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如寄，寄也浮生 第三十六章

过了几天学校对各科研小组的评定情况出来了。我们因任务完成的出色，还破格发了一篇论文，得到了各位评委的一致赞同与推荐。最终我们拿到了特等奖，奖励是每人一个4G优盘外加一支讲报告用的激光笔。对于我们来说，这也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情。校领导在给我们颁奖时，一再勉励我们要心怀大志，戒骄戒躁，踏踏实实地把科研搞上去。听到这话我只是点头，心中却在冷笑，暗想这一篇论文已几乎将我扒了层皮，我无论如何不会再发第二篇文章。清川拿到激光笔后转手就送给了丁浅浅，他说他留着这东西没用，激光是个坏东西，说不定哪天就得重蹈张骏的覆辙，他还是敬鬼神而远之为上。
这一段时间我的日子相对比较平淡。第一个原因是课程压力的减轻。现在大学虽然名义上的学制是四年，可最后一年学生要找工作写毕业论文，显然安排不了什么课程。而大三下学期的课程虽然并不简单，但老师们如果过多地让学生不通过，这些学生第二年就一定要重修，重修的结果就像程晓宇去年面临的困境一样，影响到拿毕业证。没有毕业证就没法找工作，这些学生只好继续停留在学校，影响学校的就业率。学校为了面子工程不得不暗示各位教大三下课程的老师适当地放一放水，保证学生都能通过。但防水的结果是学生并不能理解老师的苦心，他们不会停留在老师希望维持住的“低水平”上，而是继续水往低处走，绝大部分人干脆就放弃了学习。这样一来，学生在大三下基本学不到什么东西，所以大学真正学东西的时候只有两年半。我这学期没有修去年程晓宇挂掉的《能级跃迁理论》，而且也知道选了的很多课程就是明明白白混学分的水课，所以自然少了不少压力。第二个原因是鹿宜芝要考GRE，每天忙着上自习，根本无暇顾及我的存在。我只好收起了风花雪月的心思，每天不是看《京氏易学七种》就是看《周易尚氏学》，偶尔见缝插针地做两套四级模拟试题巩固一下所学，再就没什么事了。这样平淡的日子好像白开水，只有细品才能清除各种滋味。我不去理会外界的纷争，倒真有点“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的味道了。
不过这时候有几件小事不得不提。一件是学校举办了首届校领导接待日活动，每个系派出两名代表，在指定的日子来到学校的行政楼，为学校的发展献计献策。我们系只有大一的新生对这种事情比较热衷，可系里的领导对他们不放心，怕他们随便乱说系里的负面新闻，于是决定从大三大四选两个素质高又放心得下的人。每个年级先由导员圈定两个候选人，然后系领导再作斟酌。大家也都知道，我对这种事情不太关心，也懒得参与，而且以我平时的表现，导员是如何也记不起来系里还有我这号人的。不过物理系的这群大三学生都忙着为自己打算，谁也不愿意浪费时间。导员相中的几个人不是忙着参加职业培训，就是在考各种证件，没有一个愿意来的。最后导员无奈了，只好将任务交给了年级班长。这小子本身也不想去，于是他抱着找替死鬼的想法满楼道乱窜。我那天晚上正倚在床头看书，这小子一脸奸诈地挤到我身边：“哥们求你点事呗？”我挺烦他的，于是眼皮都没抬一下，顺口便溜出一句：“什么事？要是太麻烦的事你就不用找我。”他连忙说：“不麻烦不麻烦，其实什么也不用做，就带着两只耳朵就行。”我合上书，问他：“要我代你去开会啊？我这个人没什么觉悟，你又不是不清楚。”他说：“这个会不需要觉悟的。你愿意说两句就说两句，不愿说就听。”我说：“物理系这么多人，你怎么偏偏就相中我了？我有几斤几两我自己还是掂得清的。”他赶忙陪着笑说：“其实我知道你们也都挺忙，按理说不应该打扰你们。如果我自己能去，我就去了，保证谁也不麻烦！可我那天在团委里有事，而且是一天的事，真抽不出空来。你就可怜可怜我吧。”见我仍是无动于衷，他从兜里抽出了一张磁卡递给了我。我一看便知道是系里内部资料室的门卡，却故作惊讶地问：“这是什么？”他神神秘秘地说：“这是系里资料室的卡，我借你两个星期，你想看什么书自己就去看吧。”其实我早就想去系里资料室看看 ，可一直未得机会。资料室的门卡只发给老师和学生骨干，像他这种不学无术的学术混子也堂而皇之地拥有一张，而像鹿宜芝这样真正好学的人反而无缘参阅内部资料，我真为此感到不平。所以我想都没想就伸手将卡接了过来，说：“你既然看得起我，那我就替你去一次吧。”他赶忙纠正：“你这话就不对了，咱们都是为系里服务的嘛。”我懒得同他解释，拿起书继续看。他自觉无趣，讪讪地走了。他一走我就拨通了鹿宜芝的电话：“你下趟楼，我搞到资料室的门卡了，你拿去随便用好了。”
