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外史》之《争斗记》(二十九)
作品名称:《芙蓉外史》之《争斗记》 作者:陈晓江 发布时间:2012-06-20 15:38:40 字数:3561
第三章兄弟
楠溪大小两源,陈氏姓族是第一大姓。芙蓉人写了讨伐卢贼的檄文,盖上黄金印,一下子在陈氏姓族之间有了凝聚力。芙蓉得到了陈氏姓族的大力支援,粮食、武器、人员都很充足。一时间,双方力量悬殊,芙蓉人以绝对的优势把溪南人压到横坑溪对岸南垟水涵头的田角头打,并把哨位防线推到南垟坎脚。
溪南卢氏在楠溪算小姓,附近只有乐清县牛鼻洞、黄檀硐等几个小村庄的人是姓卢的。本来泰石卢岙、枫林芙蓉庵等小村庄倒全是姓卢的,只因古时侯卢岙一孝女与三脚老虎扯上关系成仙成为卢氏娘娘,村庄被洪水所毁,只剩一座圣母宫,村民也被卢氏娘娘全数带走,而芙蓉庵卢姓人也全被成仙的卢真人带上天,附近卢姓人就更少了。因此,凡听说附近有卢姓姓族的地方,溪南人都派人去联络。先后去过楠溪小源卢山横垅、桥下杨湾联络,都因卢姓住户很少没能得到多少支援。后来溪南人听说楠溪上游的张溪毛竹坑有几户姓卢的,就派人去探听虚实。到了毛竹坑一打听,确实有不少姓卢的,溪南人自然兴奋不已,就把溪南、芙蓉两地卢、陈两姓宗族械斗的事说了,并要求在毛竹坑背几支打猎用的火药枪。
毛竹坑的卢书记为难了。“兄弟啊,真不好意思呵,我们虽然从了卢姓,骨子里却是陈氏之后哩。”
溪南卢氏不高兴了:“现在卢陈水火不相容,陈贼亡我之心不死,你怎么说出这等叛逆的话来呢?”
“兄弟,你有所不知。当年陈虞之抗元失败,我们的陈姓上代逃到这偏僻的地方来,为了躲避朝廷的追捕,改了姓。当时改姓时也做了种种考虑,改什么姓好呢?有人说芙蓉隔壁地方姓卢的,隔壁有样,不用上账,就改卢姓吧。可是有人认为卢姓既是隔壁地方的姓,还怕暴露身份,遂改邹姓。因此,毛竹坑这小地方有卢、邹两姓,其实都是陈姓的人。我这里有个邹旭唐,在县公安局当干部的,现在也到芙蓉认祖,改姓陈了,排了辈份还是鸣字辈的人哩。”
“如此说来,真真……真不好意思。”
毛竹坑的卢书记说:“你们今天来背枪,这枪是绝对不能给的,给了枪岂不自己人打自己人了?我劝你们最好不要打。唉,只是我说这话也没用。不过咱们也算同姓一场,这午饭无论如何要请你们吃的。”
饭后临别时,卢书记还是那句话:“都是自己人,十个指头未开杈,本来就不用打的。”
溪南人更不好意思:“现在是骑虎难下了,陈贼……陈姓人势力强……啊,不说这些了,两地本来就是兄弟一样,打起来真不好呵。”
“还有一件小事情得说一说,毛竹坑出产竹木,芙蓉溪南一带出产红纸伞,你们需要木头伞柄和竹篾伞骨的话,我这里可以提供。咱们都是骨肉兄弟,价格自然跟给芙蓉人的一样……”
溪南人没心思谈生意经,卢书记的话未怎么听入脑,就挥挥手提腿告别了。
两地打起仗来,芙蓉下宅房早年迁到溪南落户的几户陈姓人处境尴尬极了。一方面,自己的切身利益受到损害,另一方面,拿枪与之打仗的敌方又是自己的亲房叔伯,真是左右为难。溪南卢氏对付这几户陈姓人家,比对付阶级敌人还棘手,派他们上前线打仗,只怕他们关键时刻念及骨肉亲情而倒戈,平时又担心他们通水;而卢姓人上前线打仗,让这几户陈姓人坐享鲜血换来的胜利果实,又不甘心。要想多摊派一些费用,给他们一点苦头吃,毕竟是乡里乡亲,平日都友好相处的,又不忍心,而且,多年来这些陈姓人还有好多与当地卢氏做亲的。他们住溪南的时间越久,被溪南卢氏同化的程度越深,亲戚关系也越复杂,有外甥舅爷关系,有姊妹夫老婆舅关系,有两姨夫(连襟)关系等等。
尽管两地战斗怎么激烈,双方对妇女都不攻击,以免得罪其娘家地的宗族而树敌。因此,撑红纸伞的妇女或者撑伞冒充妇女的人,都可以大大方方地走在火力范围内的大路上,很安全。芙蓉、溪南两地西首芙蓉岩脚下,还有下园、里岙、屿根、甲坑和郑岙五个俗称五底角的小村庄,村民出入要经过芙蓉、溪南两个正在械斗的村庄。他们路过芙蓉、溪南后垟,也一律撑起红纸伞,以示不是受攻击的对象。
纸伞用竹篾做伞骨,实芯紫竹做伞柄,伞纸抹着柿油,形成天然的紫红色,阳光下尤其耀眼。
芙蓉方面撑伞的特别多,溪南有些后生认为芙蓉的女人爱看热闹,有必要前去绰一绰,在火线上浪漫浪漫,于是,拼死摸哨摸过来看女人。有个溪南人一直摸到芙蓉后畔垟亭附近,竟然遇到芙蓉放哨的姐夫。姐夫情急之下就朝老婆舅沉声喊:“你不要命啦?给我滚回去!”
