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外史》之《争斗记》(三)
作品名称:《芙蓉外史》之《争斗记》 作者:陈晓江 发布时间:2011-09-24 10:07:19 字数:4844
7月下旬,继鹰作为民兵,参加金子尖、横峻一带围剿特务的战斗。誓师大会上,县里领导说,台湾国民党亡我之心不死,派遣了“反共挺进军第十支队”12名武装特务进入我们楠溪地界活动,我们要坚决予以歼灭。领导的一番话使得群情激愤,继鹰也热血沸腾起来。剿匪民兵人数多,采取人海战术,地毯式地搜捕,12个特务很快被收拾掉。在整个歼敌过程中,尽管继鹰未轮到捏枪,只是拿条棒柱,替人家背几百发子弹而已,他还是尝到了胜利的喜悦。继鹰一高兴就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对马昭说:“司马昭,现在天下太平了,不要再打击那些反革命分子了。”
马昭转头冲着继鹰说:“你算什么东西?”马昭老是惦记着继鹰,不为别的,就是认为他这样的人还未入反革命分子之列本身就很不正常。“我把你个矮人国!你说这话,看来你也一定是反革命分子,台湾一定有线通着,所以你一直缩着不吱声,现在还替反革命分子求情,牛鬼蛇神跳出来兴风作浪了是不是?金子尖的特务跟你说些什么了?”
马昭对自己随口而出的一句话重新回味一下,觉得整死继鹰就从金子尖的特务入手比较贴切:围剿时他去过金子尖,有可能与特务单独接触过,特务一定向他交代一些任务。这样就可以定继鹰一个反革命罪,至于特务向他交代什么任务,让他进学习班自己写检查好了。真是妙计——矮人继鹰啊,你这个滑溜的枇杷核,这回总算把你夹住了。
继鹰就这样被马昭弄进岩头天主堂的一个特殊学习班里学习,成为学习班中年龄最小的人。马昭让他天天写检讨,写学习心得。继鹰本想发火,但考虑到这段时间动不动就整倒一大片,怕连累别人,也就不敢与马昭顶牛了。一时间,继鹰变得很安分,在写检讨、写心得的过程中,虚心向顽固不化的老反革命分子学习。半个月速成式的紧张培训,文化知识水平竟也迅速提高,有了意外的收获。
本来,芙蓉村抗日时期死在外面的人多,读黄埔军校的多,当过伪保长、保队附的多,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右派、国民党残渣余孽多,地富反坏右的家属相应的也多,由于这样的历史渊源,被新确定的坏分子也自然而然地多起来。自从那天那班穿白长衫祈祷的人也无一例外地被打成反革命分子以后,芙蓉村一下子被供认了80多个反革命坏分子,惟独一个非常够格的出头鸟陈叔平成为漏网之鱼。
芙蓉成为全县反革命分子最多、最典型的村庄,一时笼罩在愁云惨雾之中。干部借用时下一句流行的政治术语“乌云乱翻”来形容,倒也够尖刻的。柿花却大骂干部是“乱乱三天”,意思是天堂、地狱、人间都给搅混了。工作队因申夫成为反革命分子,换了人马。调整后的肃反小组的工作人员试图在芙蓉村找到反革命集团的根或线,找了好长好长的时间都没找到,大有成为千古之谜的趋势。
第三章“乌蜂”开会
社教运动进入高潮。时川说要做大政治了,从此以后可能动真格了,并把一些朦胧的想法告诉了继刁。继刁感到害怕,就拉着时川去向叔平先生讨教。叔平对他俩说:“咱们芙蓉村是以七星八斗布局的,北斗是帝车之象,只要看看星空就知道了。北斗七星运行于中央,临制四方,分阴阳,均五行而建四时;节气度数的推移,人间的纲纪,都由它来决定的。如果星斗盛明,王道就会和平;否则,人间就会大乱。”
继刁似乎还不明白。他一向主张有什么损益要算得一清二楚,还是坚持要求叔平明明白白地占一卦。叔平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星象显示,咱们芙蓉村除颜松一家在海外一枝独秀外,这次遭殃的人多,而你是死数难逃,有命没毛。”
