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立冬(第二节)
作品名称:盲城往事之猎物 作者:火中凤凰 发布时间:2015-11-24 16:45:29 字数:5925
我紧跟小黄出了看守所办公楼。
小黄和老王的性格完全相反,他大步流星走路很快,神情严肃一言不发。我也不落他后,并抽空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6点43分。眼下尽管乌云密布,天色却已大亮。院内低洼处的片片积水坑似一面面镜子,水汪汪的,风一吹泛起皱纹样的波浪。院外102国道仍如每天一样繁忙,轰鸣的车轮和喇叭声不绝于耳。小黄引我到了二层楼格局的接见室。
值大清早时段,接见室阒无人影,静悄悄的。我庆幸时间拟选的恰合时宜,这样一来便避免了多余的干扰。不知即将坐我对面的表姐,她是否会持有与我同样的感想。
“1726,你亲属来看你。自觉遵守纪律。动作快点。”
随着这冷梆梆的严厉女高音掺杂喝斥味道的命令,女监区那边的铁栅栏门先咔啦、咔啦两声金属撞击的脆响,随之以吱嘎……生锈般让人难受揪心的长音告一段落。
安静须臾,连通女监区与接见室的走廊自里而外地传来了沉重的哗啦声——哗啦一声响起,哗啦一声落下,哗啦一声再响起……来了,她来了!我的心又喜又怕。
哗啦,哗啦;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连接两条脚腕的铁锁链的声音。哗啦,是她僵硬的双足每向前迈一步的回音,是步和步之间承前启后的音调。姗姗走来的她,一摇一晃,身穿胸前佩戴编号的蓝色囚服(编号:1726);干枯分叉的栗色长发凌乱不堪(接近头顶部分是黑发,是她收监后生出来的),一张素日俊美的瓜子脸少了紧致感;她面无表情,像一根风中摇曳的稻草。她没有血色的小手诉说着营养不良,戴着于白炽灯下银光闪闪的手铐。她两只拳头紧攥,手背绷出道道青色的脉络。白皙的肌肤显得愈发苍白。哗啦,哗啦,吻合她蹒跚的步调,那是给即将被判处三大刑(死刑,死缓,无期徒刑)的嫌犯专门配置的脚镣,与地面摩擦发出的声响。
“1726,坐下。”女看守发出不可抗拒的腔调命令道。她失缺了她往昔的高傲,顺从这高压的命令,妥协,坐下了。像一朵未逾花期提前自枝头轻轻坠落的花瓣,更像一件落地破碎的无价珠宝,或一幅撕成了一堆碎屑的珍品名画。这是灭顶的彻底损毁。我知道,一切再也无法挽回了。
在接见室,处于羁押时期的表姐和我隔绝一层透明的、薄薄的、斩断自由羽翼的玻璃,双双端着通话筒,于这似乎是被上帝短瞬遗漏的凝固时间里,那样失神、失望、失落地互相凝望着;恍如隔世。
她身后站立一名押解她的神态冷峻的女看守,我身后是那一名带我来的身材魁梧的男狱警小黄(感觉他在监视我)。二位看守皆背着手,立如松不动如山。目前狱警年轻化了,从前可不是这样。2014年夏末,黑龙江省延寿县看守所发生的一起举国轰动的暴力杀警越狱恶性事件,促发全国各地监所的安全保障系统得以有效改善。
难以置信,坐下后,戴手铐端电话的表姐根本不是外界传闻:业已“疯掉”的状况(这足以证明所长没欺骗我——信任,几乎成了一件我们这座城市的奢侈品)。她确实比以前明显瘦多了,形销骨立如枯槁,少了化妆品滋润的姿容气色憔悴很不好。
她眼眶噙着打旋的泪,然后,眼帘低垂(大概是不愿意我看见她坚强的泪水吧),抿嘴咬了咬下唇,哀哀说:“我搁暗无天日的黑房子计算日子了,今儿个是十五,对吧?我本该给菩萨娘娘烧香的。你小时候表姐没白疼你,如今也就你还不怕挂落,来这晦气的鬼地方探望我。你说,我捐钱修庙、吃斋念佛那么心诚,老天爷怎么还一再这样捉弄我?真不公平,观音菩萨肯定是瞎眼了。”
一番赞助观音寺姑子们修庙啦,一番论证她积了德行了善却收获了相反报应啦的话语过后,她的眉眼全是迷惑的茫然。她把头扭向一边,长发遮住了她的半边脸,她陷入了沉默。
沉默少顷,表姐重又面向我,和我讲起了她因何入狱的前后经过。一开启话题,她神态便变得极恬静;口吻轻松,努力克服她的恐惧与烦躁,展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而且令我出乎意料的是,她对她的事竟毫不隐讳。她大义凛然,思路敏捷,叙事分明,波澜不惊,仿似娓娓讲述一个与她并不相干的故事,向我倾吐了那么多,真的,她详述了那么多。