系领导对我和另外一个代表并不放心，于是委派了一个老师给我们讲解见到校领导时的相关礼仪。我们坐在系里小会议室的沙发上，一边装模作样地看书一边等人来。门开了，我习惯性地抬头，惊喜地发现竟然是方老头，赶忙站起来和他打招呼。他也还记得我，说道：“是你呀。常和你一起的那小伙子呢？我有一段时间没看见他了。”我知道他说的是小谷，不禁黯然神伤，说道：“他已经退学了。”方老头很震惊，问道：“退学了？为什么？”我当然不能说小谷是因为挂科才退的学，我说道：“他是认为物理系讲的课程有悖于他的初衷，觉得学不到什么实用的东西才走的。另外他家里经济情况也不好，他想早点挣钱减轻家里的负担。”方老头叹了口气：“挺聪明的一个孩子，就这么退学可惜了。他也没和我说过这些事，要不然我总能帮他想想办法啊。”
关于小谷的话题到此为止。方老头咂咂嘴，开始重复那些老掉了牙的话，什么“多看多听少说”，什么“关于物理系的情况少提为妙”，什么“校领导问起来什么要避实就虚，回答的似是而非”。我一边拿笔记录一边想，物理系多年的工作经历已将这个曾经的青年才俊磨成了一个暮气沉沉，只会明哲保身的老滑头，难怪他能在物理系几年的内斗中始终如一株“咬定青山不放松”的常青树，巍然屹立不倒。
校领导正式接待我们那天，我们提早一个小时就来到了行政楼。在学校的所有建筑中，行政楼的入门登记是最严格的，不仅要查看身份证和学生证，如果要见校领导的话，他还会向你要预约凭证。不过这次大概是有人发了话，我们没受什么阻拦就直接进来了，有专人将我们请进了会议室。让我感到惊讶的是，在下首一张桌子上，我居然发现了印有我名字的塑料卡片。第一次享受这么高规格的待遇，我有些受宠若惊。
因为这里的环境安静的过分，我不敢有放肆之举，只好规规矩矩地坐着。时间是如此煎熬，在我几乎忍不住起身离去的当口，那个常在学校的报纸新闻上露面的副校长出现了。我们在礼仪的指挥下，机械地站起来向他问好。他摆摆手，示意我们坐下，说道：“一直想找个机会和同学们聊聊的。本来是定在上周三的，可临时有事又拖下来了。今天把大家召集到一起，就是想听听大家对学校有什么意见，大家不要有什么顾虑，可以畅所欲言。”见我们都很拘谨，他说道：“不要这么紧张嘛，二十年前我像你们这个年纪时，天马行空，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大家准备了这么长时间，我看见好多同学手里还拿着演讲稿，一定有很多话想说。我今天也是抱着向大家学习的态度来的。大家对我们学校乃至对我个人有什么批评或者建议都可以谈，说错了也没关系。谁先来？”
终于有人站了起来。副校长摆摆手说：“坐下说，坐下说。”于是那个人就坐回到座位上，开始谈对学校的看法。他虽然话很多，但中心议题不外乎两点：一是学校食堂的物价上涨得飞快，二是后勤服务中心态度太差。他话一出口立时有人附和，说食堂不仅贵而且难吃，又有人举出了例子，说刚上大学时白鸡蛋五毛钱一个，现在食堂里普遍要八毛，部分食堂甚至卖到了一块，这让普通大学生难以接受。他还专门去菜市场调研了一下，生鸡蛋四元一斤，大概能买七到八个，也就是说生鸡蛋的成本不会超过六毛钱，食堂却要卖到一块，这差价也赚得太多了，建议学校过问一下，将价格调下来。因为吃饭问题与每个人息息相关，所以大家群情涌动，还有人补充说食堂里曾经吃出过苍蝇和蟑螂等活体生物，公用的筷子和调羹总是油津津的，一看就没洗干净，他曾经向食堂工作人员抗议过，可那些人根本不在乎，摆出一副爱吃不吃的架势。