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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秋日私语的岁月(3)

作品名称:夜游者      作者:草芒      发布时间:2015-12-22 22:25:13      字数:8233

  在中国的传统文化里,释、道是出世宗教,儒为入世宗教,而诗也自成一教,所谓千年诗国,煌煌赫赫。诗人们薪火传承,坚守着道德节操和文学精神,用语言的炼金术直指人心,招魂出窍,或幽吐芳兰,或纵论国事,或赞美河山,或去国怀乡,或牧歌田园,或挥斥壮怀。经过先秦文化、汉赋、建安文学、南北朝时期的玄言诗、山水诗、田园诗及初唐时期的四杰、陈之昂等的文学积累、发展,再加以唐朝国力的日渐鼎盛、外交的广泛建立,各艺术得以交流、融汇,极大地丰富、深化了大唐文化,为艺术特别是诗歌营造了博大、丰厚的创作、鉴赏的环境。
  “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正有了这两颗明星,中国文学史的天空才得以完全照亮,大唐文化得以传播得更远,诗歌比黄金还珍贵。诗仙李白,诗圣杜甫,已成为中国历代文人志士景仰的神,其地位不亚于孔子、老子、释迦牟尼。他们是没有开悟或拒绝开悟的跌落人间的神——他们也是凡人,他们有七情六欲,但每当诗的光芒照临,他们总是能唤醒我们的灵魂与他们一起高蹈。
  我的文学源头是从李白开始的
  ——登高望四海,天地何漫漫!
  霜被群物秋,风飘大荒寒。
  荣华东流水,万事皆波澜。
  白日掩徂辉,浮云无定端。
  梧桐巢燕雀,枳棘栖鸳鸾。
  且复归去来,剑歌行路难。
  那本复旦大学出版的《李白诗选》开篇既是此首。一颗少年的心当即就被它点燃了。诗人登高瞭望,天地莽莽苍苍。万物披上秋霜,秋风吹过一望无际的原野。起首四句大气深远,以秋天的萧杀比喻时政的阴暗,一腔难酬壮志换作深沉的浩叹:荣华富贵就像东流的水一样,不可留念。太阳西沉,光辉减暗,人生就像飘忽不定的浮云一样,变幻莫测。燕雀之辈落巢于美好的梧桐,鸳鸾之类却只能栖息于低劣的荆棘中。既然我不被重用,那只有我行我路,弹剑归去。这种独立不屈的可贵精神让我当时纤弱的性情为之一振,让我懂得一个人要有精神意识,才有力量去走漫长的人生路。
  ——弃我弃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
  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
  俱怀逸性壮思飞,欲上青天览明月。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浇愁愁更愁。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天宝十一年,李白与当时著名散文家李华在宣州谢朓楼宴饮,写下了这首狂放淋漓、悲凉慷慨的名篇。我当时读到这首诗时,可谓汗毛直竖、血液贲张。天宝初年,李白奉诏入朝,对唐玄宗寄以能受重用的期望。可惜日渐贪图享乐的玄宗皇帝只将他视为吟诗作文取乐的弄臣,政务大事一概不问。加以让高力士也要给他脱鞋的狂放、耿介性格,自然得罪了在朝一大批营营苟且的奸小。李白无法待下去了,玄宗“赐金”放还。离开长安后,失望悲愤,狂歌当哭,他满腔的政治抱负破灭了,但其诗歌创作攀上了大唐诗歌艺术的峰巅,他成了那个彪炳千秋的李白。这首诗就是他离开长安写下《将进酒》后的又一杰作。此诗一唱三叠,大开大合,如黄钟大吕,狂放中流露着深惋,悲愤中奔涌着奋厉,“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浇愁愁更愁”,终于如大洪泄阀,回环激荡,酣畅淋漓,最后以一个极有韵味的蒙太奇画面收拾全篇——飘逸傲岸的主人披散着长发,乘一叶小舟远去。
