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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不虞之变(上)

作品名称:局外之人      作者:张有石      发布时间:2015-11-07 21:25:56      字数:15585

  01
  天亮的时候我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了。这房子朝向不错,空气也还通透,太阳光轻而易举穿透我的眼睑,仿佛一个巨大的警报灯在闪烁。
  我从床上诈尸一样蹦起来,到处摸手机。结果发现手机电量耗尽已经自动关机了。我在屋里上蹿下跳:“谁有手机?谁能告诉几点了?”一屋子人都被我吵醒了,纷纷寻找自己的手机,结果大家手机都没电了。钱华迷糊着问:“老杨你着什么急啊?要上班怎么的?”
  我火冒三丈:“忘了你们这帮家伙都不用上班!我***要迟到了!”钱华很震惊:“你竟然有工作?”我懒得搭理他,死命往脚上蹬鞋子,越使劲就越穿不上。
  杨杰的逻辑是:“别着急,已经都迟到了,急也急不来的。”
  龙哥在一旁揶揄我:“这不是迟到的事儿啊,恐怕得算旷工了!”
  晴晴此时表现出了一如既往地冷静:“打开电视看看就知道几点了呗!”
  众人齐声称赞秦姑娘机智,我问:“遥控器呢?”钱华替我打开电视说:“遥控器没了,还是手动好,看一会儿起身换个台,就当舒展筋骨了。”然后见电视机电源亮了,就是不出影儿。
  钱华解释道:“年头久了,最近又有点受潮,等机器热起来就有图像了。”我刚要发作,钱华示意我别动:“有声,有声。我把音量调起来……”然后就听见电视一阵嘶嘶啦啦,出来一个模糊不清的声音:“……欢迎收看早间新闻…….”
  钱华模仿播音员的声音说:“现在时刻,北京时间八点整!”
  我颓丧地倒在沙发上,懊恼不已。我所在的公司是个很无赖的地方,如同所有刚刚创业的土包子老板一样,我的老板特别喜欢跟员工讲企业文化。然而文化这个东西显然离我们太遥远,马克思说过,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对一个连工资都不能正常发放的公司,谈企业文化就像是让非洲饥民唱歌剧一样,不仅不饱肚子,还浪费体力。于是老板发明了一个不花钱的企业文化,叫做“军事化管理”。
  这个东西可以用惨绝人寰来形容。老板并没有当过兵,反而对部队生活充满向往,认为只有只有向英雄的人民解放军学习管理艺术,才能锻造出钢铁般的业务团队。所以他搞了一堆走正步、喊口号之类的形式主义,据说能增加团队纪律性和凝聚力。但是部队的保障制度一点不学,连办公室的纯净水都要员工自费购买。
  该公司的作息时间本来是早上八点半,下午六点整。中间休息一个小时,已然超出了八小时工作制。然而老板提出一个丧心病狂的政策:“提前上班,按时下班”。具体操作方法是八点二十以后到的按“较晚上班”计,扣发当月全勤奖。可怜那全勤奖才区区100块,而且翻遍所有典章都找不出“较晚上班”的定义,完全是老板生造出来的一个概念。如果迟于八点半,就直接罚款。计费方式以分钟数,比停车收费还黑。
  现在离上班时间还有半个小时,乐观的估计,如果龙哥的车时速能上400的话,我还能赶得及回到柳城打卡上班。原本我计划早起乘大巴赶回去,现在一切都没有必要了。
  龙哥在一旁出主意说:“这简单,小学生都会的,装病啊!”
  晴晴接话道:“我可以演个护士。喂!25床,该吃药了!”
  钱华也凑热闹:“我也可以演个医生什么的。25床,你终于醒了。你已经昏迷三天三夜了……”
  “去去去!你才该吃药了,你才昏迷三天三夜!”
  “哈哈哈!”众人都哄笑起来,屋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杨杰也想参与进来,急道:“我呢?我呢?我可以演一个病人,在你旁边惨叫。”然后他努力做出痛苦的表情:“哎哟!哎哟!疼死我了!”晴晴说:“你这声音,倒有些像是女人生孩子的嚎叫!”又引得一阵大笑。
  如此一来我反而不急了,免得让这伙人看了笑话。我二郎腿一跷:“装什么病?今天哥就旷工了怎么的!”
  龙哥问:“真不请假?”
  我双手一摊:“我们有电话吗?”大家都面露难色。于是我说:“走走走,吃东西去!”
  “等等!”,晴晴指着电视说,“快看新闻!”
  那台老式熊猫彩电不知什么时候有了图像,画面中赫然是我昨夜有过两面之缘的鸿运宾馆。只听播音员的画外音讲解道:“昨晚我市警方对部分洗浴中心及宾馆进行了突击检查,抓获了一批涉嫌卖淫嫖娼的违法人员……”然后看到一群男女从楼里被依次带出,个个脑袋低垂,或以手掩面。
  我看得痛快,对龙哥说:“瞧见没,你差点就是队伍里的一员了!”龙哥也聚精会神地盯着电视屏幕,仿佛又置身于那危险的温柔乡中,两只眼睛快看成斗鸡眼了。突然龙哥指着其中一个女的大叫:“操!那是我的衣服!”
  我定睛一看,果然一个披头散发的女的,还穿着宾馆的浴袍,外面罩了一件硕大的夹克。我认得这夹克正是龙哥昨天所穿那件。再看看屏幕前的龙哥,也是身穿浴袍加一件外衣。我顿时乐不可支:“龙哥,你还跟人穿情侣装呢?赶紧去捞人,捞出来就娶回家算了!”大家都往电视机前凑,纷纷说:“哎呀,还真是情侣装!太般配了!”
