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如寄，寄也浮生 第三十八章

虾米被关进了黑屋子。其实说黑屋子也不确切，这里毕竟有十多平米，而且靠近房檐的位置有天窗。早晚太阳位置低的时候，他甚至能看到头顶明媚的阳光。因为是打晕之后被送过来的，他也弄不清自己到底身在何处。但可以肯定的是，这里不是他第一天下榻的住处。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但门口有人日夜监视。这种情景使他想起了与国民党反动派斗争的仁人志士住过的渣滓洞。他浑身伤痕累累，每移动一下肢体伤口都撕心裂肺地疼，他也就不想动弹，静静地躺在地上看天窗口里飘过的白云，平生第一次生出了对自由的向往和欣羡。
当然也不是没有人来看他。他醒过来的第一眼就看见了侯一。侯一对他说：“老陈打人是他的不对，我们公司的高层十分震怒，已经惩罚过他了。当然，你也有不是的地方，刚来我们公司不打一声招呼就走，看看，看看，这像什么话？好像我们公司亏待过你似的。你扪心自问一下，公司里的上上下下哪个对不住你？你刚来的第一天，大家就都推掉了手头的工作，为你办Party，又争相给你介绍公司的基本规矩。这样的好事别的公司会给你吗？他们不会！他们只会盘剥员工的劳动力，为他们自身创造财富。而我们完全实行人性化管理，你也看到了，无论男女老少，都能在这里找到家的感觉。所有的同事都像一家人一样，相处得其乐融融。大家都很喜欢这里的环境。你身在福中不知福，对这样的机会却不知珍惜，作为你在公司的引荐人，你知道我有多心痛吗？”他说得嘴唇抖动唾沫横飞，到最后还真就捂住心口，做出一个伤心欲绝的表情。可虾米经过这一次肉体伤害，自认为已看清这群人的本质，他将脸扭向墙里，不去看侯一。侯一没有强行将他的脸扳过来，只是良心苦口地说道：“你呀你，就是太年轻了！你参加实习为了什么？无非就是寻找机会与寻求改变。改变自己的生存环境，也改变家人的生活状况。事实已经证明，不管年龄、性别与种族，只要在我们公司呆上几个月，就会成为第一流的人才！名誉、财富、地位、美女要什么有什么！你实习的一切目的我们都能帮你达到！这样的好事你上哪里找去？”见虾米毫无反应，他叹口气说：“你是大有前途的，自己好好想想吧，想好了之后可以通过门口的小秦找我。”说完之后他故意长叹着气，踢踢踏踏地走了。
他走后虾米痛定思痛，决定绝食抗争。门口的小秦一天三次给他送饭，但他都一动不动。小秦也急了，不知从哪里请过来一大群男女老少轮番对他进行劝说。这些人现身说法，不断说着自己赚了多少多少钱或是取得了怎样的成就。虾米任他们说得天花乱坠，就是不为所动，不是仰头向天就是装作呼呼大睡，最后这群人不得不无奈离去。
勉强迁挨到第三天下午，虾米饿得头昏眼花，连动一下都觉得是极大的负担。这时门被打开了一个小缝，一个人影溜了进来。虾米向门口斜了一眼，见来人竟是小谷，不由又闭上了眼睛。小谷蹲在他面前，低声说道：“我知道你在恨我。”虾米心潮涌动，他努力地平静了一下心情，说道：“我没有。”小谷说：“忘了我学过心理学了吗？你的一举一动我都了然于心。”虾米被他说中，一时语塞，停了一停才说道：“他们请你来做说客吧？如果是这样你趁早死了这条心，我也想过了，反正我也不能出去，我不如在这里绝食自尽，省得连累了家人。”小谷说：“现在我说什么你可能都不会相信。你来看我的后背。”说着他背向虾米撩起了衣服。那上面纵横密布着数十道如蚯蚓般的伤痕，疮痂早已脱落，只是新生的息肉与皮肤色泽有别，还是一眼就能够分辨出来。虾米惊疑不定，问道：“这是？”小谷放下衣服，转头对他说：“我刚来的时候也像你一样，和他们抗争过，但我后来发现，他们的势力太强大了，抗争最后的结果只能是死路一条。”虾米情绪有些激动：“所以你加入了他们？”