  天宝十四年(公元755),安禄山发生叛乱,连克长安、洛阳两京,唐王朝遭受沉重打击。五十多岁的李白投靠肃宗的兄弟永王李璘,参与平叛。不料永王被诬谋反,被肃宗军队击溃,李白也被流放夜郎,中途幸遇大赦得以放还。六十一岁时仍念念不忘报效国家,前去投出征东南的李光弻,不料半途又病,回当涂一年后病重难支,将平生所作诗卷托付与当涂令李阳冰后病故。李阳冰将其诗作刊为十卷,是为《草堂集》。李白的死,往往也被后人诗化,如有传说说他是大醉捉月而溺亡,后见他深夜驾鹤而去,等等,这些只能说明千百年来他受世人尊崇之极,以致还他“谪仙人”的完美结局。
  李白傲岸不拘的独立人格和追求自由的性情正是他的诗歌得以万古流芳的力量所在。清代诗人黄仲则一生景仰李白,诗风才情都有太白遗韵,他在采石矶的太白楼诗会中怀着对太白无比崇敬的心情,写下了曾名动一时的《笥河先生偕宴太白楼醉中作歌》:
  红霞一片海上来,照我楼上华筵开,
  倾觞绿酒忽复尽,楼中谪仙安在哉!
  谪仙之楼楼百尺,笥河夫子文章伯,
  风流仿佛楼中人,千一百年来此客。
  是日江上彤云开,天门淡扫双蛾眉,
  江从慈母矶边转,潮到燃犀亭下回,
  青山对面客起舞,彼此青莲一抔土。
  若论七尺归蓬蒿,此楼作客山是主。
  若论醉月来江滨,此楼作主山作宾。
  长星动摇若无色,未必常作人间魂,
  身后苍凉尽如此,俯仰悲歌亦徒尔!
  杯底空余今古愁,眼前忽尽东南美,
  高会题诗最上头,姓名未死重山邱,
  请将诗卷掷江水,定不与江东向流。
  公元701年,李白生于西域碎叶,后随父迁居四川江油,度过了童年、少年和二十五岁前的青年时期。西域奇异的风土人情的遗传,蜀中美丽的风光的熏染,加以有良好的学习环境,使李白的血液中天生就流淌着“野”与“雅”的激流。“野”推衍开去,逐渐形成了奇思异想、狂放不羁的性情;“雅”则形成了他后来“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文学主张和奋发济世的宏图伟志。他五岁就读道书、诵六甲(早见其有出世的之念),十五已学成一身好剑术,据说少年李白仗义疏财,曾手刃数人,可见早有豪侠之气。二十岁跟玄士东严子学道术。二十五岁时,随长江而下,漫游天下。太白非孟郊、贾岛之辈,大诗人不光有绝世文才还有一身强健体魄和博大胸襟。
  李白是个浪漫的逸士,他在月下独酌,对影成三人,清歌醉舞;是个学道求仙的矛盾的玄士,一面期待炼成“琴心三叠”,骑着茅龙朝觐飘渺的神阙,一面满怀政治抱负,想如谢安一般,“为君谈笑静胡沙”;是个不拘一格、挥洒自如的天才,他的诗篇题材、风格洋洋大观;是个酒鬼,边喝边写诗;是个旅游家,“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是个深情厚谊的朋友,他对汪伦说:“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是个傲骨铮铮的志士,不屑于冯谖的“弹剑作歌”,不屑于同长安的斗鸡走狗之辈为伍,“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是个关心百姓疾苦的慈善家,总是慷慨解囊,“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是个继承传统,又独立创新,悉心向民歌、前贤学习的超一流大诗人;是个飘逸旷达的高士,“功名富贵若长在,汉水亦应西北流”,“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是个音乐和书画的高明的鉴赏家,有听蜀僧弹琴的诗和为当涂县尉赵炎的题画诗为证;是个感情细腻、极有情调的至情人,从男人的视觉细腻、传神地写出“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当君还归日,是妾断肠时。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帷?”。