  龙哥当时就蔫了,丝毫没有一分钟前揶揄我的得意神色。他伸手就要去关电视:“有什么好看的,别看了,吃饭去!”晴晴拦住他:“别关,还有呢!”
  播音员又说:“昨日,潜逃至本市的一名罪犯被警方成功抓获。经证实此人是被省公安厅通缉的珠宝盗窃案嫌疑人蔡德龙。”然后画面一转,出现两个正襟危坐的警察:“当时我们接到群众举报后,火速赶到现场,对嫌疑人进行了控制……”
  在场所有人都凝神屏息盯着电视,果然随后画面出现了一个眼睛打着马赛克的大头照。即便如此,我们都从那颗光溜溜的脑袋认出这就是昨晚被我们合力擒住的光头大汉。然后那警察说:“案件详情我们还在进一步审查当中,目前只能谈这么多。”
  我说:“你们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吗?”
  杨华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昨晚抓到,今早就有新闻出来,电视台的效率果然很高。高到非常诡异!”
  龙哥深谋远虑道:“一般来说都应该是案件告破才能发布消息,这么迫不及待报道,同案犯一定更难抓了!”
  晴晴关注点比较特别:“那犯人眼睛都糊上了,警察的脸怎么不糊上?不怕同伙报复么?”
  杨杰也发表意见:“咋没说我们呐?是我们抓到的呀!”
  “对!”,我一拍大腿:“这才是重点啊同志们!里边压根没我们啥事儿!”我们以为洗脱了打架斗殴的嫌疑,结果丧失了勇擒歹徒的英名。听我这样说,剩下的人都七嘴八舌地研究这个通缉犯头上是不是带着悬赏,那两个警察能立几等功等等。
  我对龙哥抱怨道:“要不是你也有逃犯嫌疑,我肯定去公安局要求领赏!”龙哥不屑道:“别扯淡了,要不是我就凭你们能打得过他吗?都他娘的别看了,吃东西去!”然后把电视关了。
  
  02
  钱华为龙哥提供了一件衬衣,替代了龙哥白袍飘飘的形象。龙哥穿上后有些不适应,嫌勒得慌。钱华表示自己只有这个,龙哥只好将就。幸亏钱华家还有热水,大家胡乱洗了把脸,在钱华的带领下来到一家包子铺。
  我们按一人一份的量叫了五笼小包。店里的白粥一块钱随便喝,小咸菜自取。吃饭的时候我问杨杰什么时候毕业,这是纯属闲聊的假装关心,不料杨杰说他今年夏天已经毕业了。我有些尴尬,但在场的人都不以为然,龙哥说:“我家人从来不问我什么时候毕业,只问我啥时候被开除的。”
  我一挑大拇指,赞龙哥威武,顺口又问晴晴有什么打算。她想了想说:“除了回家,都行。”我暗自揣测这个姑娘一定是深受迫害的童养媳,逃离虎口般想要远离自己的家乡。既然如此,我本着分水不流外人田的想法打趣道:“我看你眉清目秀一表人才,不如与我兄弟做个媳妇,你看如何?”在场人员都等着看她娇羞无限的表情,大概调戏小姑娘是男人们都喜闻乐见的情节。晴晴毫不尴尬也毫不犹豫地说:“暂不考虑个人问题!”这话很俗套,也很实用。既不伤害感情,又能表明态度。我摇摇头对杨杰说:“你小子没戏了。”
  我决定早饭后立即撤回,杨杰自然跟我一起走。龙哥考虑半天,终于觉得这里是他的不祥之地,决定跟我们同回。晴晴暂时没想到去处,也被我们裹挟而去。于是我把最后一个包子塞进嘴里,灌了两口米汤,对钱华说:“感谢钱老板盛情款待,吃饱喝足,我们也该上路了!”
  钱华笑道:“怎么说得像是要上刑场呢?”
  我仰天长叹:“回去上班就有如上刑场啊!”
  钱华不紧不慢的擦了擦嘴,叫老板结账,然后说:“走,我跟你们一块。”
  龙哥婉拒道:“这里到车站也不远,用不着开车。老钱你就不用送了,有空到柳城来玩。”
  钱华还是笑呵呵地:“我是说,我跟你们一块回去,去柳城。”
  原来钱华早就存了去柳城的主意,只是刚好与我们投缘,趁兴提出同行。大家都很高兴,尤其是龙哥,在他看来,钱华此举充分满足了江湖中人“看得起我”的心理需求。在他的逻辑中,“看得起我”的重要性仅次于“救我一命”。
  钱华的意思,还是必须得开车,只是需要先加油加气。在此之前我们回到钱华家的小屋,钱华很快拎了一个旅行包出来。看来他确实是谋划已久,行李都提前收拾好了。然后他轻车熟路地找到加油站,给车加满油,途中未发生熄火事件及违章行为。不过要上高速之前,他还是把方向盘交给了龙哥,以确保全车人的人身安全。就我体会而言,高速其实比城市行车容易,因为路况更简单。当然出事也更简单,非死即伤,基本不会下车扯皮骂街。
  车刚开的时候大家在车上还闲聊几句,不一会儿就各自打盹了。昨夜本就没睡够,早饭又吃得太饱,车外呜呜的风声和胎噪都成了安眠曲。不一会儿众人都睡得七歪八倒,留龙哥独自支撑。我醒过来的时候,迷迷糊糊闻见一股烟味,车已经下了高速,龙哥打开车窗正在抽烟。
  我从龙哥的烟盒里摸出一颗给自己点上,这时候车走到解放大道附近,再不远处就是汽车总站了。这个浓烟滚滚的城市是那么熟悉,突然置身于此,我仿佛从梦里醒来而不是真真切切跨越过二百公里空间。这种现实的剥离感甚至让我怀疑昨晚根本没有到过别处。回头看着后面还睡着的三人,杨杰、晴晴、钱华虽然睡得像死了一样,但是他们的肉体无比鲜活地告诉我,这三人昨天是不存在这辆车上的。
  我把他们叫醒,问去哪里。钱华醒来之后立刻精神了,对周围的一切都表现出了极大地兴趣。他一言不发,津津有味地看着过往的车辆和行人,眼中饱含了热切和期盼,表情像极了阔别祖国多年的华侨。我郑重地说:“钱老板,请问去哪儿?”
