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连载 《芙蓉外史》之《争斗记》(二)
作品名称:《芙蓉外史》之《争斗记》 作者:陈晓江 发布时间:2011-09-20 09:08:44 字数:4725
第二章乌云乱翻
芙蓉村平静的日子没过多久,社教运动开始了。中共中央在部分农村开展社会主义教育运动,这个运动初期以清工分、清账目、清仓库、清财物的“小四清”为主,后来社教目标发展为清政治、清经济、清组织、清思想四个方面的“大四清”运动。中央强调这次“四清”运动的性质是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矛盾。
在这场运动的运动头上,原先番薯干派与鸡卵派之争迅速死灰复燃。他们互相揭发、攻讦,一时间乱哄哄的像一锅粥,领导们也有些手忙脚乱,“四清”运动竟难以正常展开。鉴于此,庆枢、马昭等几个干部坐下来商量,分析原因,研究对策。经反复讨论,发现有些人故意弄一大堆无关痛痒的揭发材料,表面上写起来欲置对方于死地而后快,实际上说的全是一些诸如番薯干、鸡卵那样的零碎事情。很明显,这班滑里滑脱的人想把事情搞乱套了,想搅局!另外还发现一个根源性的问题:芙蓉、跃进两个大队原先肃反运动就没有搞好。只因那时期芙蓉主要领导干部都处于低潮,反革命分子肃清不彻底,遗留了相当严重的历史问题,才会带来今天开展革命运动的不顺畅。要扬汤止沸,还是釜底抽薪?当然要釜底抽薪,这个道理似乎很简单,不用言明。那么,首先肃清反革命分子吧。
根据上头的精神,目前着重要搞收残运动,即清收社会残渣,重点清收反革命、右派分子。庆枢、马昭等人便名正言顺地把揪反革命分子当作第一项重要政治任务来抓,用一句时髦的话说,这场运动要以揪反革命分子为“抓手”。芙蓉、跃进两个大队联合抽调一班人马,成立带有肃反性质的“四清”小组,并由陈庆枢、长人陈申夫负责。
庆枢是大队里比较牛的人。他的弟弟庆纽在县公安局里当司机开吉普车的,看起来庆纽是个轿夫的级别,但别人向局长拍马屁、挈篮儿都通过他运送礼物的。他是地下运输机,非常吃香。庆枢仗着弟弟的威势,开口我兄弟怎样怎样,闭口政策法规、领导指示,是个喜欢“舞铜棍”耍威风的人。加上庆枢本身又是残废军人,自称一等功臣,当上了副书记,别人对他都有几分敬畏,他便自然而然地在大队里得势起来。他还安排妻子进县公安局烧饭。烧饭的活儿虽然算是临时工,可总算是拿工资吃公饭有稳定收入的事儿。这样一来,重大新闻事件他总比别人早些时候知道,一些政策性的事,未等公社指示,往往他就着手实施了。
不过芙蓉人一向取绰号是定性准确的。庆枢的名字中有个“庆”字,不仅喜欢“舞铜棍”,轧姘头的本事也不错,行事又像《水浒传》里“专在县里管些公事,与人放刁把滥”的淫棍西门庆,芙蓉人便给他取了个绰号叫“西门大官人”。
根据现有的揭发材料分析,全村芙蓉、跃进上下两个大队可以上纲上线的坏分子并不多,真正罪大恶极的更少。因为原先抓了一批参加反共救国军的成员,算起来也有十来个人。那批人揪走后,村里能够上蹿下跳的人少了,现在继续往这方面挖,实在资源有限。可是“西门大官人”的铜棍都已舞开了,他决心不在运动的浪头徘徊不前,而要勇往直前杀出一条血路来。他决定从地主陈杉身上下手。把陈杉抓起来打,陈杉竟死活不承认自己是反革命分子。
“连你地主陈杉都不是反革命,那么谁是反革命呢?”
