打赢官司才得脱囹圄。她凄惨悲零的身世依然没有改变，终于郁郁而终。她当初被金兵所逼，无可奈何只好渡江。渡江前去凭吊项羽之祠，写下了慷概激昂的诗句：“生当为人杰，死亦作鬼雄。而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可谓千古知音！还借此表达了对懦弱无能、狼狈逃亡的宋室朝廷的愤慨和爱国情怀。她是中国古典文学里的缪斯。一代才女的悲剧正是一个时代的悲剧。婉约派里这首词我最钟爱，我的文学之路离不开这些前辈大师的引导。
　　
　　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的少女
　　待红藕香残就跨上兰舟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两情相悦春风无度黄昏携手同他收集金石古玩
　　写下一些梦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武陵人远相思已成病人比黄花瘦
　　忽然某天金兵闯进醉生梦死的宋庭热被窝
　　于是哀鸿遍地苍阳如血都掠走了
　　故国回首剩下宋词的上半部
　　武陵人亡只得将一筐金石书画
　　紧随赵构的车辇向南逃亡
　　项羽兮鬼雄啊不渡乌江
　　然而女儿之身又能置何方？
　　寻寻觅觅逃难的洪流里不见兄弟
　　凄凄惨惨嫁与官宦让时人冷眼看
　　是阴谋是陷阱只为一筐金石争自由
　　告倒小人也入囹圄
　　出来后冷冷清清
　　曾记否？中州盛日铺翠冠儿捻金雪柳
　　往事知多少？临安依旧笙歌燕舞
　　宝奁尘满亲朋散尽欲说还休
　　回头已风鬟雾鬓
　　且坐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炼字啊炼句呀瑞脑消金兽墨香盈袖
　　那场梧桐细雨一直没有停歇
　　守着窗儿就是一千年
　　你静静坐在宋词里
　　永远美丽地忧愁静默地凝眸
　　——诗歌《李清照》
　　终于，汪洋恣肆的古典诗歌，奔腾回旋在我的灵魂里！
　　我也要写诗了！还要喝酒，学剑！
　　某天，一个十七岁的少年照往常一样推开窗，想伸个懒腰，忽然呆了——只见紫衣李太白、青衣杜甫、黄衣苏东坡、褐衣挎剑的辛弃疾、白衣陶渊明、背剑的女侠还有那个脏济公都骑在马上，那个女侠有点像李清照，她旁边立着一匹空马，他们都望着我，一个个很生气的样子。
　　“小子！还愣着作甚！如此无礼！”济公喝了一口酒，骂道。
　　“还不快师傅们敬茶！”东坡先生摇着羽扇责问道。
　　“兔崽子在装傻！”辛弃疾指着我喝道。
　　“还快点上马，随我等壮游去也！”李白老大终于发话了，他已调转马头，朝向我家门外。
　　我如梦方醒，连滚带爬地跑了下来，给众师傅磕完头，就翻身上马。
　　一声呼啸，我们就像一阵风冲出家门，外面是蜿蜒的大道，绵延的群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