  钱华头也不回地说:“胜利路!”
  看来钱华还真是喜欢胜利这个词,我感叹道:“钱老板才出胜利街,又进胜利路,为何不改名钱胜利呢?”
  钱华正色道:“那可不行!”
  我问:“咋不行呢?没听说哪个国家领导人叫钱胜利啊!”
  钱华嘿嘿一笑:“我爸叫钱胜利。”
  正好龙哥认识胜利路,离解放路并不远,过了桥就快到了。从街道名称大概就能知道所在城区的历史。一般来说,叫“文庙路”、“广府路”、“将军路”这些地方,都是建国前就存在的老街。叫“解放路”、“前进路”、“红旗路”的地方,大多是建国后兴建的。叫“创业路”、“经开路”、“新兴路”之类的多是改革开放后建设的。还有一种听上去带有乡土气息的街道如“包家巷”、“五福街”、“石店路”的,那都不得了,属于近几年拆迁扩建的城乡结合地带。住在这些地方的,只要是本地人,个个都身家百万上下。
  我对钱华说:“钱老板果然深藏不露啊!在本市还有房产呢!听这地名就知道是老居民区了,双城生活很久了吧?”
  钱华摆手道:“老杨你可别乱恭维,房子是我前不久租的。我也是相中了这个地名,小区是旧了点,亲切!”
  我立刻赞道:“好!谋定而后动!兵马未动,营寨先行。钱老板这是要扎根此处,创业成家啊!”
  钱华又摇头:“没有的事儿,还没找工作呢!先住过来就是想换个环境,看看能不能混得动。”
  我随即做出反应:“好魄力!钱老板这招叫破釜沉舟,一往无前。还记得那个广告吗?‘混不好我就回不来啦’,宣扬的就是你这种大无畏精神!”
  晴晴在一旁笑着纠正:“应该是‘混不好我就不回来啦’才对”。
  钱华赶紧做出一副苦笑的表情:“姑娘,他是故意的。老杨我发现了,你这哪儿是恭维我啊?分明是糟践人嘛!”
  龙哥也笑得差点把不稳方向盘:“老钱你才发现,我以为凭你的智商,早就该明白这一点了。老杨那嘴就跟淬了毒的机关枪似的,你能指望喷出鲜花吗?”看得出来这是龙哥的肺腑之言,说到激动处龙哥口型没控制好,一个不小心嘴上叼的烟头就要掉。千钧一发之际,龙哥果断冲窗外“呸”地一口喷出,连烟头带口水吐在绿化带上。
  我立即对龙哥这种不文明的行为进行了谴责:“龙哥喷得一口好鲜花啊!路边的植物必将在龙哥的滋养下茁壮成长,百毒不侵!”龙哥正在咬牙切齿想词儿还击我,这时候杨杰一指路口:“到了!”
  
  03
  据我个人体会,城市道路的名称还有另一个规律。“道”大于“路”,“路”大于“街”,街大于“巷”。有力的例证就是“胜利路”明显比“胜利街”气派。钱华指挥着自己的车开进胜利路78号,直接停在了某栋楼前的过道上,然后那过道还剩下一个车身的宽度。现在新建的商品房恨不得把两个楼像一次性筷子那样紧密结合在一起,由此可见这楼老虽老,但还保留着当年的气派。如果说胜利街的小区保留了计划经济时代的特征的话,那胜利路的大院足可以表现社会主义的优越性。钱华作为一个年轻人,依旧保持了对老一辈审美情趣的认同,这点很难得。于是我忍不住开口赞到:“好……”
  “不好不好……”,我一个好字没说完,钱华马上谦虚道:“我的哥,你可别夸了,我心脏不好,受不了刺激!”
  我对钱华说:“我什么都没说呢!怎么还给你留下心理阴影了?这地方真是不错!”。这一次大家都表示了同意,齐夸钱华的眼光独到。这个地方闹中取静,采光充足,通风良好。尤其是绿化条件相当不错,有那么点古树参天的意思。
  一个穿保安服的老头快步跑了过来,我对陶醉中的钱华说:“钱老板,掏钱吧!”
  钱华远远地冲那老头喊道:“大爷,我是要住这里的!”
  老头听到这话就放缓了脚步,说:“新搬来的?那也要登记!”
  钱华忙不迭点头,说:“登记登记,一定登记,我先搬点东西进屋!”
  老头不理睬他:“这里是消防通道,不能停车!”。大概因为钱华他爹现在也给人看门的缘故,他对此类人物保持着极大的尊敬。但是很明显他没有在外租过房子,对付门卫老头这种场面都没经历过。
  我给老头发一颗烟,换上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大爷您说得是,我跟他说这里不能停车他非不信,您老受累啊!”。然后给老头点上火,接着说:“我们马上就走,这小子来之前一直担心小区安全问题,但是一见到您这样认真负责的大爷,那还有什么好担心的?是吧?”
