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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环套月之十七

作品名称:三环套月      作者:武如      发布时间:2015-11-23 09:30:22      字数:4094

  时间就像一只被狗撵着的兔子,跑得太快了。
  俗话说,“过麦累死人,过秋累死牛”。过麦就那么几天,而且过得急切。社员们在天色漆黑中就开始下地,到了地里刚刚亮,就开始割麦子,晚上黑得看不见人时才收工回家,壮劳力下麦田,老的少的则在麦场上负责打麦子。
  王妮儿一家没有户口,不用参加队上的劳动,两个孩子都放了麦假,她们就开始了拾麦,长伏每天领着长冬到村子边上的麦地里去拾,而她则带着长夏天不明就往大地里赶,带着一嘟噜秫面饼,一把葱,一块黒酱,外带一只提水用的瓶子。
  这一带的大田都在七八里以外,有的甚至十里远。王妮儿和几个娘门凑在一起,正时候在允许拾得麦田里拾麦穗,开放的麦田里已经没有多少丢下的麦穗了,一到晌午,那些还没有开放的麦田才是她们的目标,几个人把篓子放在远处的一片坟地里,这里背静,也有树凉。这当中有玉珍,她娇气,没人愿意和她在一起,但是到了地里她过来入伙,别人不好意思撵她;还有村上的三多家,她们这些人和王妮儿、玉珍不一样,是偷着出来拾麦子的,村上有规定,劳力都得下地劳动。她们坐在坟地里,一颗粗壮的大树为她们挡着太阳,天,没有风,没有云,睛空万里,白云片片,像浪花,又像一朵朵棉花,远处的云雀不停地叫着,燕子在空中不停颉颃着觅食。玉珍始终穿得整齐,戴着一顶草帽,脖子上挂着一条毛巾,热得脸颊通红;只有三多家穿得最不讲究了,粗黑的四肢,皴手皴脚,头发蓬乱,上面满是泥土,衣服破儿巴唧,敞着怀,赤露着胸脯,一对暗红的奶子没有一点精神劲地嘟噜着,跑起来一甩一甩,像两坨泥巴吊在胸前。
  长夏穿一件跨带背心,带子烂过几次,缝上凑合穿着,他的个子还是那样地矮小,裸露着有点罗圈的腿,一张红扑扑地脸,眼睛里露着不情愿,他不愿跟母亲出来一道拾麦子,因为老师教育他们要多参加集体劳动,被王妮儿一阵呲打,没辙了。
  “王妮儿!过会子咱们到李庄那块麦地里去,昨天才拉走的麦子!”三多家用褂子扇着风,不停地往嘴里灌凉水,然后抹抹嘴巴,甩掉手背上的水珠:“死娘门们敢去不敢去?”
  “就你胆大!俺们可不是草鸡!”一个叫田甜的女人嬉笑着说,站起来就要去,屁股上沾了一屁股土。王妮儿拴着篓子,说没人不去,不用吵吵。玉珍躺在地上,手支着头,活像一个歪了脑袋的蘑菇,她不想去,泄着气。三多家骂她是个丧门星,就不该让你入伙。
  长夏手拿镰刀,心里憷得慌,他害怕,怕被人追,看着母亲,希望不让自己去。
  “咱先说下,人来就快跑。”王妮儿抹了一把汗:“谁也不许往咱放篓子的这里跑,四散开就行了。”
  “谁也不是傻瓜!”玉珍嘟囔了一句。田甜笑嘻嘻地刺着王妮儿:“谁像你,一见了麦子恨不得全弄回家去,人来了也舍不得往外跑,别让人家抓住,连你的那双大奶子也被抓了,嘻嘻!”王妮儿就骂她没正行,不要脸,几个人说说笑笑出了坟地,三多家就骂道,这老爷儿太毒了,真要命。长夏跟在母亲的屁股后面,充满了恐慌,她叮嘱他,到时快点拾,要是有人追,就往别处跑,不要怕,人家追会子就不追了。
  这几个女人像小偷,又像乞丐,朝着食物扑了过去。
  这些地里都有人看着,俗称看青的,一般拉完麦个儿也不让拾,队上要拉一遍大筢,再把队上的社员召集过来才放开让拾,到了那个时候,拉下的麦穗就不多了,要想多拾,只能偷偷地溜进没有拉过大筢的麦地里,不多时就能拾上一小抱,看青地过来就跑,一般看青的只有一两个人,把人撵走算完事,也有看青的认真,不追上你,把麦穗夺回去不算完事。这块地离她们放篓子的地方挺远,这里的麦子早就用车拉完了,女人们涌了进去,弯着腰,眼睛盯着地皮,手不停地拾着,一点点一步步地往前赶着走。玉珍吃不来苦,怕热又怕累,拾得慢,弯不下腰,脸上淌着汗,每次都是她先发现来人,提心吊胆,东张西望,跑出去的最早。