讲了好一会儿。她抬起头,神情乖张,朝后边使了使眼色,说:“我估摸着她(指女狱警)在听,嘿嘿,我也知道还有人正躲在暗处鬼鬼祟祟窃听我和你的谈话。我才不在乎。”
她瘦削苍白的脸呈出诡秘的笑意,眼神流露一股自豪的光彩,对我说:“监狱不错。你知道吗?瞧我是杀人犯,牢房里的女人们都敬着我,选我当了‘坐班’。还有专门打洗脚水伺候我的,拿我当祖宗供着。跟你说,到多咱中国人都是小鬼怕恶人。”但转而她脸上透出了一丝忧郁,脸色比先前还显苍白。她长吁一口气,说道:“监狱真的不错。自从你姨夫,也就是我那个所谓的父亲死了以后,我感觉这二十多年来自己一直生活在监狱里。眼下,只不过是从一座监狱转入另外一座监狱罢了。我们不提他。他不是我父亲,他是老牲口。”
她凄然一笑,又说:“过阵子就开庭了,但我不怕。是这该死的丧心病狂先预谋害我的。我是逼于无奈,完全是出于自卫。算了,反正就这么着吧。我不介意手铐脚镣,不会在乎应景的诉讼,不会请律师,更不会提请上诉寻求减刑的豁免,傻子都知道搁中国这些都是糊弄人的玩意。他们可以判处我死刑,控制我的生命,可就是别妄想我会低头屈服。我才是真真正正的无辜受害者。咱这社会有病,人人的眼睛都瞎了。”
“不瞒你说,”她最后说,“这么些年我万念俱灰,活着跟死掉早就没有了什么区别。我只盼速死,死是种解脱;这世界没什么好值得我眷恋的。可我担心你外甥女李颖啊,她是我的心头肉,是我惟一的寄托与牵挂。知道吗?这傻丫头搁学校处了个对象。你是她舅舅,往后我不在了,你得帮衬我多照管她。这傻丫头哪里明白,负心的男人们是靠不住的。”
一句句咬牙切齿“这该死的”,证明她虽强作镇静却掩藏不住内心愤愤的恨怨;在她人生字典里除去利己的杀戮,完全查不到何为原谅和宽容;她怀疑整个世界从“神”到人,全部都失明了;她就像一名视死如归抱定赴死决心的“烈士”那样毫无愧色;毫无惧意;毫不负疚;毫不自省。她想必至死也不会醒悟:每个人都是自己所犯下的错误的牺牲品。她在昏睡着,我没办法将她唤醒。
常言说得好:人之将亡其言也善。说真的,错愕间,惋惜与痛恨两种思想心中交织的我,是多么期待她能发自肺腑道出忏悔之言啊!可是没有,哪怕只言片语也没有。听她苦诉种种站她主观角度强词夺理的狡辩,我痛心疾首。然而我不敢指出她的荒谬;我不敢贸然伤害她;我不忍看到她绝望的潸然泪水顺着束缚她冰肌玉骨双手的亮锃锃手铐缓缓淌下。
我只能赠予她空洞的宽慰,还有欺人的劝勉。这不单是出于我遵照所长的叮嘱而加以谨慎,还因我从她偏执的极端话语中看清了自己另一面的丑恶;感同身受。
“差不多了,”男警小黄走过来,拍了下我的肩头,催促我说,“你们姐弟都聊一个多小时了。让你探访还未定案的疑犯,原则上我们所长已够开面的了。你也要理解支持我们对不对?不能破坏监所规矩。”
我回头看了眼小黄:“好的,马上。”我说。待再回过头,玻璃窗另一面的表姐已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她重重的叹息着。女看守抓住了她一只胳膊,或者我更祈愿是善意的扶她的胳膊吧。
“你走吧。”她举着通话筒说,“谢谢你来看我。你身体不好,自己要多保重,不要总是通宵达旦熬夜写那些换不来钱的东西了。你命好有儿子。孩子一天天见长,用钱的地方多,你得务实捞钱才是真格的。今后别来看我了。”
我只得不情愿地和表姐依依辞别。女看守不耐烦地扯了扯她的手臂。
撂下通话筒,目送她哗啦哗啦一摇一晃的背影,内心沉痛的我准备抽身离去。这时,我才看到男监区接见窗口那边,一位白发苍苍老母亲正端着通话筒,坐在那儿,不停地抽噎,不停地勉励他不争气的儿子。
“人家的四姑父是干部,”这老太婆端着通话筒,哭诉的嗓门挺大,“门子硬,咱官司斗不过人家。成子,听妈话,咱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给妈长点心,服从政府,好好改造。待里边吃亏受点委屈没啥,装点熊儿,别再逞能和欺负你的人打架就行。妈豁出老命,卖房卖地,借钱也给你托人减刑……”
这位老泪涕零的老母亲几时进入接见室的?她是鼓舞儿子用心改造还是在蓄意教唆?我难以定论。谁都无法定论!谁能定论?天晓得!天晓得,中国人这目无法律的所谓的人之常情!