小谷竖了一下食指，做了一个轻声的手势，然后才说道：“我自信没被他们洗脑，我也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但我真的没有办法。那天看到你，我就知道问题严重了，肯定是侯一打电话叫你过来的。而且你还交了钱，所以我才好心地提醒你，但没想到你反应这么激烈，居然在当天晚上就要逃走。”虾米没好气地说：“我不逃我怎么办？总不能呆在这里等死。”小谷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你的行为太过草率，要走的话成功几率基本是零。你不知道，这周围几百米都是他们的势力范围，你走到哪里都没用。”虾米焦躁了起来：“那我岂不是要和你一样，必须加入他们？”小谷摇摇头：“不。我可以加入，但你必须出去。”“怎么出去？”“这正是我今天来的原因。他们都说服不了你，有人主张采取暴力手段，我把他们拦住了，说给我半个小时时间，如果还不行再说。为了保证咱俩谈话没人偷听，我已经把门口那个家伙支开了。”
虾米探头望了一眼，果然门口没有小秦的身影。他问道：“你？”小谷得意地笑了一下，直到这时虾米才有点找回旧日的感觉：“我在这里说话还是有人听的。”顿了顿他又说：“我怕你沉不住气坏了大事，所以今天才来。从现在开始，你必须停止绝食，要有附和他们的言论，但不能一下表现得太突出。不管他们怎么诈你或者试探你，你都要表现如一，装作接受他们安排的样子，尽量减轻他们对你的怀疑。另外因为你跑过一次，即使你出去他们至少也会安排两个人跟在你身边，你不要表现出反感，记住，要忍耐！”
小谷临别时握了一下虾米的手，虾米感到暖烘烘的。小谷和来时一样，又悄悄地溜出去了。过了片刻小秦又站在了门前，虾米能感到他在观察自己。他假装没有看到，故意活动了一下身体，顿时“哎呦”叫了出来。因为确实是身体上有伤，他这一声倒绝非假装。小秦在外面看到，从鼻孔里冷哼了一声。
隔了一会儿，虾米侧转过身子，凝神盯着门外，趁小秦没有注意一点一点地将饭碗悄悄移到自己脸旁。饭碗里是小秦中午送过来的面条，他因绝食连碰都没碰。可现在他贪婪地嗅着面条的气味，过得片刻他像是抵受不住诱惑似的伸出舌头，像狗一样舔着碗里的面条，舔了两下他探头瞄了一眼门外，见小秦仍是一动未动他便张开嘴去，舌头收回时卷起了一大坨面条。他缓缓地将它们吸入嘴中，用舌尖与口腔的触碰将它们弄碎咽下肚去。做完这一切他似乎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巴，又将饭碗一点一点地推回原处。
这一切都被门外的小秦看在眼中。他心头暗笑，你不是要绝食吗，到现在就挺不住了。好，你要吃东西我还偏偏不给你东西吃，杀杀你的锐气！所以他晚上进屋收拾东西时，不仅没给虾米送新饭，反而连原先的那半碗剩面条也收走了。这一晚上，小秦在外面留心倾听虾米的动静，只听他在里面不住地唉声叹气，偶尔身体翻过来覆过去地打滚，像是已饿得受不住了。
转天早上虾米一见到小秦，就红着眼睛踉跄着跪在地上：“秦哥，秦大哥！我饿得受不了了，你给我点东西吃吧！”小秦鄙夷地看着他：“你要东西吃也可以，可你拒不加入我们公司，还说要绝食抗争到底，让我们公司名誉受到了损失，这笔帐到底怎么算？”虾米苦着脸，几乎是痛哭流涕地说：“秦哥，我年纪小，不懂事，犯了糊涂，你帮我找一下侯哥，我会和他谈的。”小秦冷笑一声：“你找侯哥？侯哥他正忙着，没工夫见你，有什么和我说也是一样！”虾米说：“我这几天没吃东西，就一直在想前途的事。想来想去觉得这里也挺好的，我也想像你一样，成为公司的一员！”小秦盯着虾米看了好几秒钟，忽然沉下脸来，狠狠一巴掌扇了过去：“放屁！”虾米捂着脸，很委屈地看着他。小秦冷冷地说道：“你不会是想骗得我的同情，好混出去继续准备往外跑吧？”虾米眼泪不争气地涌了出来：“秦哥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每个人的生命都只有一次。我也想过了，轰轰烈烈也是活，窝窝囊囊也是活。与其窝窝囊囊地活一辈子还不如轰轰烈烈地干一下子，你要是同意的话我以后就跟着你混。”小秦脸色好看了一些，摆摆手拉他起来：“别跪在地上，这成什么样子？我们公司是一个平等和谐的团体，大家没有尊卑之分，不用谁跪谁。嗯，我看你也很心诚，就勉强再代你找一次侯哥，听他的意思再说。”