副校长见大家针对这个问题没完没了的评论，便说道：“同学们的心情我可以理解，因为我也是从学生过来的。我刚才统计了一下，大家对食堂的意见主要有两点：一是价格太贵，一是卫生差，对吧？我会尽快和膳食这一块的人员沟通，相信会给同学们一个满意答案的。”顿了顿又问：“除了食堂还有什么问题？”有人说图书馆自习室晚上九点就关门，时间太早了，很多同学还想再看看书，希望学校能将自习室开放时间推到十点半以后。副校长说：“同学们想要通过自习多学点东西，这一点我完全支持。咱们学校近期也有这样的计划，就是将优势教学资源多向本科生倾斜，图书馆开放时间是改革的重点之一。我希望同学们能耐心再等几天，应该就会看到图书馆出台新的时间安排。”
随着话题的延伸，与会代表的热情也高涨起来。有人提出校园BBS版面要更新，不能总是一副死气沉沉的面孔。管理员也不要动不动就删帖，其实有些帖子里是精华大于糟粕的。又有人提出宿舍里应该为学生安装空调。夏天温度太高，有的宿舍里有八个人，晚上热得睡不着觉。还有人说宿舍楼里应该装电梯，每层楼配一个能洗热水澡的淋浴喷头！种种要求千奇百怪，有些甚至很过分。那副校长却始终不恼，耐心地给大家回答。不过我就像之前说的那样，只带着两只耳朵，从头至尾一言未发。物理系同来的另一个代表则不然。他接连提了好几个意见，诸如物理系实验设备陈旧之类，最后还意犹未足，要继续提。我拉了他一把，小声说也够多的了，歇一会吧。他很奇怪地看着我，说好不容易才来一回，不把话说完了怎么成。结果这时有人走过来和副校长说了两句话，副校长说：“由于时间有限，今天的座谈就到这里。可能同学们还有很多好的建议，大家也别灰心，不要以为这些建议没法提了。以后我们还会继续办这样的领导接待活动，大家以后有好的想法可以发我的邮箱，我会重视大家的意见的。”
回去的路上他对我说：“真可惜，这样一个为大家谋福利的机会，我还有两份提案没说呢。”我说：“人家给你个针你就当棒槌，这里面的事能实行一半就不错了。”他还半信半疑，不过事实证明了我的推测。一开始食堂确实有些新气象，价格也低了，也不乱要钱了，勺子和筷子也都擦得亮晶晶的。可没过几天就外甥打灯笼——一切照旧（舅），价格嘛也不动声色地涨回去了，锅碗瓢盆该多脏还是多脏，又有人传说在米饭里吃出了疑似老鼠屎的颗粒物。还有那图书馆，等着等着也没消息了，每天晚上依然九点就清人，那些提过意见的人遂觉失望，从此不对学校抱任何幻想。
还有一件事是物理系大一的两个宿舍发生了起因不明的械斗。其中一个宿舍抡起了拖布和笤帚疙瘩，另一个宿舍干脆就抄起了椅子。双方大打出手，最后不知是哪个愣头青摸出一把水果刀，冲上去就给了别人一下，据说中奖的这家伙当时肠子就出来了。这群大一小孩没见过这种场面，哪里还敢再打，于是抬头的抬头，抬脚的抬脚把这人送医院去了，后来好歹抢救了回来。在理学院召开的通报大会上，一个对物理系很有偏见的人对物理系前系主任说了一句：“听说物理系的学生刀术不错啊。”可以想象我们这位前系主任有多么尴尬。
又拖了几天期末就到了。我考了四级，自我感觉还不错，这次应该能推翻这座在我头上压了三年的大山了。与此同时，鹿宜芝寄托已久的“寄托”成绩也下来了，托福过了百，GRE也上了一千四，按理说这个成绩已经十分吓人了，可她却对我说，她还要在十一月份考一次SUB，怕那头的学校要用。SUB考的是专业知识，每道题都是五个选项，答对得一分，答错倒扣零点二五分，不答不扣分，这是一个很能反映专业水平的考试，你既不能懵又不能猜，所以鹿宜芝不得不对它做充分准备。
挨过了考试，就是闷热又无聊的暑假。很多人都去找实习，我也跟风去面试了几家，结果不是他们不满意就是我不满意，最后也没找到一个合适的职位。没有就没有吧，反正秋后也是一样找工作。虾米却是一蹦三跳地去了侯一那里，说他这次要见大场面了。我看着一脸兴奋的他，不忍心打击他的积极性，就学着他的口气说：“别忘了多带点好吃的回来，越多越好。”清川也说：“去吧去吧，我们在这里等着你的好消息。”当时我们谁也没有想到，小谷走了这么长时间，居然没给我们打一个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