  老头不紧不慢地抽了几口烟,斜眼问我:“几楼啊?”钱华在一旁答道:“顶楼”。老头又把我们几人挨个打量了一遍,问:“几个人住啊?”。钱华说:“一个”。老头一挥手:“去吧!待会儿带上身份证到门卫室登记啊!”我们千恩万谢地目送老头的背影离去。
  我以过来的语气跟钱华说:“记住,租房守则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第一条别跟房东过不去,第二条别跟室友过不去,第三条别跟门卫过不去!”
  钱华点点头说:“还真是的,不过我没有室友,第二条就不存在了。”然后又问:“那八项注意有哪些?”所谓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本是我信口胡诌的,一时编不完整,于是我说:“以后再告诉你!”
  众人七手八脚帮他把东西拎上楼。进门一看果然不出所料,这房子和钱华家里的风格大相径庭,但着实宽敞了许多。钱华一个人住未免有点浪费,我开玩笑地对他说:“钱老板,你这儿这么大,我要流落街头了,还望收留啊!”
  钱华豪迈了一把:“你现在住进来也行啊!前三个月房租我已经交了,三个月后我们平摊就是了。”
  晴晴似乎对这个地方很感兴趣:“房租多少?”
  钱华立刻中介上身似的说:“1500一个月,三室一厅一厨一卫,水电气全通,有光纤宽带。交通方便,环境宜人,家具齐全,拎包入住。咋样?”
  晴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挺好。一人750,还是有点贵。”
  钱华指着杨杰说:“再拉一个房客进来就低了呗!”然后杨杰就把头转向我。我说:“你看我做什么?我又不是你的监护人。”杨杰又把头转向晴晴,两人用眼神交流了一下,最终晴晴拍板道:“行!”但是随后她补充道:“这三个月的房租我一定会给的,不过我现在没有钱,我可以先写欠条给你。”说这话的时候她神情很坚毅,有一种不容反驳的固执。钱华本想推辞,我怕钱老板的善良会伤到秦姑娘的自尊,赶紧说:“就这么着吧!秦姑娘发达了不会忘记你的!”
  这话我不是随便说说,据我看这个女人将来一定不会久居于此。孤身一人四海为家搞传销,这是有胆识。临危不乱夜探鸿运取财物,这是有头脑。审时度势借力脱身离险境,这是有自知。决断果敢不贪便宜定居处,这是有原则。事情虽小,但能看出一个人的秉性。对于这样一个时而示以柔弱,时而表现坚决的高情商女子来说,她只是欠一个发达的机会而已。我心中暗叹:“可惜了,没多读点书!”
  一群人在屋里坐了一会儿,讨论下一步行动计划。龙哥和钱华要去店里办手续,完成那辆富康的交易。其实这车行驶证都没有,根本不能过户,所谓手续无非是签个购买协议。晴晴和杨杰准备买点日用品准备暂时住下来,看样子是要扎根柳城了。我自然还要去上班的地方解释旷工的事情。
  临行时,我把杨杰拉到一旁说:“你都毕业这么久了,还不找个工作?”
  杨杰说:“别着急,我会找的。”
  我根据杨杰的智商条件,没有选择暗示,直说道:“那个秦姑娘,不是个简单的人。你最好别跟她混一块儿,我是说工作上。而且在那方面她对你也没啥意思。别以为患难时靠过你的肩膀就是你的人了,以前是确定了关系还不一定能上床,现在是上了床都不一定能确定关系。”
  杨杰不置可否,只说一定尽快找工作。我当下不再废话,直接去了上班的地方。
  路上我还在想着怎么忽悠老板,需要编什么样的故事。虽然说实话是最简单的办法,但是我的老板是个极度自以为是又极度多疑的人,我说昨夜我在茂春勇擒通缉犯他反而不会相信。我决定告诉他昨晚喝多了,这种简单粗暴的理由是狂妄的老板们容易接受的。让他们相信你很简单,只要表现得像个傻逼就行了。
  这个公司是卖酒店用品的,我的工作就是每天满世界兜售小牙膏牙刷。到时候就说是为了拓展销路,勇战酒桌壮烈醉倒。我在脑中预演了一边表情和语气,轻抚额头,作宿醉刚醒状。一边暗暗佩服自己的演技,相信定能蒙混过关。
  进门前我给同事小莫打了个电话,想侦查下情况。小莫是个刚刚毕业的女大学生,说话脆生脆气的,见谁都叫哥哥姐姐。我必须在这个***满天飞的地方找一个相对无害的人做我的耳目。
  果然,小莫接起电话很有些着急地说:“杨哥你哪儿去了?公司快乱套了!”
  我心想我又不是老板,巴不得天下大乱呢!趁乱而入才正合我意。我问:“老狗今天不在吗?还是你们闹革命了?”
  小莫说:“哎呀你还有心思开玩笑,有人来捣乱来了!”
  老狗就是我们的老板,因为姓苟,我们私底下都叫他老狗。老狗从不喜欢别人称呼他的姓,只让人叫老板,为的就是避“狗”的谐音。此人实在太唯心主义,连祖宗给的姓氏都要嫌弃,这种欲盖弥彰更激发了我的鄙夷。听说老狗有麻烦,我加快了前进的步伐,生怕赶不上这普天同庆的盛况。
  
  04
  到得办公室,发现大家都很平常的在自己的座位上呆着。一样的死气沉沉,一样的百无聊赖,丝毫没有天下大乱的动荡局面。莫非这就是所谓暴风雨前的平静?我嘻嘻哈哈地跟一帮人打招呼,然后问小莫:“咋了?质监局还是工商局?难道是税务局?”