小秦走后虾米擦了一下额头的冷汗。几天没吃东西，身上又有一些皮外伤，能说出这些话已尽了他最大的努力。
过了一阵儿侯一走了进来。他背对着天窗，明暗的光线在他身上交织成复杂的几何图案，使他看起来有些神秘莫测。他就那样站着，很长时间没有开口。虾米知道这开口的话他有意让自己说，于是他整理了一下思路，低头做伏罪状：“侯哥，我知错了，你给我一个改正的机会吧。”侯一微微扬起了下巴：“怎么，想通了？”虾米说道：“是啊。头几天我脑子中还有一些残留思想在作怪，始终转不过这个弯来。现在我终于认识到自己错在哪里了。”侯一饶有兴味地看着他：“那你说说你错在哪里？”虾米说：“自认识您以来，虽然相隔千里，可您始终关心着我，还给我提供这样一个良好的实习机会。我不该辜负您的期望，没有与任何人打招呼就擅自脱逃，我猪狗不如，我罪该万死！”侯哥说：“这些话我都听腻了。你怎样证明你是真心想加入公司呢？”虾米说：“只要您一句话，我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惜！”侯哥晃了一下脑袋：“我也不用你上刀山下火海，我就让你办一件事，办成了我就认可你。”“什么？”“今天公司新来了一个小姑娘，高中没毕业，好像有些不服管，你去说服她加入公司，我就相信你。”
事到如此不由得虾米不干。他换了一套新衣服，在侯一的引荐下见到了那个小姑娘。小姑娘比他小五六岁，样子拽拽的，有些桀骜不驯。虾米十分为难，因为这个小姑娘并不像能轻易驾驭的人。但在侯哥锋利目光的注视下，他只有硬着头皮走上去和小姑娘攀谈。小姑娘对他爱答不理的，虾米只有使出浑身解数逗她开心。渐渐地小姑娘也对虾米有了几分好奇，因为虾米的谈吐毕竟与这里耍嘴皮子的人有所不同。虾米为了能获得侯一的信任，违心地说了不少赞扬公司的话，还以自己做为鲜活的例子向她讲解，并力劝她加入。小姑娘没有太大的反应，但旁边的侯一却听得频频点头。一会儿，他将虾米叫了出去，并说道：“好吧，现在我相信你是真心想加入公司了。”说着他又从身边介绍了两个人给虾米认识：“这两位也是公司的，出于你安全的考虑，他们在这几天都会陪着你，祝你过得愉快！”
这两人虾米之前都没见过，但一望可知他们是负责继续监视虾米的。虾米为博得他们的信任，绝口不提自己曾经逃跑的经历。而且他在培训、做游戏、打扑克的过程中表现得比以前积极了许多。因为他学历本高，接受新东西的速度比别人要快，所以很快就成了一个骨干分子。有一晚做游戏时，主持人让十多个人分成两组做对抗，输了的要模仿动物的叫声。虾米主动模仿了母猫叫春的声音，并手把手地鼓励两个新人加入到游戏当中，博得上下的一片称赞，一个貌似大头头的人说：“虾米不错。”得到了这句话后虾米的活动范围扩大了许多，那两个人轮流监视他的日常活动，有时他出去上厕所两人也并不全程陪同，只偶尔瞄一眼罢了。