任凭横来直去、反反复复盘问,陈杉就是一概说自己什么番薯干、鸡卵的派别队伍都未入,一直保持中立,都不关我的事,我啥也不知道。庆枢说:“这不是知道不知道啥事的问题,而是你是不是反革命的问题。”
陈杉仍然三八廿八假懵:“天在头上讲话的,大家都是有下代的,说话哪能八勿当五呢?我真的啥也不知道,就是你当官的兄弟来问我,我也是这句话。”
庆枢、申夫等肃反小组骨干成员啃不动陈杉这块骨头,只得转个风向。马昭干脆把话说直了:“不要捞小虾,要逮大鱼。”
谁是大鱼?芙蓉似乎没有什么大鱼。正在寻找大鱼的时候,叔平出现在庆枢的眼皮底下。他还真是条大鱼哩。庆枢提起叔平,马昭便盯着他看。庆枢知道马昭在问自己的真实意图,便用两手做个小方框,照直说:“黄金印。那可比当年乐清逃亡地主的金粒值钱多了,从他口中有可能得到更多宝藏的秘密。”咬牙切齿地说,“这次我就不信撬不开他的嘴。”
这时国家有政策,规定在1960年底城镇人口1.29亿的基础上,在3年内削减2000万以上。陈叔平一家户口属农村迁到城市的,时间比较迟,显属回原籍的对象。陈叔平虽然当浙江省文史馆员,工资不够家庭开支,在温州妆楼下开了爿草药摊,可还是不能维持生计,一家人只好重新回到芙蓉村。
继鹰出于敬重,特别关注叔平家的事。他早就看出户籍政策方面某些不可言传的奥妙,叫叔平先生暂不要把户口迁回芙蓉村来。这会儿,在有人动议将叔平打成反革命这个骨节眼上,继鹰情急之下又搬出国家副主席李济深的名头,极力阻止大队干部打他的主意。“凭叔平与李副主席的关系,谁不信死的,有本事动他一根毫毛!”
申夫看看整治叔平的难度比较大,决定放弃了。庆枢表示不死心,申夫警告说:“你玩的对象危险性太大了,这弄起来太复杂,到时候只怕棉被两头拉拉直可能就天亮了,要抓反革命分子哪里没有呢?”
领导班子里大部分人同意申夫的观点:“是啊,干吗现钟不敲敲铸钟呢?这种事,依我看照着现成简单的、好下手的胙肉开刀就行。”
庆枢这才放弃了整叔平的计划,叔平在不知不觉中躲过一劫。可是有些自诩有水平、守旧的人却寻死路似的仍往枪口上撞。说起来这些事的起因还是在继鹰的呆儿子光扬身上。
光扬到了五岁时还不会走路,除了偶尔嘀咕一两声让人听不懂的话外,甚至还不会叫爸妈。相比之下刚刚对周的妹妹莲台也会走路,也会叫爸妈了。就在他刚刚婷婷学步、呀呀学语的时候又感冒了。身体长时间高热不退,他那一向让父亲感到欣慰的眼神也暗淡无光了。可是高热退了之后,他竟没完没了地嘀咕起来,只是嘀咕的内容别人一句也听不懂。在继鹰看来,光扬犯嘀咕也是革命性的进步。可人家不这样认为,光扬所嘀咕的似乎不是人话。特别是那班守旧的人认为,芙蓉村历来是文人学士、才子佳人荟萃的地方,申夫家出了一个大头宝福东,已让人抬不起头来,现在再来个呆子光扬,这以后芙蓉人拿什么当遮羞布哟?!提起这等事情况似乎还要严重,全村刚出生的一批婴儿中,看起来还有好几个三不周全的,显然芙蓉村最狗皮倒灶的时代就要来临了。
以方三老道士为首的一班人放出口风说:“毛竹笋出尽之后,接下去是出竹笪的时候了。芙蓉历朝历代都那么强大,现在可能轮回衰落了。风水轮流转,这风水宝地也像女人一样,好的风水宝地也会由媛主儿变成老娘的,六十年一小轮回,三百年一大轮回,看来芙蓉气数已尽……不过,再过一个轮回,风水又会重新好转,就像老娘投胎重新做媛主儿一样。比如颜松一家在海外就很好……以后芙蓉的希望就在于他这一家了。”
也有些人对因果轮回报应的说法持怀疑态度:“要说申夫出呆子是报应还勉强说得过去,叔平先生一生一世都做好事,继鹰牛客世家也不怎么样,不应该将罪孽报应在他们下代身上呀。”
方三得意洋洋:“这么跟你们说吧,我这套理论正是来自叔平先生之口。”
这就无话可说了。事实是不容争辩的,令人担忧的衰败迹象已经显现,人种也将不优秀了。一个村庄,一个家族的兴起与衰败,都是非常快的。邻村潘溪潘氏的迅速衰败,枫林徐氏的迅速崛起都是非常鲜明的例子。谁也不愿意临到轮回衰败,因此,方三们的话在芙蓉村引起轩然大波。老人们纷纷议论该是采取措施的时候了。根柢已烂,大厦将圮。如果再无动于衷,芙蓉马上就会走向彻底衰亡。于是,芙蓉月台上摆下香案,香案上摆上黄金印。七个中老年人沐浴更衣,穿着白长衫,每人手捧三枝香,一齐跪在月台上向上苍祷告。
