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城市飘泊记（2）

　　　　这家公司有十来人，据说大老板经常出国考察，难见一面，因此管理公司的主要是林副总、王副总。他二人主管业务，李总监负责策划、文案。每天员工的考勤是到一个姓王的小伙子那签到。我正式来上班的那天，李总监叫小王带我去设计部安排座位。我坐在一台电脑面前，见旁边有扫描仪和打印机，左侧坐着一个戴眼睛穿文质彬彬的年轻人，身后空着那台我面试时用过的电脑，右侧三米处也空着一台电脑。难道只有两个人吗？通过认识，我知道了那个戴眼睛的伙子姓夏，来自遥远的河北省，他毕业了两年，以前在他们家乡工作过，后来又和他女朋友来昆明工作。他来这家公司也刚一个月左右。
　　我们彼此认识后，我发现他也是个随和的人，就问他：“你来昆明不想家吗？”
　　他用北方的普通话说：“怎么会不想呢？但是为了生活，只好这样了。不过我还有个女朋友陪我的。那你呢？”
　　我也用普通话回答他：“我的家比你的近多了，可还是距昆明有好几百公里的。一个人在昆明有种流浪的感觉。”
　　他说：“是啊，我们一样都在城市漂泊。”
　　我又问他：“前几天我见设计部还有一个人呢？”
　　“你是说坐我这个位置的那个？他辞职去深圳发展了。”
　　我又指着右边的空电脑位问：“这边没人吗？”
　　“哦，这是我们设计部经理秦师的。”
　　“就是一头长发，比较酷的那位？”
　　“对，就是他。这几天没事，他没来。他还是个玩摇滚的，听说在乐队里唱歌的。”
　　我喜道：“不会吧？还遇到了一个前辈级的同道者！”
　　中午我们下了大楼找吃处，半天才找到一家快餐店，一问是4元一份（当时都是3元），才一荤两素，菜又少得可怜，不吃又不行。我心里不是个滋味：这就是我的生活！默默盘算了一下身上的钱：340多块。5号就要交房租120元，这个月我只有二百多元的生活费——哪还有脸向家里要？啊，看来这回随时准备喝稀饭了。
　　过了两天，李总监给我第一个设计任务——中国电信形象户外广告，并说广告牌设置在景洪机场，我们公司承接画面设计任务。我回家想先绘个草图，想到版纳那边和椰子树、大象有关，于是就放上这两个元素，为中国电信形象做背景衬托。第二天我就按照草图表现在电脑上。李总监转悠过来看了看，不解地问我：
　　“宣传电信为什么要放上椰子树和大象？”
　　“我想突出电信在西双版纳的地方特色。放上这些元素只是想让电信与当地消费群的距离拉近些，我觉得这样更显得亲切，广告效应会更好一些。”
　　“话是这样说，但这样做太让画面凌乱了，突出不了主题。”李总监颜色微愠，“要多用电信的元素，简洁一点。”
　　我立即意识到我天真想法的幼稚，忙重新另做一幅。敲开脑壳，翻遍素材书终于我找到点感觉，决定运用一些科技的元素来变现。第二天中午，我的电脑上显示出这样一幅画面：在一条幽蓝的由无数“10011”数字组成的隧道里，斜站着一个庞大的立体的“e”字母，字母上泛着点点金属的光芒，一只展翅欲飞的老鹰站在字母上，画面下面是广告语。
　　“老鹰站在字母上是什么意思？”李总监看着画面不解地问。
　　“我想增加一点趣味和真实性。”我辩护道。
　　“我觉得这样是多余的。”林副总也说。
　　“把鹰删了，完全没必要，小张。”李总监皱眉说，“你这幅有点怪，再想想。我觉得你的思维老在向一些怪诞的方面发展。你应该做得再直接一些。”