又过了几天虾米去参加培训，忽然在人群中看见了小谷。小谷没有说话，只是将一个纸团塞到他手里。虾米趁那两人不备，展开一看，见上面写的是：“中午你找个机会出来，我有话和你说。”虾米知道这一定与自己的出逃相关，不由激动了起来。可这天来了几个新人，公司怕出事多派了不少人手监视，虾米好不容易才以拉肚子为由溜了出来，见小谷正倚在一棵大树下，双目微合，似已睡着。他不敢高声呼喊，只望了他一眼，便匆匆走了开去。他刚刚走过去，小谷蓦地睁开眼睛，警惕地左右观望了一下，从后面追上了虾米。他压低声音说道：“你的好机会来了。他们最近几天要把你们这批新人送到城西去单独活动，中途要步行穿过两条挺偏僻的小巷。在第二条小巷里有两个十字形路口，第二个路口有一台建行的ATM机，右转有一家超市。超市规模虽然不大，但门口有两个保安，这是你唯一的机会，错过了就再也没有机会了。”虾米望着小谷，又是感激又是惭愧：“我们一起走吧！”小谷凝神盯着远处：“不行，在他们的监视下我根本无法离开。再说我在这里身份特殊，很多人都认识我，我走不脱。”虾米恨恨地道：“我出去了就报案，把你解救出来。”小谷急忙制止：“你千万别胡来！你不报案我还好些，一报案我彻底完了。”虾米并不清楚他这句话背后的含义，可又知道不能问，因此一时没了话。小谷幽幽地说道：“我们都回不到过去了，你也一样，我也一样。如果这次你能回去，请替我向清川端木他们问好，说我想他们。我们四个是永远永远的好兄弟。还有花花，好好照顾它……”说到这里他喉咙里咕哝了一下，眼圈也红了。他缓缓地后退了三步，定定地看着虾米，像是寻找着自己失落的记忆，又后退了两步，走了。
没过两天虾米和一批新人果真被公司以培训的名义送往城西，因为人数较多，他们是分批走的，负责和虾米一道的仍是那两人。因为距离较远，那两人精神高度集中，如临大敌般一左一右押送着虾米出了门。虾米一面走，一面把看到的建筑与小谷告诉自己的地标作对比。虽然可能的路线有多条，但虾米三人走的这条显然是事先确定好的，小谷告诉过他的几个关键地点都一一出现在视野中。终于，穿过一条有些破落且冷冷清清的小街，他在前方的转角处发现了银联标识。如果小谷记忆无误，转过这里便有可能脱身！虾米不敢大意，紧紧盯住银联标识下的ATM机，突然对那两人说道：“我身上没钱了，得去取钱。”来到这里的新人很容易便被骗走身上的钱财，但公司并不会放弃对他们的继续榨取，所以他们被押送着去取钱也是常有的事。即使这样，其中一人还是呵斥道：“取什么取？过两天再说！”虾米说：“我要不取钱明天的培训费就没法交，耽误了我上高级班责任你担得起吗？”另一人就说：“让他去吧，咱们两个人呢。”接着又低声向同伙说：“他取了钱早晚也是咱们的。”于是虾米试探性地向ATM机迈了两步。那两人仍然不放心，从后面紧跟上来。那ATM机前面有几个台阶，虾米从容不迫地迈上了两个台阶，忽然回头问他们：“你们说我是取五百好呢还是取一千好呢？”这时其中一人左脚刚搭上台阶，另一人尚在台阶下面。虾米趁他们发愣的当口，从台阶上跳下来，扭脱了其中一人试图伸向他的手，向着超市的方向撒腿就跑。那两人醒悟过来，从后面紧追上来，中间只隔了大约五六米的距离。虾米吸取了上次的教训，早餐多吃了半个黑面馒头，再加上求生的意志激励，短距离内速度居然超过了那两个人。好在超市不远，他一口气扎进超市，后面两人阴魂不散地撵了过来，略一愣神也冲进超市。超市门口的保安看见虾米还不怎么着，但看这两人的表情就明显不对，当即大喝一声：“站住！”
几乎与此同时虾米也被里面的保安给擒了下来。想必超市也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他们很快打电话给附近的派出所，派出所来人将三人一同带了过去。负责询问虾米情况的是个老警察，虾米刚开口眼泪就扑簌簌往下落，老警察安抚他一番之后，说你还要不要行李。虾米说我什么都不要了，只要让我走。老警察说那你打他们几下出气吧。虾米摇摇头，老警察叹了口气，说我送你去车站吧。他打了几个电话，给虾米买了一张最近时刻的火车票，又给虾米买了两盒大碗面。为了防止中途有人将虾米劫去，他将虾米一直送到车站，还跟车站的工作人员说明了情况，让虾米直接进到站里。直到坐上火车的那一刻，虾米才确定自己已逃离魔窟，看着自己狼狈不堪的模样，他在庆幸和惊魂未定之余也不禁悲从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