  小莫不说话,一个劲往我座位上瞟。我一看,我的位置上正坐了一个胖子,也百般无聊地在玩手机。胖子穿了一个七分裤加背心儿,剃了一个锅盖头,衬衣袖子撸得老高,看上去跟街边卖烤串的小贩似的。从打扮上我断定此人不是政府部门的人,因为他和周围的环境融合得太好了。毫无居上位者的气度,如果不是卖烤串的,那就只能是送外卖的小伙儿了。
  我上去问:“兄弟咋啦?又涨价了?”
  那胖子抬头瞧我一眼,停下玩手机:“价钱的事儿不归我管。”
  瞬间我就懂了:“你是要辛苦费是吧?”
  胖子露出一口烟渍牙说:“哟!你还懂得挺多!”大概胖子认为我还挺上道的,用一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的语气跟我说:“其实我们也不想找麻烦,和谐社会嘛!”胖子的语气我很不喜欢,这年头开饭馆的都是黑社会吗?怎么说话一股敲诈味儿?跟收保护费似的。我也有些不高兴:“你哪家的这么牛逼?”胖子嘿嘿一笑:“不敢说多牛逼,全市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胖子骄傲的神情表示他肯定不是兰州拉面或者沙县小吃的人,也不知道哪个好吃嘴点了什么名贵馆子的外送。而且在场的人都不敢搭理他,说明这人有点背景。万一真是黑社会兼职的,我也惹不起。于是我真诚地跟他商量:“兄弟,知道你们出来一趟辛苦。那这样,别家我们给的都是一块,给你双倍怎么样?”说这话的时候,我是发自真心地认为我表现了足够的诚意,因为我连路边的乞丐都不会施舍一毛钱的人。
  不巧的是,那胖子也是这么认为的。他收起假惺惺的笑容,冷冷道:“你打发要饭的吗?”
  我赶紧解释道:“不不不,要饭的我也从来没给过两块啊!”
  这下彻底激怒了胖子,他睁大了眼睛,指着我狠狠地说:“你***有种!老子还没被人这么耍过,你等着!”说罢就要去拿包走人。
  我也火了,还没见过这么猖狂的外卖。周围的人见胖子发火,都赶紧去劝,没一个人帮我说话的。我一手叉腰,作出泼妇骂街的经典姿势怒道:“都别理他,装什么黑社会,你***去小学门口收保护费吧!少来这儿撒野!”
  这一骂胖子是万万没想到,他以为众人的唯唯诺诺一定是妥协的序曲,没料到还有我这个不和谐的音符。与一切被人安抚劝阻的人一样,如果不趁机做出点动作,恐有被人理解为怯懦的嫌疑。于是胖子决定对我进行还击,摊开膀子往后扫开众人想冲过来跟我对峙。这一扫正好“啪”地一声打在一个人脸上。我定睛一看,被打中的人正是前去拉架的小莫。小姑娘莫名其妙被打后愣了几秒钟,终于做出了正确的反应,当场呜呜地哭了起来。
  当我看见胖子的手扇在小莫脸上的时候,我知道机会来了。我不擅长打架,但是我擅长煽动群众!小莫的啼哭无疑是最好的宣战号角,我对众人振臂高呼:“弟兄们,今天要不揍了这王八蛋,就算小莫白叫了你们一声哥哥姐姐!都给我上啊!”
  这群人慑于胖子淫威久矣,总算找到一个听上去挺正义的理由,逐渐开始对胖子进行推搡和斥责。胖子此时还在发愣,他本来也只想唬唬人,完全没做好战斗准备。错手打了小莫,脑子正有点懵的时候被我抢占了先机。只好迷茫地任由众人推搡,并试图解释自己的行为。
  我看这阵势还不够火爆,光是推搡毫无意义,除了能把胖子搓圆了别无效果。于是我决定再加一把火,亲自示范。我大叫:“软手软脚!免费按摩呐!”胖子困局已定,我想起昨夜龙哥勇斗光头的招式,现学现卖地冲进了人群。
  我这个动作华而不实,身子高高跃起,全身暴露在敌人攻击范围之内,实在是很危险。但我不能中途出腿或者出拳,那样会打到外围的群众。所以这个动作的象征意义要大过实际战斗力,主要是给大家一个战斗的信号,起到鼓舞人心的作用。我还没有自大到认为可以跟那胖子单挑的地步,而且动手这种事我总是竭力避免,只在万无一失的情况下做下秀而已。这一刻,我化身为国民党的指挥官,高举袖珍手枪,叫嚣着弟兄们跟我冲上去活捉共党之类的口号。只等着弟兄们血热喷薄,我好尾随其后静观其变。
  但是群众显然误会了我的意思。见我如此激昂,众人以为我是要在小姑娘面前表现一把,纷纷成全了我。在我腾空这么几分之一秒内,人群神奇地散开来,剩下胖子和我四目相对。那胖子叫一声:“来得好!”挺身而出,我急忙护住要害,蜷身撞向胖子。
  这是我在十二小时内第二次跟人打架,又是一次不约而同地倒地混战。我跟胖子对战的时候脑子不由得开起了小差:为什么所有的斗殴场面都少不了滚来滚去呢?大概斗殴这件事的主要意义就是把对方干倒,既然要干倒下,不如倒下干。
  十秒钟后我就开始后悔不该充好汉,跟这胖子打架我吃亏是迟早的事。在关键时刻我头脑很清醒,要命就不能要面子。我一边跟胖子死磕一边呼救:“看戏呐!明年到我坟上看吧!帮忙啊!”
  人群终于反映过来,都上前困住胖子手脚。我脱身后跳起来骂道:“孙子,今天跟你没完!”