　　直接一些？就是没什么创意，板着脸告诉客户？我哪里服气，暗在心里嘀咕。但是他是领导我怎么能对抗呢？只能勉强地说：“好吧。”
　　这个设计稿我没有改一直坚持，只是把鹰删了，到交稿的时间我就把它打印出来送到李总监那里，他看了看不太认可地同意寄给客户了。他发现我有点倔，便采取强制政策经常跑到设计部来巡视。后来我又接到电子邮箱短信的广告任务，才刚做了几步他就指三道四，把他的思想强加给我。对小夏也是一样。渐渐我和小夏反感起李总监来，觉得他很专横。又过了几天，他绷着脸告诉我上次那个中国电信的设计稿被客户涮了，选了另一家广告公司的。
　　“小张，我就跟你说了，不要做得怪怪的，客户是不能理解的。你太异想天开了，记住，我们一切只是为了赚钱，一定做投合客户口味的东西。我经常和客户，知道他们想要什么。你以后要努力。”
　　我还是不服气。
　　接下来的任务是设计广州本田梁源汽车销售店的报纸广告。我又设计了一幅飞驰在云雾里的本田车，车周围飞翔着鹰，下面是文字。李总监看了说：“太花哨了，小张！你听我的，我说你改！”那天我完全听他摆布，加上我软件不熟，赶不上他的指令，特别是不熟悉PS的文字工具，对行距、字距、对齐的调整，用最笨的方法一点点、一行行改，那天偏偏打印机不争气，常常卡纸不动，乱得我左支右绌大汗淋漓。两个小时过去了，李总监舒了口气基本满意地看着电脑上的设计稿：“这样才差不多。”这幅长方形的稿子是改成这样的：一辆本田车平静地停在微有一点蓝天白云背景画面的左边，左上角是汽车标志，占整个画面1/4的右边放文案，整个画面下放是一条细长黑块，上面放上电话、经销商名称。我心想：这也叫设计？简直是白开水。但是这个稿子客户接受了。我看着第一个非原创的设计稿登在《春城晚报》上时兴奋之余也感困惑：这就是设计？
　　第一次加班是在一个星期五的晚上。那天林副总守着我做东西，一直做到八点多才完事。林副总叫来了饭，我吃完后走出公司，只觉一身疲惫，登着小单车穿梭在灯火辉煌的昆明夜色中，看着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一种落寞爬上心头。明天会是什么，我这个孤独的都市漂泊者？每天在上班的路上心里压力特别大，尽想着如何以最好的精力来应付当天的工作，害怕失误和领导的吹胡子瞪眼，但只要一想到那个200公里外的家，我立刻获得了一种义无反顾的勇气，再艰难我也得向前，向前！而在下班的路上则有一种精神绷紧后获得放松的快感，我常常对自己说：又过了一天了，离希望又进了一步，至少向离领工资的日子迈进了一程。
　　主管设计部的高大挺拔长发飘逸颇有艺术家气质的秦经理出现了。
　　“我这一久不在，你们都在忙些什么？”他平和地问我们。
　　“做了些中国电信、广本梁源的几个小单。”我和小夏回答。我笑着问秦经理：“秦师怎么好几天都没见了，你去出差噶？”
　　他喝了口水笑了一下，说：“出什么差，一直在外面瞎忙。我今天是来公司找下老林他们说下辞职的事的。”
　　“怎么，你要抛下我们不管了？”小夏惊问。我也吃了一惊。
　　“唉，我在这里纯粹是个闲人，没什么事干，倒不如另谋它路。”他自嘲地说。
　　“不是吧，秦师！”我急于了解他辞职的原因，“我们这一久无头无脑，正等着你来主持设计部大局，带领我们设计呢。”
　　“主持什么呀！”他笑说，“有老李管，我是个多余的。”
　　“李总监是搞文案策划的，他常常把他的思想强加给我们，我觉得这样不沟通交流就干活实在憋闷。有时我们才有一个初步的想法刚动几笔，他就来横加干预，弄得我们的一些想法都流失了。”我忍不住又说。