叔平这话极大地震慑了芙蓉村所有的反革命分子,他们不再为诸如番薯干、鸡卵的事瞎嚷嚷了,团结起来,利用进学习班学习或接受批斗的机会,偷偷地,集体为芙蓉村祈福禳灾。
芙蓉、跃进两个大队将所有的反革命分子集中到六房祠堂进行一次思想教育。会议由本村的陈庆枢主持,县里有位领导人做重要指示。庆枢今非昔比,演讲很有艺术性了,声音不高,却很有一套,手花也配搭得很好。据说庆枢工作出色,县里有意列为正式干部,只等考察期一过,他马上就是领月钱工资的人了。
俗话说,佛显外地灵,庆枢作为一名县里指派的正儿八经的领导人,地方人从感情上似乎不愿接受。地方人认为只有陌生的领导才是真正的领导,因为横看竖看,陌生人才有些官坯的。换个角度说,这个别名庆鼠的庆枢要是当官,芙蓉却有那么多坏分子,这不,人家都在十八层地狱,只有他高高在上了。那不是天地之差?这样一来,岂不让他屁股都笑冷了?不行,要杀一杀他的威风。
陌生的县里领导说:“会议就要开始了,闲人不要参加,都回家去吧。”
大家面面相觑。“这里没有闲人。”
县里领导强调说:“不是反革命坏分子的一律退场。”
时川接嘴道:“呵呵,我们这里80多人,个个都是‘乌蜂’。”
乌蜂有两种讲法,一种是专门到蜜蜂巢里打劫的强盗蜂,一种是不劳动专门坐享工蜂劳动成果的雄蜂。县里领导马马虎虎基本上还懂得“乌蜂”是隐喻这些坏分子的意思,至于“乌蜂”典出何处却并不知道。其实“乌蜂”一词语出他们此时此刻所在的六房祠堂。六房也叫三盛房,该房在近代,鸣字辈的男丁一下子出了50多个,芙蓉村的人都说六房乌蜂洞发了,有人甚至直把六房祠堂比喻作“乌蜂洞”。现在,那么多坏分子集中到乌蜂洞,又如一次乌蜂盛会,大家就毫不谦逊地自诩“乌蜂”了。而“乌蜂”们自然懒得提起这些典故,也没有时间提起,相信领导不允许他们讲陈腐的一套。不过,县里领导纳闷,若把芙蓉村比做一桶蜜蜂,怎么会有这么多乌蜂呢?
县里领导当即把几个大队干部叫到屋外,提出质疑:“芙蓉地方‘乌蜂’这么多,我粗略数数有80个以上,而民兵只有这么几个,这哪能治理得好?这件事千万不可掉以轻心啊,同志们。”
大队干部们想不到自己满腔的斗争热情竟会遭受县里领导的泼冷水,一时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陈庆枢也打起官腔顺毛捋:“现在少数同志对坏分子斗争的性质认识不足,思想简单急躁,做法粗暴,没有很好掌握政策,上下没有衔接好,结果出现了斗争面过宽、缺乏控制的局面。如罗浮区三江公社,未发动群众,即开展斗争,县里批准斗争2人,他们擅自扩大到8人。也有少数干部有报复情绪,个别地方甚至发生自杀事件,这是很危险的。你们芙蓉地方的干部也要好自为之。”
你们芙蓉地方的干部?思想简单急躁上下没有衔接好没有很好掌握政策?这些话在芙蓉地方的干部听来真不是滋味。你陈庆枢就是陈庆鼠,屁股臀孔还夹着芙蓉人的番薯干筋呢,人不认识吗?那些事不正都是你自己干的吗?现在倒一推而光?
县里领导看屋里的场面有些乱,就说:“既来之则安之,这80多‘乌蜂’先开一次会再说。会后,陈庆枢同志留下来负责删减‘乌蜂’的名额。”县里领导说了一通政治形势,会议就在“乌蜂”们的一片嗡嗡嘈杂声中匆匆结束。
摘帽显然比戴帽困难得多,戴错了帽可以错将错走,摘错了帽谁来负这个责?陈庆枢本想一路进入县机关领导班子,自此可以光宗耀祖威风一番的,落来却是硬着头皮干起专门删减“乌蜂”的工作,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自然,他不敢轻举妄动,没有充分理由,断也不敢轻易删减,工作难度相当大。
陈继刁有幸忝列“乌蜂”门墙,却很不服气。在第二次“乌蜂”例会上,他首先站出来指着陈庆枢说:“其实你们的错误还少吗?把鸣康都划成恶霸地主!其实他是红十三军的骨干,是共产党打入国民党内部的卧底,结果死在牢里,到死守口如瓶,你说冤不冤?”
“嗬,”大家起哄,“这事你怎么知道的?我们咋都不知道呢?”