一片嗡嗡营营的祷告声,时川的声音不算最高,却最有穿透力,远远的都能听得真切:“七星紫微大帝啊,芙蓉人有什么亵渎你的地方,你就给我们挑明吧,可别将罪孽给下一代担当啊;芙蓉人有什么不可饶恕的罪孽,你就给我们挑明吧,可别让芙蓉陈姓地盘就此衰败下去啊!芙蓉文脉即将不传了,七星紫微大帝啊,让怪胎远离芙蓉吧!文曲星,快快降临吧!……”
在肃反小组看来,放眼这七个穿白长衫的,大都像是守旧没落的坏分子,反革命嫌疑对象。上级领导干部根据基层反映的一些情况,认为芙蓉这地方反革命势力特别猖獗,是该到了专政而不能手软的时候了。于是,首先收缴了黄金印。经简单地量了体积称了重量算一算比重,认定收缴的黄金印实为黄铜所制。芙蓉村的问题就远远不止是人种问题,这些忧国忧民的守旧分子首先遭了殃。
七人祈祷组得到应有的下场,都被定为反革命分子。肃反小组取得可喜的成果。这七人可算得上大鱼,而不是小虾呵。有了这个显著成绩,运动有了声势,便势如破竹。据了解,祈祷组七个人中,陈鸣鸽平时讲话相当落后,有对政府不满的言论,甚至骂政府。随即,肃反小组就审问他。
陈鸣鸽有点刁,磨了一天肃反小组也问不出什么结果。马昭点拨说:“水牛不牵水里不拉屎的,打。”并拿过庆枢那条象征着一等功臣的拐杖扬了扬。
将陈鸣鸽一打,他就像筛子筛砂子一样,一筛就是一大片,一下子“交代”了许多事。
“既然你参加反革命组织,下面一定还有人,说,手下杠脚还有谁?你坦白不坦白?还未坦白彻底,拉去再打。”
陈鸣鸽说我坦白我坦白。他供认阿佝儿是反革命分子。“阿佝儿他说过自己8分底分的劳力,评工分时都是打8分的,怎么让他干10分的活呢?这些话就是发牢骚反对三面红旗!”他翻着白眼珠子想了想说,“还有震斋也是反革命,看他的名字就反革命相,他那穿长衫的酸相,还有头发起码三年未剃了,长得阎罗王的铺盖一样,都是反革命相。他肯定是反革命。他兄弟一家人都逃到台湾去了,不把他打成反革命恐怕后患无穷。”
从前鸡卵派的成员资产阶级思潮严重,几乎全被列为反革命分子。除此之外哮哥也成了坏分子,他说自留地的庄稼就比集体田里的长得好。寿桃囡更应该是反革命了,他在五八年大统时曾说过,半斤米吃不饱,这世道吃饭都把人克扣着,比国民党手里还晦气。狗蚤也是坏分子,鸣鸽肯定说,狗蚤这黄肿儿本身就生起一副反革命相,他不是反革命,还轮到谁反革命呢?自然,太守也是坏分子,他经常与人赌吃,有一次与狗蚤赌喝三瓜瓢的水,结果狗蚤喝得痨伤了,影响劳动人民干革命。青柳也是坏分子,理由之一是他卖虾皮咸鱼出身,绰号虾皮青;理由之二是他没有与太守断绝关系、划清界线,理所当然是坏分子。他还常常和几个有点文化水平的老头子烟筒对着烟筒,聚在一起讲新政府的坏话……
一个反革命交代出来,庆枢、申夫便写一张海报,向芙蓉、跃进上下两个大队报道最新的革命成果:某某人是隐藏在革命队伍中的阶级敌人,群众眼睛是雪亮的,现在被怎样怎样揪出来了。如此云云。海报写好后贴到长塘街顺昌堂的外墙上。海报一排贴过去,颇为壮观。
鸣烟被划为坏分子后,其妻柿花大骂肃反小组干部,结果柿花也被列为“四清”重点整治对象。
群众斗了干部斗,干部斗了群众斗,群众干部一齐斗。干部讲群众反革命,群众说,你们干部才反革命哩。群众列举了某某某某干部的亲戚朋友是黑五类,哪有不是反革命分子之理?在群众大会上,群众齐声呐喊,众口一词,当场就把申夫等几个干部打成反革命分子。到后来,连代笔写交代材料、写海报的也被打成反革命坏分子。
为了体现“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政策,暂时放了鸣鸽。鸣鸽反思三天三夜,却觉得自己没脸见人了。走投无路之际他自寻短见,把自己吊在凹头坳口的乌桕树上,脚下面垫了一叠岩饼,绳结在头颈上系好后一脚踹塌下面的石头,顿时他被悬空挂起来。由于他系的是死结,不是活结,一时断不了气,却非常难受,叫又叫不出高声来,像垂死的鸭子一样“啼噼啼噼”拼命弹,实在受不了,摸摸屁股后还有一把小刀,便使尽最后的力气割断了绳子。人从树杈上掉下来,额角碰在石头上,撞出一道长长的口子。他认为自己阳寿未尽,便继续外出讨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