  王妮儿心急手快,见了麦子眼睛就发红,恨不得把整块麦地都弄进自个儿的篓子里,人家过麦吃是白饼,她和孩子们能吃上一碗白面的热面就不错了,她在为孩子们拾白面的饽饽,不能喊累,也不敢喊累,只有发疯般地拾,脸上的汗水顾不得抹一把,头不抬,腰不直,像一头拱东西吃的母猪。
  生活的苦水是命运撒下的尿液,掺和着受苦之人的泪水。
  “长夏!快把麦子抱出去!”王妮儿头也不抬,把一小抱麦穗放在了地上,他手里也攥着一大把,红扑扑地脸上沾着麦芒,眼角被汗水蜇得发红,往四下里看了看,心跳了:“妈!来人了!”
  “别愣着了!还不抱出去!”王妮儿急切地说,然后向远处瞥了一眼,见玉珍已近跑出了地头。于是,她们如同被轰起的蚂蚱,四散而去,还不时地往后瞅瞅。长夏跟在母亲的身后,看得出来,他被恐惧所笼罩,惊荡着这个少年的心,幼小的心灵受着悚然之神的驱使,心灵氤氲着害怕的细雾。
  母亲提醒着他,让他赶快往头里跑,见他没动,就呲打道:“快跑呀!是不是想让人家抢回麦子就痛快了?”
  长夏此时的神情看似有些恍惚,不知所措地看了母亲一眼,王妮儿推了他一把,他这才加快了脚步,黢黑的小腿飞奔了起来,死死地抱着怀里的麦穗,像一个小孩子怀抱着自个儿喜欢的甜秫秸一样。三多家赤露的奶头在主人的奔跑中上下甩动,像是被风吹晃动的门帘子,数她个子大,腿长,跑得快。看青的人追了一阵子就不追了,回到了阴凉处,天太热了,老爷儿像是往下喷着火,昆虫痛苦地躲在土坷垃下面呻吟、挣扎……
  没多时,几个女人才回到了坟地,长夏却还在向着远处跑着,王妮儿急了,扯着嗓子叫他回来,喊了半天他才听到,站在烈日下面不动了。王妮儿不住地骂他,叫他赶紧回来。王妮儿一把抢过他手中的麦穗,往篓子里一扔,骂道:“吓傻了?不知道东南西北了是不?”
  “不、不是、说不、不往篓子这边跑。”长夏还在恐慌中,低着头。
  一句话让王妮儿哭笑不得,想上去掴她一巴掌,当看到孩子吓得可怜样,心疼了,小声说:“孩子!记着!人家不追了就别往别处跑了,坐下歇会吧!”
  “王妮儿呀!你家的老二真是个机灵鬼。”三多家揶揄道。
  “快旁边凉快去!忘你了那个弟弟了,把屁当屎拉了?”王妮儿反问。旧事重提,田甜笑得奶子直颤,长夏和玉珍不知道这里面的缘由,只是莫名其妙地跟着笑。三多家红着脸说,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王妮儿就不再说什么。田甜却嘻嘻地笑着,说这那是短,俺讲给你们听听。三多家窜上去就去捂田甜的嘴,被田甜反手把鞋扣在了嘴上,三多家落了个没趣,边骂边吐唾沫。田甜非要说下去,于是拿腔作调地说开了:说三多家有个弟弟,叫二傻子,那时候三多家只有二十多岁,正和现在的女婿乱着哩……
  “少絮胎子!”三多家骂道。行!行!不讲你!田甜收不住话茬子,又说道,二傻子那时十七八岁,傻不愣青,成天价鼻子过河,到了嘴边就往上一吸,像是一道闪电,说来也是可笑,那时他家有几亩自留地,每次有了屎尿都拉在自家的地里,那叫肥水不留外人田,那天,跟着三多家去赶集,八里的路走了一半,她弟弟就感到屁股眼里堵得慌,娘嗳!要拉!这个混小子转身就往回走,四里的路硬是夹着屎赶回了自家的地里,解裤子一蹲,天呀!腾地放了个屁,完了,就这么一个屁,白跑了几里地,于是抡着巴掌就扇开了自个儿的屁股,是这样不?三多家!可是你亲口说的。
  玉珍一扫愁容,捂着肚子笑开了,长夏嘿嘿地笑着,不满足地问:“那后来哩?”