我和小黄出了接见室,他和迎面走来的一个年轻警察攀谈起来。我见他好像一时半会儿说不完,没有与我一块离开的意思。便跟他道过谢谢,说了声再见。小黄点下头,算做道别。
天见了点晴。躲云层后边的太阳迸发着缺少热力的暧昧光芒,把它身下的云帐映成了紫罗兰的颜色。又哭又笑的风也像个骗子似的溜走了,抛下了坑坑洼洼里的积水,辜负了它们对它的一片痴情。然而一洼洼的清亮积水似乎浑然不觉,仿佛仍在痴心地期待,就像坠入情网的妙龄少女,期待着风能够快速地再次光临自己的闺阁,在其尚未被地面吸干时,留下点涟漪,激起些水波。
我走过一个又一个的小水坑,每片水面都有我一个变了形的倒影。倒影很丑。
安置看守所办公主楼一侧墙壁上的扩音喇叭,一直在播放公安局长的训示广播。广播像强大的入侵者,侵入了朝看守所大门走去的我的耳膜。
“我们身为公安干警,保护老百姓生命安全和财产不受侵害的人民卫士,应立足本职工作。要努力发扬党员干部的优良传统作风,做到一不怕苦,二不怕累,三不怕危险,四不怕牺牲的迎难而上的大无畏精神。我们要经常照照镜子,找出自身不足的污点,洗洗脸,看看病……”
伴着广播,我途经院里的大钢网笼子。笼子里放风的犯人们绕着圈地走来走去,仿佛个个都丢了自己的灵魂。
“廉洁自律,务必杜绝违规违纪行为在我们中间发生出现。我们要提高警惕,提高自身的法制意识,做到知法不犯法的起码准则。要杜绝以权谋私收受当事人亲属贿赂的丑陋行为,杜绝送人情为他人开绿灯当打手。如一经发现干警勒卡、吃拿的违法乱纪行径,我们将严惩不贷,绝不姑息……”
伴着公安局长抑扬顿挫的讲话,我走过电网密布的高墙。长着大脑瓜壳子的探照灯失明了,耷拉着脑袋,变成了盲物。墙角上的塔楼立着一名端枪的武警,他俯瞰了我一眼,随即点了支烟。烟混合哈气从武警的嘴里飘了出来,他的眼前就多了条曼舞的白纱巾。
我绕过一个拐角,穿越院内的一道大门,径自走向直通外边世界的看守所大门。
“小马。”老王挥动手中的雨伞——我的那把瘦伞,乐颠颠的喊我。他喊声可能不小,只是被声音更大的广播给淹没了。
我走到了老王面前。他移交罢雨伞,连搓几下手,笑哈哈说:“都下班站这等你半天了。要不是担心你找不着自己的雨伞,我早回家了。哎,我过会儿要随份礼。不凑巧兜没揣钱,你先借我二百……”就这样,我意味着是掏了二百元保管费,从老王手里赎回了我晾得半干半潮的瘦伞。
“各科,所,队的同志们要严格遵守与规范公安系统的内部制度,创建与完善成为一支业务过硬、纪律严明的盲城人民警察队伍。不辜负党对我们的信任,不愧对老百姓对我们的厚望。为建设特色社会主义中国全面实现小康生活保驾护航……”讲词浩然正气的广播依然继续着。
咣当。附在大铁门一侧的小绿铁门开开了。
跨出看守所大门前,我回身再打量几眼那一堵写满标语的高墙。原来,那堵高墙最下方还有这么一段标语:“贪婪即罪恶,罪恶即地狱!”字体那么小,那么的不显眼。
咣当。大铁门关闭了。
我站在看守所大铁门前的水泥地面上,地面挥发着一层向上的似幻似虚的淡薄水蒸气。院里广播突然传来呜呜嗡嗡、嘶嘶啦啦的杂音。局长义正词严的训令便于杂音里失了清晰,走了味,跑了调,断断续续地在这个山高皇帝远的看守所大院子里回荡,严重影响了预期的效应。可能是远在城里的公安局局长办公室里的话筒性能出了问题。那么大的一个公安局,话筒的质量却出奇的差,真是叫人笑话。