  清诗歌评论家赵翼赞太白:“才气豪迈,全以神运,自不屑束缚于格律对偶,与雕绘者争长。”叶燮说:“李白天才自然,出类拔萃;……非以才得之,乃以气得之也。……苟有气以鼓之,如弓之括力至引满,自无可坚摧。此在彀率之外者也。……历观千古诗人,有大名者,舍白之外,孰能有是气者乎!”说的是太白的诗歌以气满贯,故能气贯长虹,惊天动地。气者,乃作家创作的才情、精神。李白善能养此气行此气。
  是气也——清气、豪气、侠气、逸气、神气、傲气、勇气、仙气、真气、生猛之气、风云之气、河岳之气、紫阳之气、浩然之气……李白的文学主张是:“圣代复元古,垂衣贵天真。”他要重返西周歌颂文治武功的“大雅”文风——真淳天然,一扫南北朝时期流传下来的柔靡绮丽的文风。他又说:“我志在删述,垂辉映千春。希圣如有立,绝笔于获麟。”之所以如此自信,那是因为他胸中充满创作诗歌的真气。有了这股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真气,他才能让巨灵神掰开首阳山,让奔涌咆哮的黄河直射东海;才能让大鹏奋厉高飞,横渡沧溟;才能“狂风吹我心,西挂咸阳树”、“思君若汶水,浩荡寄南征”,“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这股气从何而来?从海纳百川的大唐精神和他师法自然、博大的襟怀中提炼而来。他也算是个专业的道士,尽管没有修成仙家,但炼气存神的法子多少护持了他创作诗歌时所奔涌的真气——使之不散,至阳至刚,飘逸豪旷。读太白诗总能痛快淋漓,观千古诗人的名作多讲究含蓄之美,不直接吐露衷情,而太白诗多是自然率真的心语,妙语天成。这位巨匠顺手就成名篇,如先秦时那些运斧成风的石匠一样——等郢人用白土涂鼻,使之成“蝇翼”一样薄小时,挥手间即将其精准地斫去,郢人的鼻子却无半点损伤。
  一个晴空万里的秋夜,四处漫游的李白乘舟来到了今安徽马鞍山采石镇西翠螺山西南部的采石矶旁。是时明月与江水辉映,江面上一片空澹、恬静。江边的许多红彤彤的枫叶,随着萧散的清风轻轻飘落,发出沙沙之声。一抹秋雁掠过,已有白发相间的太白喝了一口葫芦中的酒,站上舟头眺望皓月。“谢尚将军到哪里去了?袁宏当时在舟中吟诗抒怀就有幸获得谢将军的赏识,而我呢?”于是太白吟道:
  牛渚西江夜,青天无片云。
  登舟望秋月,空忆谢将军。
  余亦能高咏,斯人不可闻。
  明朝挂帆席,枫叶落纷纷。
  公元744年(天宝三年),李白在洛阳遇到了杜甫。这位小自己十多岁的小老弟竟然也是满腹锦绣,一身抱负。两个大诗人并辔驰骋,一路谈诗论文,寻道访友,实在相见恨晚,大快平生。然而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他们终在兖州分别,白去江东,甫往长安。如果他们能经常在一起交流文学创作心得,那中国的文学史可能会打开有另外一个新篇章。然而他们再也没能见面。别后,李白写诗寄念杜甫:
  我来竟何事?高卧沙丘城。
  城边有古树,日夕连秋声。
  鲁酒不可醉,齐歌空复情。
  思君若汶水,浩荡寄南征。
  杜甫也常常追念这位“斗酒诗百篇”,“飘然思不群”,“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的老大哥。前番相见白已看透昏庸朝政,决计寻仙遁世,飘然出世;而自己却还满怀“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壮怀准备积极入世,大显身手;虽然他们一进一出,志有不同,但都有共同的伟志:济世救民,将文学创作重返大雅之正途。杜甫后来写了多首关念李白的诗,其中这首《天末怀李白》我最喜爱:
  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
  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
  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
  应共冤魂语,投诗赠汨罗。