  那胖子哈哈大笑:“就怕你小子不动手啊!打得好,打得好!”说罢躺在地上不停打滚,动作非常浮夸,生怕别人看不出他的癞皮狗模样。众人为了防止他起身再闹,还要避免把他踩死,不得不绕着地上的胖子做圆周运动。人群时而聚拢,时而扩散。这画面让我想起了小时候在牛屎上放鞭炮的场景。
  我也是很佩服这胖子不怕死的精神,即便是他看穿了我们不敢拿他怎么样,这么好的心理素质也算是无赖中的精英。正不知如何收场的时候,老狗及时出现了。同他一起从办公室出来的还有另外一个戴眼镜的男的。老狗才五十不到就已经开始秃顶了,那男的看上去比老狗还要年轻,恰好也是个秃顶。这二秃来到现场后立即开始表演。
  老狗带着哭丧腔嚷嚷道:“哎呀你们这是干什么啊!怎么把记者同志打了呀?呀呀!快起来快起来!没事吧?”老狗的语气活像当年慈禧老佛爷给洋大人赔礼道歉:“这是谁干的!我们一定严肃处理!严肃处理啊!绝不姑息!”
  旁边的眼镜儿秃反映也很快,当时就摆出一副士可杀不可辱的表情忿忿地说:“苟总,不必了,今晚六点半见!”说罢向胖子投过去一个询问的眼神,胖子点点头算是回应。眼镜儿秃说:“拿上东西,我们走!”
  胖子拍了拍屁股,没事儿人似的拿上包跟了出去。两人走得雄赳赳气昂昂,尤其是那胖子,临了还回头对我们笑了笑,模仿美国大兵敬了个礼,浑然忘记了刚刚满地打滚的英姿。
  我嘻嘻哈哈地说:“没事了没事啦!吃饭吃饭!”
  老狗一扫丧权辱国的嘴脸,摆出君临天下的姿态问道:“刚刚谁动的手?”一众人等都看向我,我急忙辩白道:“别看我啊!大家都动手了!”
  老狗痛心疾首地对我说:“杨达,你还想吃饭,你是要把大家的饭碗都砸了!”
  我感叹老板就是老板,煽动群众的能力比我强出太多,一上来就把我摆在与人民为敌的位置上。这老狗分明是要让我背黑锅,但是我不能坐以待毙,我指着小莫说:“那胖子打了小莫一个嘴巴!大家看不过去才动的手。”
  人群七嘴八舌地说:“就是就是,老板,那胖子太嚣张了”、“杨哥也是出于义愤才教训那胖子的”、“老杨刚才可威风了”……
  我一边给众人作揖一边求饶:“行了行了,各位大爷,你们这是帮我啊还是害我?”这帮人都是聪明人,言谈之间把自己择得干干净净,个个都是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
  老狗问小莫:“小莫你最老实,你说说怎么回事?”
  小莫鼓起勇气说:“刚才那人不知道怎么和杨哥吵起来了,要打人,大家上去劝的时候,他不小心打着我了,然后就动起手来了。”
  闻得此言,我松了一口气。总算还有良心未泯的说了真话,老狗再想让我背黑锅,也得考虑考虑人心向背的问题。对于老狗这样苦心孤诣要打造所谓团队精神的人来说,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事应该掂量掂量。
  但是老板的思路哪里是平常人摸得透的,他一针见血的指出:“你看,小莫都说,人家是不小心碰着的。是无心之过。你这不是蓄意报复是什么?你知道你给公司造成多大损失吗?”
  我还没明白过来我是如何给公司造成损失的,保安老刘慌慌张张地跑过来说:“苟老板,不好了,有个胖子倒在大门口不走了,说是被你们公司的人打坏了。你快去看看吧!”
  老狗也慌了神,“哎哟”一声带着人匆匆赶了上去。我无比清醒地认识到,这是讹上我了!我赶紧拉住小莫摸摸情况:“怎么回事啊?不是送外卖的吗?怎么成记者了?”
  
  05
  小莫惊魂未定地讲述了事情原委。上午来了两个记者,说是有人举报我们生产的洗漱用品存在化学制剂超标的问题。也没说到底什么成分超标,来了就要求见老板。眼镜儿秃跟老狗进了办公室密谈,留下胖子在外边套大家的话。老狗暗示什么话也不许说,大家都躲着那胖子。直到我来插一杠子,标志着老狗跟那眼镜儿秃彻底谈崩了。
  依照老狗的德行,这黑锅肯定是我背了。我说:“不行,我得找那胖子理论理论去。实在不行,我也躺地下装死算了!看谁耗得过谁!”
  小莫说:“别!杨哥,你没看出来老板根本不敢得罪他们吗?你去了更麻烦。”
  我一想也对。我去了不是装死,而是送死。被老狗修理一顿算是套餐内价格,被那无赖胖子缠上我大概要付出点特殊服务费了。我问小莫:“那我咋办?要不要立刻跑路到金三角去?我听说国内很多人犯了事都往那儿跑。”
  小莫笑道:“也就你还有心思开玩笑,刚才谢谢你了!我……”
  “行了行了,如果没打算以身相许的话,后边感谢的话都省了吧!”我不太习惯这种对话情景,可能是我这张嘴平时树敌太多,很少有人对我说这些饱含深情的话。就连随车捡回来的杨杰等人我也没受过他们半个“谢”字。我对小莫说:“希望老狗和你一样明白事理吧!”
  闹哄哄一场戏演完之后,救护车拉走了哼哼唧唧的胖子和一脸屈辱的眼镜儿秃。虽然我没有前去围观,但是为了避免“畏罪潜逃”的嫌疑,我决定去跟老狗解释一下,毕竟还要在他手下混饭吃。老狗经此一役后显得更加阴郁,脸臭得五米之内人畜皆亡。也有专业的说法叫做“杀气”。我提上一口气上前说:“苟总……”
  “杨达,你被开除了!”