不愿再听这刺耳难听的杂音。
我拎着瘦伞,仰头望苍天——躲云层后的太阳,它附近天空显现着好看的紫罗兰色彩。
我收了视线,放眼大地——荒败的田野依旧一片无边无际的阴暗。
我低头看鞋子,心生嫌恶,用力跺跺脚,妄图震落鞋面上斑斑已干涸的泥浆。但徒劳。兴许问题的本身不在于鞋子,而在于鞋子所面对的泥泞环境。那些百姓们拍手称快的落马贪官又何尝不是沾了泥污的鞋子呢?何尝不是本民族亘古存之的人文意识形态的受害者!堕落的生命固然是有罪的,理应为自身触犯的罪过得到等量的惩罚。但却不该杀,——野蛮的标志:死刑,就应当废止——该杀的是诱导坑害生命们堕落的“文化”。只有击败、消灭,或是至少不再依赖这辈辈传承、表善实恶的“文化”,阳光才能够破开厚厚的云朵,照耀我们每个昏睡的人的身体上。届时,我们都将拥有健全的人格,正当的追求,美好的展望。我们不再被称与自称:老百姓,我们是享受合法权益的公民。
对,我记得相当清楚,那天我弃了一早给我遮雪雨的痩伞。男人若天生体健,他何需铠甲?女人若天生貌美,又何须粉墨?伞只是保护自身一时不受雨侵的物品,经不起大风大浪。没错,我把痩伞扔在了看守所门前那棵自认冤死的老榆树下,给它陪葬或是全当祭奠。
我沿泥泞的土路走向102国道。我爱起了我的一双鞋子,心疼起了它们的遭遇。
【笔者寄语】
这次探访表姐的经历,似一个诱发创作灵感的契机,它促使我萌生了编写此篇小说的浓厚愿望。尽管表姐的口述,相对我的小说叙述比较简单,并且整个事件的时间跨度也不大;但我深知,世间没有任何一件事是绝对偶然与孤立的,必定存在相关的前因及其往下将导致的直接或间接的后果。前因便像我们看到了一只可爱的毛绒绒的憨态可掬小鸡仔,喜爱之际,万不可忽略它破壳而出的那枚蛋卵那样。我表姐的身后,就有一枚结构复杂的蛋卵,和她令我心痛的结局千丝万缕地紧密相连。
然而于这静谧的冬夜,窗外雪花纷飞,伴着一盏热腾腾的清茶和一根燃烧的香烟,当我敲击笔记本键盘,打算动笔给读者们转述表姐的故事时,心底却不由产生了深深的歉疚之感——对表姐和她故事里人物们的歉疚。
歉疚的根源,主要是缘于我的学识有限。更糟的是,我尚未具备一个真正作家得心应手的遣词造句能力,通过巧妙的构思,笔触行云流水一般,隽永地将人物刻画得血肉丰满,将故事幕后的骨骼思想总结得入木三分。我更不是一个诗人或哲学家,可以诗情画意描摹生动的场景,细腻地阐释与剖析主人公五味杂陈的喜乐或怆然的心理。
但是,我觉得自己有必要从头至尾把这段故事,或者姑且算作案情来龙去脉的经过,运用平铺直叙的方式整理交代出来。旨在以此能够给世人们提供一个小小的警示。当然,文中部分内容会跟表姐的口述稍有些出入、抵触。这里我要作一个注脚:因为我首先是以较为客观的视角、而非站在表姐的狭隘立场看待问题。并且整个过程的一些细节我需凭猜测,甚至某些情境全靠想象!
最后,请朋友们尽可放心——这绝对不是完全虚构的杜撰,绝对不是脱离生活实际的臆想与捏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