  “文章憎命达”一句成了千古文人多坎坷的魔咒。似乎上天赐给你满腹文采的同时,也必让你的人生路布满荆棘。但“文”是文人志士的毕生追求,中国古代“文”外可安邦、尚礼、规善、去邪、怡神、扬名,内可修心、炼气、养德。要达到这些境界,须殚精竭虑,让这身心去世间磨炼,受饿、受冻、受气、受苦、受累。然而世事变幻险恶,狭隘、奸险之辈往往得势,故古今文人志士多有磨难坎坷者。话说回来,没有这些磨难坎坷的磨砺,“文”又如何能光彩夺目,照亮灵魂呢?“文”是一个苦行,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能让人获得存在的尊严和灵魂的充实。“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这就是文士的解脱境界。
  公元746年(天宝五年),三十五岁的杜甫风尘仆仆地来到了长安。
  他十三年后怀念李白,形容李白在长安是“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的诗句用在此时此境也极熨帖——满街都是高官和他们的车驾,只有他形容枯槁憔悴不堪。为何呢?他满怀信心地参加玄宗的选才考试却被奸相李林甫阴谋破坏而落选。长安居不易,最先靠卖草药维生,后只能以“文”结交京华各权贵,陪他们野游赏玩,以求得到推荐加以重用,于是“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气质诗人痛苦地放下了气质,卑躬屈膝,以诗文作晋见权贵们的好礼,在人家的“残羹冷炙”中细细体味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尔谀我诈、皮笑肉不笑。这饱含真情的一篇篇诗文递到权贵们手里时,多成为助酒添味、茶余饭后的点心、小曲。你看他们交口称赞,吐沫横飞,甚至也能热泪盈眶,手舞足蹈,说出些令你感激、快慰的要大大举荐你的话,但酒席一散,他们一个个自顾不暇,你看着他们臃肿、虚晃的身影远去时又能如何?天晚了,风凉凉的,快回家吧,你疲惫地走回巷子里的租房后病倒了。当你好不容易撑到在长安的第十个年头时,终于得到了皇帝的恩赐,赏给你一个右卫率府兵曹参军的芝麻官儿。官虽小,你也要尽力报国时,“安史之乱”却爆发了。玄宗逃出长安,肃宗即位于灵武。于是你安顿好妻小,北上投奔肃宗,誓死报效国家。然而你被叛军抓获,押进已成一片废墟的国都长安。山河破碎,荒草丛生,颓壁残垣,飞鸟哀鸣,到处是如狼似虎的叛军,他们用枪挑着人头唱着胡歌。你满含泪水,哀悼繁华后的颓败: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公元757年(至德二年),杜甫万幸得逃出长安,投奔肃宗所在地——凤翔。皇帝见其忠贞贤能,任他一个左拾遗的小官。不久,杜甫直言为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房琯上书求情而触怒了肃宗,幸宰相张镐力救才得以脱厄。十月随驾返回已收复的长安,又因朝臣们的争斗、倾轧,个性耿介的杜甫被贬到华州任参军。自此,他走上了一条漂泊的路,离长安离功名越走越远,离百姓越来越近,直至成了一个普通的流民。
  于是去秦州,赴同谷,行蜀道,建草堂,滞云安,迁夔州,过岳阳,最后病逝于湘江上一叶小舟中。
  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这是杜甫的好友严武(成都伊兼剑南节度使)病卒后,失去依靠的杜甫带着家人离开成都,乘船东下,前往重庆的途中写的名篇《旅夜抒怀》,时在765年(永泰元年)。那也是一个江清月白的秋夜,舟在江流中徐徐前行。夜风吹过,两岸的细草弯了腰;在月光的映照下,高高伫立的帆投下长长的黑影,更衬托出诗人孤凄的心境。低垂的星光在广袤的夜空中闪烁着,长江两岸是一望无际的茫茫平野。月儿似从大江的尽头涌出,滔滔江水似在诉说着时间的永恒,人身的孤微。漂泊多年,身世如浮萍,只留下这一箧诗稿,满身老病。吾命如斯!多像那只孤独地飞翔在天地中的沙鸥!