　　秦师轻叹了口气，说：“我来公司的时候接了一个单做，结果没被客户采纳老李就不找我做了，只给我挂个设计部经理的空职——都快2个月了。他们确实很顽固专制，我觉得一味听他们的只能抹杀我们的存在——难道艺术美感我们还不如他们？而且这样下去，公司是做不出真正原创作品的，完全一味听客户只能降低我们的水平和公司的广告品牌——是的，客户的意见是很重要，但设计这方面我们毕竟比他们专业，因此对客户的意见要会取舍，并对客户提出我们的见解，甚至适当地引导客户提升他们的审美观念，这样的合作才能让双方互利互惠。”
　　我和小夏听了这席有见地的话都点头认可。我们一致请求秦师继续留任，带领我们把设计部的绩效真正提高起来。秦师把我们的意见和林副总、李总监沟通反映了下，林副总让我们设计部制定出个章程来供股东们阅览，于是我们三人各抒己见，由秦师汇编整理打印出来，呈交了过去。我们三人增进了了解。
　　秦师看了我所设计的中国电信那个稿子，点头道：“这张不错，有想法。”
　　我笑说：“但是客户没采纳，而且李总监也不认可。”
　　秦师又说：“没被采纳有多方面原因，不一定被否的稿子都是差的。其实设计风格因人而异，有些客户喜欢简洁明快的，有些喜欢新颖别致的，有些喜欢大气恢宏的。一个设计稿成功与否，首先当然取决于你的设计策略，看你所设计的是不是符合客户产品的市场营销策略，对客户产品有没有行之有效的宣传？其次，就是你的作品本身有没有做到艺术与商业的平衡？你的色彩、构图、思想等等方面有没有为产品的商业宣传增添华彩？再次还取决于你的客户——他是不是你的伯乐？但我觉得我们不可能强迫客户去欣赏自己的作品，只能试着改变自己，让客户爱上你们这头千里马——只有先建立在他们审美趣味上再去提高作品本身的艺术含量——也就是说你的作品必须首先把握好客户要求的设计方向，再在此基础上发挥你的设计艺术，美化作品提升品位，这样你的作品才会被客户接受并得到认可，你才会成功。最重要的就是：做设计必先了解客户，知己知彼，方可百战不殆。李总监虽然比较顽固专横，但他了解客户需要什么，我们也应该谦虚接受他的先了解客户的思想，对他的专横我们是应该抵制——我们同他们应该采取采纳与抵制相结合的策略，在斗争中团结，相互影响共同进步。”
　　对于这番精彩的话，我和小夏禁不住拍手称好，颇为受教。
　　我说：“听秦师一席话，真是胜读十年书。这些我在学校是根本学不到的。我刚毕业，工作和社会经验都非常肤浅，可以说是张白纸，以后还请秦师多多指点我！”
　　他笑着对我语重心长地说：“我们搞设计的都是一路上的。只不过我先你几年踏入社会。没事，任何事都是从零开始的，没有谁天生就样样懂，都是要经过实际工作磨练出来的。我觉你有创意，只不过经验方面还不足，以后多了解客户需求，多磨练就会成长起来的。”
　　“听说秦师还是唱歌搞摇滚的？”
　　“随便玩玩，我们乐队的都是大学同学，大家有爱好所以就合在一起玩音乐。十月份听说崔健要到丽江去搞音乐节，到时候真想去看看。”
　　“哦，我听说秦师在录专辑了？”小夏又问。我眼中放出光来。
　　“还在录制，早得很哩。”
　　“你们乐队叫什么名字？”
　　“春秋。”他平静地说。
　　“奥，大名鼎鼎的云南本土乐队啊！”这个站在我眼前的人让尊敬仰慕起来，不敢在真人面前班门弄斧说自己也是个乐手，“怕是请你跟我签个名，我也是摇滚爱好者。”