“其实我继刁更冤。”
继刁这一说大家更起哄:“你不会是人家派到乌蜂洞里的卧底吧?哈哈哈……”
待大家笑够了,渐渐静了下来,继刁接着说:“我继刁本来就是‘白卵’的,本身是个下中农,又是懦房懦家,平时走路连稻秆芯芯都捡了走的,从来不与人争吵相打……”
时川捉他的漏洞:“继刁鬼,你从来不与别人相打,打老婆的本事可不小哇。”
这话居然又引起哄堂大笑。继刁不紧不慢、不躁不恼地加以解释:“我是个老实人,我说过,我走路都怕打脚绊儿,所以走路都稻秆芯芯儿捡了走。我人老实,吃点亏,气没处出,回家就只好打老婆。”
又一次哄堂大笑。大家一时有些忘乎所以,竟然忘了自己是“乌蜂”的身份,议论纷纷:“继刁生儿本事好,打老婆还不算第一强。其实越是老实的人,打起老婆来越凶。他们动不动就用拳头砸老婆的背脊,竟跟砸棺材盖一样响。”
时川说:“是啊,好汉怕妻,其实全村两个大队那几个当势的干部,哪个不是婆佝呢?”他的话明显是冲撞几个干部的。
继刁还是坚持要把自己的话说透彻:“我贱名继刁,可从来没有将亏给人家吃。只因打油,办过皮油坊,做过小生意,别人说我鬼头贼脑。可是,尽管地方人说我怎样差劲,我继刁偶尔赊点账也总欠不长久就还的。如今却被戴上坏分子的帽子,真是太抬举我了。”大家纷纷颔首称是,继刁又说,“我自己经过米筛筛选,本来应该掉在米筛下,现在却留在米筛上了。”
这米筛上、米筛下的话让大家听得似懂非懂,有些悟性好的人听懂了,大约是说他自己当坏分子还不够格。
继刁觉得发发牢骚,心里也非常舒坦,而“乌蜂”们乐意听他的牢骚,注意力全集中在他那儿了。他越说越起劲,庆枢几次插话都没压住他。最后庆枢重重地摔了茶杯才勉强把会开起来。
第二天,岩头区委召集全区“四清”对象到苍坡广化寺开大会。广化寺会场里竟有小半是芙蓉人,这让芙蓉的“乌蜂”们感到很没面子。
会议将要开始,继刁肩胛一端一端的尽量往前挪位置。陈庆枢呷了一口茶,会场顿时静了下来。估计他就会开口讲话了,继刁就见缝插针般地问:“哟,庆鼠同志呀,听说你在县里当了大官,今天跟你这样的大官儿在一起我们也感到特别光荣。以前咱们芙蓉的颜松当官,都带携过许多地方人,连白泉房族陈素农当军长,也都带携过咱们许多地方人呐,这次你‘西门大官人’来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可以供我们分啊?”
“胡扯,你当了坏分子还光荣吗?”
继刁摇了摇头说:“不相信,你别骗我,我水平差,眼睛却特别亮,苍蝇从眼前飞过,雌雄我都认得出来。我不相信,溪南地方跟芙蓉一样大的,坏分子怎么这样少呢?岩头地方比芙蓉大许多,坏分子也绝对没有芙蓉多,芙蓉这么多坏分子一定是你这些当官的地方人带携的。”
庆枢气愤地说:“真胡扯,告诉你坏分子是最差劲的。”看看继刁这丑恶嘴脸,感觉如同手指沾上了粘稠的鼻涕,想甩也甩不掉似的。
“坏分子是最差劲的?那么多同村的坏分子跟你在一起,那不倒了你当官人的大霉了?”
“我为你们感到羞耻!”
继刁不管羞耻不羞耻。“庆鼠,有几个字我不认识,想请教一下。”
庆枢见继刁口口声声喊他以前旧社会的旧别名,气得心头发痛。面对他的赖歪行为,决定故意装作未听见,静定对待,原则上不理他,免得与他纠缠不休。可是,继刁还是要说:“听说官字双个口,不知官字怎么写的?”
碍于大众广庭,庆枢不便为这点小事发火,以保持当官人的风度,仍然不理他。继刁死皮赖脸地说:“还有那哄人的哄字不知怎么写。”
庆枢认定继刁是多个螺丝少个帽的遢脑人,这会儿貌似也不信死的,兴风作浪了。“陈继刁,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你吵什么吵?”
“‘西门大官人’,我这也算吵吗?”
庆枢再一次意识到不应钻入继刁有意逗人蛮辩的圈套,便招招手,叫继刁:“你过来。”
继刁也不客气,挪到最前排,坐到庆枢的讲台桌前。“听说那个哄字还有许多讲法,这哄的意思是不是请你解释一下?”
庆枢一拳捶在桌上:“你算什么东西?”
大家一齐睁大眼睛看着这位领导同志,芙蓉村的“乌蜂”们睁着更大的眼睛看着他,套用时下流行的一句话,似乎要“重新认识”了。继刁不紧不慢地说:“啊唷庆鼠同志哎,你不要躁,不要恼,我都不躁你躁什么哟?你看我天天挨骂,都被骂习惯了,一点也不恼不躁。我本身只读几年私塾,算起来连高小也未毕业,没肚才,这‘哄’字的讲法也是别处听来的,不知对不对今天向你这位同志核实一下。”
“什么地方听来的,你今天替我说清楚。”庆枢想,既然你自寻死路,干脆给你上纲上线,寻寻根子,找出后台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