  秒杀!老狗像一个实战经验丰富的狙击手,我一冒头就给了我致命的一枪。我完全来不及反应,就宣告阵亡了。
  但是我死不瞑目,问了一句废话:“为啥?”
  老狗果然像对着尸体念台词般做作地说:“可怜你死到临头还这么天真!”那不可一世的气场让我浑身掉鸡皮疙瘩。我也在心中暗骂自己愚蠢,明知道老狗不待见我,这回不算借刀杀人也算落井下石。如此浅显的道理我还要问个为什么,确实是够天真的。
  然而老狗成全了我,当场宣布我的罪状:“杨达自在本公司工作以来,业务能力平庸,个人素质低下,工作态度消极,经常无故迟到早退。今天在公司内公然殴打他人,行为恶劣,后果严重,给公司造成了巨大损失。经研究决定,给予开除处分!”老狗发言完毕后环顾四周,颇有些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气势。
  听了老狗一番慷慨陈词,我算是明白了。他根本不是打算让我背黑锅这么任性,而是早有此意的。所谓“给公司造成巨大损失”不过是场面上的借口,实质意义是“给老板心情造成巨大损失”。这家伙虽然是个私企老板,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他的毕生愿望是当官。刚刚那段演讲口吻活脱脱一个国企厂长,要说没打过腹稿他自己都不相信。
  关键时刻我镇定下来,对老狗说:“苟总,给您提个醒。你不是中学校长,不宜使用‘开除处分’这样的措辞。你只能说解除劳务合同。”然后我注意到有人把脸转过去偷笑,老狗中官僚主义的毒实在是太深了。
  老狗没有在意这些细节,一挥手不耐烦地说:“那就解除劳务合同!”
  我不紧不慢地说:“苟总,我的聘用合同还没到期,你单方面提前解除劳务关系是要付违约金的。”老狗没料到我还会诈尸,甚至跳起来反咬他一口,稍微有点吃惊。但他随即恢复到简单粗暴的霸气中来:“什么违约金?听都没听过!你去法院告我吧!”
  老狗的霸气果然震慑了我,连带震慑了围观群众。事实上我此刻非常理解他,如果他被我一句违约金吓住了,老狗也不是老狗了。面对这么多手下,他只要表现出一点软弱就会前功尽弃。辛辛苦苦来杀鸡儆猴,自然不能反让鸡啄了眼。而且更奸猾的是,他知道我这种小职员根本负担不起诉讼成本,所以才敢放狠话。第二回合我又惨败。
  其实违约金什么的我也没当真,只是拿话来堵他罢了。我面带微笑说:“苟总,我哪儿敢和你打官司啊?眼看都要到年底了,你这个时候炒了我,不会是为了省一份年终奖吧?咱们公司难道困难到这个地步了?”
  老狗有两大心病,一是穷,二是抠。所谓心病那自然是不能让人说的,尤其不能在公开场合说。我这句话暗讽他公司不景气,抠门手段又低级猥琐。在这个地方呆满一年的人都能听出其中的道道,有人甚至露出了好奇的神奇,眼巴巴地等着老狗的回应。毕竟没有哪个员工听到“年终奖”这三个字能不为之动容的。
  不料老狗轻描淡写道:“今年公司效益不好,年终奖取消了。”这话本是老狗用来搪塞我的,结果围观群众比我更激动,齐声惊呼道:“什么!”
  老狗冲众人吹胡子瞪眼道:“吵什么吵!又不是我们一家公司不发年终奖。”底下有人马上表示抗议:“老板,我们盼了好几年了,你说今年一定发年终奖的!”
  老狗对我冷笑着说:“杨达,你可真是个人才啊!到现在还不忘挑起内部矛盾,破坏公司团结。就凭这个,开除你也不冤枉!”
  我也懒得解释什么,心理预期再度下调,只要能拿到这个月工资我就算达到目的了。什么违约金、年终奖都是痴心妄想。对这样一个工资都不能正常发放的小企业,拿到遣散费才是最实际的。说不定我是该公司倒闭前最后一名领到工资的职员,到时候围观的群众一定会痛悔为什么被炒的不是自己。
  我自认为这个要求还很容易实现的,因为我看电影里面那些老总在炒掉一个员工的时候总会冷酷地说一句“去会计那儿结清你这个月的工资,明天你不用来上班了”。我认为,只有这句台词出来了,才能算真正的落幕。
  于是我不再和老狗过招,直接抛出我的条件:“苟总,啥也不说了。把这个月的工资结给我,我立马滚蛋,保证永远也不破坏贵公司的和谐稳定了!”
  纵然我对这个破地方无可留恋,但是老狗的意志始终很顽强:“唉!你这个月的工资冲抵被你打伤的记者的医药费都不够,念你也是老员工,公司不追究你的责任,你还好意思问我要钱?”说这话的时候老狗的演技到达了顶峰,三言两语就颠倒了黑白。
  虽然我被人扫地出门,但一直以来我不愿意表现得太过激动。我玩世不恭的语气也不过是给自己挣几分面子,然而老狗的这句话彻底激怒我了。我感觉脑袋一阵发胀,血管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浑身气息大乱,经脉逆行,只想冲过去把老狗撕碎。
  我竭力抑制住想要杀人的念头,用尽量平静的口吻对老狗说:“姓苟的,我服了!真的服了!”说罢转身离开。小莫在我背后叫了一声“杨哥”,随后老狗喝道:“干什么!都回去工作!谁要跟他走,现在就一起走!”众人都不说话,一直到我走出门口,走进电梯,没有人敢动弹丝毫。
  
  06
  走到大门口的时候,又碰见保安老刘。老刘拦住我说:“小杨你咋回事儿呢?叫你好多声儿都不答应。刚才那记者留了一封信让交给你们苟总,你给带回去吧!”