  和他的老大哥相比,杜甫的命运悲凉、坎坷得多。李白在世时,其诗名就已冠绝中原,各诗社集结诗人作品时,李白收录得最多,上至士大夫、天子下至市井小民都知道李白的大名,争相传唱白的诗作,还被贺知章誉为“谪仙人”;而杜甫在世时虽是大家,却只有相对少数的一批有眼光的人赞誉其才华,知名度远不及李白。李白阔绰豪荡,常得权贵重金资助;杜甫虽也豪气,但终究经济拮据,常要低头逢迎,忍气吞声,难免气弱。李白狂放不拘;杜甫谦恭稳诚。李白喜欢游山访道,崇尚自由主义;杜甫关心国计民生,高扬爱国主义。李白飘逸,常驾扁舟一叶;杜甫劳累,多带妻儿一家。李白诗以气胜;杜甫诗以情赢。李白天才纵横,是大写意圣手;杜甫巨匠雕绘,为超写实仙家。李白常将明月捧在手上玩,杜甫常把离乱放在怀中忧。最后,李白活了六十二岁,病故于从叔李阳冰家中;杜甫活了五十九岁,逝于湘江上一叶无根无系的小舟里。四十年后,其灵柩才得以迁回河南首阳山下。
  然而,杜甫亡后百年,道德文名忽然远扬天下,其“诗史”终于掀开了中华悠远文学史的崭新一页,他那种推己及人、博爱温厚、热爱祖国、鞭挞丑恶、讽刺强权的精神,是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完美呈现,也是中国古代批判现实主义文学的大成者和开创者(尽管唐以前就有此类文学流派)。他成了传统文化里继屈原后的第二位文学精神领袖。用鲁迅的话就是,他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这是真正的大勇士。
  杜甫少时体魄强健,据说一天能上树二、三十次。“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九龄书大字,有作书一囊”,十四、五岁时就与一些白发苍颜的渊博长辈交游,被长辈们誉为当世之班固、杨雄。“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可见少年时就禀赋异常,勤奋学习,才华横溢。壮年时,漫游大地,结交天下文人名士,开阔视野,正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他登上泰山,被壮美的山景涤荡着灵魂:
  岱宗夫何如?齐鲁青未了。
  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
  会当临绝顶,一览众山小。
  广阔的大地,雄伟的高山,奋飞的鹰隼等等这些伟大的意象就锤炼在心田里,使之沉淀,进而浑厚,为他后期写作那些震撼心灵的史诗铸就了坚实的基础。
  陈恪寅先生说:“少陵为中国第一诗人。”抛开其人品操守不论,单讲杜甫锤炼语言的“语不惊人死不休”的精湛功力和写作技艺就为万世楷模。
  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
  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
  盘飧市远无兼味,樽酒家贫只旧醅。
  肯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馀杯。
  这首《客至》写于杜甫在成都时的草堂岁月。这可以说是杜甫在蜀时最为安定的一段时期。他的草堂由地方长官、亲友资助建成,终于让奔波流离的一家有了栖息处。草堂四周风光秀美,鸟语花香,碧波荡漾,这一切都为诗人提供了良好的创作环境。生活虽是清贫,但有贤妻、稚子相濡以沫,一家人也过得快乐。这时,有客人来访,不及打扫落满叶草的花径,就开门迎客——这主客随意,平淡中溢着真情。家贫离市区又远实在没有好酒好菜招待,他只能拿出旧酿的酒。客人哪里计较这些,主人也不必难为情。咱两人喝少点兴味,等我叫邻居老农过来一起喝吧!这是一幅饶有生活兴味的温馨画面,展现了诗人的赤子情怀。