  “老二!别听她放屁!俺压根就没有这么个弟弟,全是糟蹋人。”三多家面有怒色。
  “你弟弟现在咋样了?”玉珍也问。“得了!”三多家把脸一沉:“别糟践人了行不?”
  王妮儿见三多家要翻脸,有点抓瞎,三多家本就是个厉害的主,要是真的把脸拉下来,那还不是自个儿惹的事,深悔自个儿多嘴,把人得罪了……玉珍感到无趣,低头吃开了饽饽。长夏也要吃饭,她犹豫了,看到人家吃的是白饼和咸鸡蛋,心里难受,忙把篓子拽了过来,和儿子并排挡着,脸朝外,这才拿出了饽饽。
  “妮儿!带什么好吃的了?还偷偷摸摸!”三多家攥着一张白饼走了过来,她是一个闲不住的人。“秫面饼呗!俺们爱吃这个。”王妮儿苦笑了一下,十分地勉强。田甜爱说,就不信她说得是实话,谁爱吃高粱面子的饼,便说,你们娘几个也够可怜的,过麦里还吃这。王妮听后就要掉眼泪,只得打趣道:“看你说的,俺娘几个好着哩,缺你可怜!”
  田甜第一次出来和她们拾麦子,不知道她和孩子尽吃秫面饼,就要分给长夏一块,同时就劝王妮儿在外面孩子够熬渴的,不兴烙点白饼?别太会过了,干嘛过得那么细。王妮儿就说,不细着过日子还行,半大小子吃死老子,俺比不得你们,能分粮食,俺们全靠着买着吃。这时田甜就掰开一张饼要给长夏,他往后躲着,不接。王妮儿就让儿子接了过来。她感激田甜。她这时又问王妮:“你们夜了个拾得多不?”(1)“拾了……”王妮儿刚要说,三多家接过了话茬:“拾了一口口儿”
  田甜听了出来,就把嘴一撇,也就不问了。王妮儿嚼着饽饽,就说这才到哪,一会咱们还进去拾,保准今儿不少拾。田甜笑了,这时长夏站起来要去提水喝。
  “老二别往这边瞅,我在解手。”玉珍说话了。田甜笑了起来,就让他去瞅,说一个孩子家知道个屁,你到坟头外边去解手不就没人看到了,玉珍说那边不是晒得慌。田甜就顶了一句,又怕晒又怕看,事不少。三多家也乐了,说她是怕把屁股晒黑喽!王妮儿忍着没有笑,长夏满脸通红地站着,手里提着瓶子,田甜就催他快去打水。说自己也渴得不行了,别怕看到白屁股,去呀!又白又肉头。长夏到反问了一句:那你去看吧!
  王妮儿对儿子的话挺满意,就骂田甜没好心眼,让个孩子给问住了,要不把你的衣服脱下来让俺们看看。三多家就笑田甜,你就不该招惹王妮儿,你和你的男人加起来也不是个儿。长夏一转身,看到玉珍正在提裤子,吓得猛地就蹲在了地上,田甜拍着巴掌叫着好,说道,看到了没有?王妮儿就教着儿子,你说看到了,和你的脸一样白。田甜就来到长夏跟前,逼他不要说:“你要说了,俺就踢你的腚瓜儿!”
  玉珍不高兴了,她看不上她,嫌她爱咧咧,就说,也不教孩子个好。田甜就说,还不是说个玩笑话,至于膈丧着脸?玉珍有些生气,就不再言语了,就拿出水壶开始洗手,田甜看不惯,说话了,这人还是干净点好,准得不了噎食病。
  三多家就说:“别斗嘴了,走!咱再去拾点!”
  
  (1)夜了个,土话: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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