  我正想告诉他我已经卷铺盖走人了,转念一想,为什么不看看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秘密呢?我马上回答到:“好嘞!谢谢您啊!”
  老刘递给我一个普通的信封。信封并没有封口,但我不能当着老刘的面拆阅。谢过老刘后我转去车棚取我的电动车。老刘又说:“小杨啊,你这两个月的存车费和充电费还没交呢!一共是65。”说罢看着我,意思是让我当场缴费。
  我说:“刘大爷,你还不知道吧?我们苟总宣布了一项新政策,公司所有员工的存车费和充电费都由公司统一代缴了!到时候你直接管他要钱就行了,我们公司所有人的电动车都包了!”
  老刘咂咂嘴说:“你们公司待遇可真好!苟总可是个好人呐!刚才还亲自把人家记者抬上救护车呢!非要要陪着一起去医院。现在这么好的老板可不多了!”
  看来老刘才是真正的天真。老狗执意去医院,不过是怕对方多花了医药费。胖子不让陪,只因他本是假装,老狗去了就要穿帮。两伙人的勾心斗角在老刘眼里都是人间大爱。无知者是最幸福的,这句话着实不假。
  我强忍住恶心道:“谁说不是呢!苟总这样的人,一定会有‘好报’的!”
  老刘还想打听:“听说是你们公司的人把人记者给打了,谁干的啊?”
  显然老刘没看出来我还有打架的潜质,丝毫没有怀疑到我头上。我不想再跟老刘废话,猛拧电门骑车出了车棚。骑过老刘的门岗时,我甩给他一个无尽的想象空间:“苟总他爹把人打啦!”然后不理睬老刘迷茫的眼神,带着阿Q式的胜利,直奔家中。
  说是家,其实不过是我在这个城市租住的一套破房子。两年前我刚来柳城的时候,穷尽毕生砍价功夫,从一个退休医生手上租了这套房子中的一间。当时这套房子里还住了一对小情侣,随后不久搬走了。两年中,我的合租室友换过五茬。有刚毕业的学生、年老的环卫工人、像我一样的外来务工者。最夸张一次是理发店的四个女孩儿。理发店老板为店员租了个单间后改装成集体宿舍,一间屋住四个人,还不舍得装空调。尽管如此,他足可以在招聘启事中冠冕堂皇地写上:“工资优厚食宿全包”。
  幸好现在的女孩儿虽然傻,但是还没有傻到以苦为乐的境界,于是纷纷跳槽。来来去去,房东也烦了。最后房东看我人还比较老实,授权我帮他接待来访租客,并从中过滤掉不靠谱的成分。目前这房子只有我一个人住,另外一间空着。本打算让杨杰跟我一起住的,但晴晴的出现让我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我不想这房子变成一个传销窝点,那样对老房东的信任是一种毁灭性的打击。
  在我倒霉的这一天里,居然阳光明媚、万里无云。我知道这就是所谓的秋高气爽,而事实是秋阳高照,但我血气不爽。
  回去的路上我把小电摩开得飞快,一路穿梭在各种动物和各种机器之间。我把它们都看成死物,仿佛这路上只有我一个人游走。久而久之产生了幻觉,连外界的声音都屏蔽了。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与外面的这个世界短暂隔离。忘我的操作并没有带来任何安全事故,我最终顺利到达。从武学上讲,这个应该叫做“路上有车,心中无车”。以我目前的功力,找干一份送快递的工作不成问题。
  回来之后我突然发现自己无事可做。既不想上网,也不想看电视,睡觉也睡不着。反思自己为什么要飞奔回来,大概这是人的一种本能反应。在受到刺激之后,大脑给出的第一建议是回到熟悉的地方。尽管这不能解决什么问题,但是可以稳定情绪。在屋里我确实感觉没有刚刚那么冲动了,但接下来的是无聊。无聊之后是无力,做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来。当前唯一能让我产生兴趣的只有眼镜儿秃给老狗的信封了,我毫不犹豫地拆开它,心里没有一丝罪恶感。
  令人诧异的是,里面装了五百块钱。眼镜儿秃没道理给老狗送钱,所以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老狗给人送了五百块钱,然后被眼镜儿秃嫌弃退了回来。
  如此一切都清晰了然!刚开始胖子并没有过多纠缠,直到出了大门口眼镜儿秃发现信封里居然只有五百块钱之后,胖子躺下开始装受伤了。其实也不能算装受伤,对记者来说,被当事人以五百块的红包打发两个大活人,这种精神上的伤害实在是太过惨重。
  眼镜儿秃和胖子坐救护车离开的时候拒绝了老狗的热心陪同,而老狗以为这是自己的公关成功的体现。老狗没能与时俱进,也缺乏和媒体打交道的经验。对他来说,给打秋风的记者五百块的红包已经非常阔绰了。老狗唯一成功的决策就是果断找到了替罪羊。
  我开始后悔没有当场揍了老狗,后悔自己的克制,后悔自己的假装潇洒。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久久抚摸这五百块钱,然后装进自己的包里。
  我揣着这钱去小面馆吃了一碗牛肉面,多加了三块钱牛肉,吃得满头大汗。吃完面我叼着烟在路上闲逛,逛到了附近的小公园。里面充斥着各种猫猫狗狗和无数小孩儿。
  小孩儿都是有主的,猫狗就不一定了。我从长椅上赶走一只野猫,躺下来舒展下身体。谁知道这一躺发现太舒服了,太阳晒在身上暖烘烘的,加上昨夜本就没睡好,很快我就睡得天昏地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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