  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
  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
  香雾云鬓湿,清辉玉臂寒。
  何时依虚幌,相照泪痕干。
  这是一首表达夫妻思念的爱情诗。他想象妻子站在风露中思念自己,家里不懂事的幼子们却在嬉闹,再对风露中的妻子进行描写,最后寄意夫妻团聚,共赏明月,照干离别之泪。这首诗如果拍成MTV,效果一定不差。所谓情到深处语自工,正是此例。晚唐诗人李商隐也有一首《夜雨寄北》:“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两首有异曲同工之妙。另他的《别房太尉墓》写得悱恻凄清,吊友、思友之情感人肺腑:“他乡复行役,驻马别孤坟。近泪无干土,低空有断云。对棋陪谢傅,把剑觅徐君。唯见林花落,莺啼送客闻。”他祭奠完上马启程,留恋地回望老友的坟墓,但见树林中有花飘落,一只莺不住悲啼,似在为他送行。他的“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写出游子思乡的真情。他在《石壕吏》、《哀江头》、《兵车行》、《北征》等诗篇体现出一个大诗人所固有的大悲悯情怀。
  梁启超先生说,他的诗篇之所以能千古不衰,还因为他是一个用情深广、赤子之心终不改的情圣,可谓精彩!这股情不是芝麻闲情,不是虚伪小情,不是空乏之情,而是至纯至爱的大情——这就是佛家的“大慈大悲”,道家的“上善若水”,儒家的“至仁”。用一支诗笔自度度人——有了这份至情,就可以挑动每个人心灵深处的心弦,可以感恩成都的春雨,可以称颂诸葛庙前的昂然挺立的古柏,可以赞美在田间劳作的老农,可以聆听在翠柳上的黄鹂之歌,还可以有力讽刺盘剥的酷吏,昏庸的朝政,可以唱,可以哭,可以笑,可以道成肉身,可以春风化雨,可以匡扶正气……民族英雄文天祥被元军逮捕入狱,用杜甫五言诗集诗两百首,决定效法杜甫精神,宁死不屈。韩愈、白居易、李商隐、苏轼、陆游、元好问、辛弃疾及明清无数文人志士无不以子美为楷模,对其推崇备至。这就是文学精神的薪火传承。
  李白的诗,想象丰富,豪放飘逸,生气勃勃的少年就易进入(但并不是说李白的浅显,只是风格、题材、手法与杜甫的有差别),而读杜甫的诗,一般要入世较深后才能深入。高中时,我读杜甫只喜欢《望岳》、《春夜喜雨》、《春望》等情调相对较浓烈、感性的诗,后来工作后才慢慢读进去,对他的那些纪实的史诗和写亲情、关爱生活和环境、议论历史、表达生活情趣等的篇章才渐有体悟。
  公元767年(大历二年),杜甫客居夔州,重阳登高瞭望萧瑟秋景。半生漂泊,故人亲友一一逝去,而此时他也已身患多病,宦游无果,而国家仍是战乱未息:安史之乱平定后,吐蕃又开始作乱,川中不宁,河北诸将藩镇割据,朝政昏庸,宦官专权,人民还是生活在困苦和战乱之中。忧国忧民和感怀身世交织在一起,消瘦的老人拄着竹杖内心奔涌着一股激流,他满含悲戚,此时山猿哀啸,倦鸟低飞在沙岸,秋风萧杀,落叶纷纷,昔日的大唐盛世随着萧瑟的秋风远去,乃道: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李白和杜甫的诗歌就像那两条永恒的河流一样奔腾在中国的大地上,你只要静静听一听,就会悄然将你的脉搏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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