　　“哈哈。客气啦，我们现在是同事。”他豪爽地笑说，“等以后有时间一起玩玩嘛。”
　　很可惜，这位优秀的摇滚设计师秦过了几天还是辞职走了。他虽有名片留给我，但我不好意思联系他。直到后来想求教他但由于名片早弄丢了，无从联系。后来我听到了他们乐队的优秀的重金属专辑，更觉可惜。他是我最初工作时给我过帮助的人。
　　一天表哥玉林从会泽打来传话，我回话过去，他兴冲冲地说：“准备一下，我们要在9月初点来昆明的中医学院摇滚一回。小朋克在里面读书，他负责联系的。上来怕没太多时间合乐了，我们现在先把要演出的歌曲定一下，各自去听磁带分开练。等上来就可以一拍即合了。”我们定了曲目，我利用晚上的时间开始严格地按照歌曲原版扒鼓谱，其中BEYOND的《真的爱你》、《不再犹豫》，黑豹的《别来纠缠我》，唐朝的《天堂》听了不知多少遍，用自己发明的鼓谱记录下来，反复研究，对音乐配器特别是鼓有了进一步的领会。
　　秦师悄然离去，以致我们都没见他一面。现在又是李大人的天下了——我们一起研制的设计部整改方案那还有机会实施？接下就是一个多星期的无事状态。李大人的脸一天比一天阴郁。小夏毕竟比我工作时间长，电脑软件要熟练些，再加上他的一个稿子被采纳，李总监来设计部都找小夏做，把我撂在一边。我知道事情不妙，都是个性耿介倔强不服他管，又掺和秦师抵制他，所以被人家弃用。
　　转眼一个月过去了，到发工资那天，李总监把我叫到会议室，一反常态，和颜悦色地对我说：“小张，你来公司有一个月了，有那些感想？”
　　“我最大的感受就是自己的经验不足，让李总头疼了。在公司学到了很多在学校学不到的东西，我很感谢李总给我这个学习的机会。”我感觉不对，便沉下来平静地回答。
　　“恩恩，你设计的那个报纸广告还是不错的。只是可能有些方面你经验毕竟不足，不了解客户——这些毛病小夏也有，我会和他说的。”他顿了顿，又说：“你也知道，我们这家毕竟是家小公司，没有太多空间和资源来给你发展，所以——经过几位领导决定，我们还是希望你到其它公司多磨练磨练，以取得更大更多的发展空间。——不要气馁，我们都在这个社会混碗饭吃，都是从艰难中一步步走出来的——祝你走好！”他伸出貌似友谊的手。
　　我坦然笑笑，一切都明白了，和他握了握手，说：“不管怎么说，感谢公司和李总监给了我这个学习的机会。”
　　我回到我的座位收了收电脑桌上的东西，小夏还问我：“老李找你说什么？”
　　“没什么啊，”我笑笑，“我今天要走了。”
　　“走了？什么啊？”小夏一脸茫然。
　　“我不合老李的胃口，再说技术也差，今天就离职啦。”
　　“什么？！”小夏愕然，叹了口气，“老李这家伙阴险专横啊！看来我也待不了多久了。”又问：“那你有什么打算？”
　　“还不是继续找工作，继续在这个城市流浪。”我笑说。
　　我们默默无言。这时打杂小王拿着单子给我签字，我一看是工资单，上面写着450元，我一愣但马上签完，小王把钱递给我说：“老大说你这个月是在试用期，所以不用办什么离职手续。以后有什么困难打电话给我，毕竟我家在昆明啊。”我谢了他的好意。
　　“再见，多联系！”我和小夏握手告别，黯然神伤。
　　我怀揣着可怜的450元打工钱走出公司时终于招架不住：被炒鱿鱼打击自信的重力才全部压来。我软软地骑上我的小马，穿梭在人潮中，只感到理想飘渺得不能再飘渺。踏入社会所受的初创，是我以后的工作奋力拚搏的刺激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