老婆舅是上门亲,平时姐夫总是奉承迁就他,每年过年时还摸压岁包儿给他的,今儿突受姐夫这样的呵斥,哪能受得了?一怒之下朝姐夫喊:“你滚开不滚开,你这个陈贼,不滚把你打倒。”
“你有本事开枪呀,”姐夫说,“我把你打死你算是清歇,你把我打死可要害你姐姐也做半边人了。”
双方就这样在对骂中各自知趣地退开。这以后,两地的人都发现那些撑雨伞的并非都是女人。知道真相后,双方偶尔也朝撑伞族开枪吓唬一下。
子弹毕竟不长眼睛的,这样一来误伤事件屡有发生。下园瞿理兴担柴到岩头卖,路经芙蓉瓜山脚时,溪南人五颗子弹朝他射来,眼看五颗子弹都射中了他,但结果只是肚皮上受点皮伤。原来,只有一颗子弹打穿他的棒拄后,再打到他肚皮上,子弹没有钻到他肚子里去;其余几颗子弹只是把他的衣服打了几个洞。瞿理兴娶溪南卢蒙爱为妻,差一点溪南人把自家的女婿打死而让卢蒙爱守寡做半边人了。为此,芙蓉人送瞿理兴一个“打勿死”的绰号。这绰号像护身符,让他几度死里逃生。此是后话。
这一年有一个闰七月,夏天显得特别漫长和无奈。楠溪腹地完全处于无政府状态,霞美、霞家岙、陈岙等地纷纷设立花会坛,大肆刮起以捺花会为主的赌博风暴。继蒙和时川乘机约了继通、时福、时印等主和派捺花会去。
一开始他们没多少钱,也不甚内行,为了保险起见每次只捺5分。后来输赢数额大了,也熟手了,发展到一次捺几角的,但很快就把手头的钱输光了。正在一筹莫展的时候,时川突然想起自己还有一只手表存放在溪南卢谨之家里的。
原先教书的时候,本职工作加上行医,收入比较高,凑足一百多块钱就托妹夫卢谨之到上海买一只上海表。半钢的上海牌手表125元一只,全钢的151元一只,谨之为了替时川省钱,只花125元买一只半钢的。到了时川被处理回家赶牛,谨之对他说:“川哥,你现在赶牛戴那么好的手表也不像帱(音dào),弄不好还多被批斗几下,还是借我戴吧。”时川到山穷水尽之时竟在花会坛上见到卢谨之,便不顾不上客套向他借钱。三五元、十来元的借来捺花会,却是借多少输多少,都输在花会坛上。捺花会捺上瘾了,早上一碗番薯干汤喝了之后,霞美、苍坡、霞家岙、陈岙等地转了一圈,直到天黑才回家,竟也不觉肚子饿。
花会34名,捺中了1赔30,一时间求花会成为时尚。求花会的套头五花八门,时下流行的除了求神拜佛、拜鬼怪点花会单外,主要是求神托梦,梦见什么圆梦圆到相关的花会神身上去,而相应地将钱捺到这位花会神名下。比如梦见孩子捺李常保,梦见杀人捺李汉元,梦见和尚捺陈全士等。还有“筲箕蛊”、“箸笼”、“桌蛊”等求花会的法门也流行起来。
几乎所有求花会的法门时川都试过,结果还是孔夫子搬家——尽是书(输)。听花会坛里有人发明一个求花会的新法子,就是黑暗中看一碗水,看水里显现什么,便捺相关花会神的名字。时川倒了一碗水,把衣服盖在上面,然后把自己钻进衣盖下面,黑暗中把一碗水看成深渊。他终于看到了什么,而且每天看到的场面都不一样,就凭此,他去捺花会,结果输得更惨。他用不了一个月,陆续向卢谨之借了100多元,这125元的手表也就输得差不多了,从此不再向他要回手表,无形中就以手表顶账了。不过从此以后,两人碰面时双方都很不自然了。时川琢磨透了,《论语》里面有句什么数则疏的话说得不错,亲戚朋友关系太密切了就要开始疏远了。
雨后,时川等人在花会坛上再次见到谨之。见他和阿差腋下夹着红纸伞,为打破尴尬时川故作惊恐状:“老弟,你们雨伞当中可不是枪吧?”
“狗屁,有枪还不要你陈贼的命吗?”
时川继续做惊恐状连连摆手说:“老弟啊,咱们亲眷礼道的,不要乱来呵。”
站在时川身边的时印乘机向这位未来老丈人媚笑。谨之因新近与时川经济往来过于频繁有些不好意思,不愿亲热,又看边上的时印笑得比哭还难看,心里更别扭了,很不自然地转开头去。继蒙打哈哈说:“哈哈,讲仂起笑笑,打仂起叫叫。其实两地搬案跟咱们有什么关系呢?人家狗咬死羊,羊咬死狗,咱们弟兄朋友都不理他。”
出于礼貌,谨之朝继蒙说:“你这反革命也来了?”
“呵,你这二流子怎么知道我是反革命?”继蒙竟有自豪感,“你这卢贼还真行。”
然后一帮人和和气气地聊起来,说咱们都是兄弟队一样的,上代都归好的呵,互相争斗是使不得的。有什么事要通气,可不能动粗啊。
说来奇怪,在横坑溪战场上拼死拼活的两地人,在花会坛上却完全是另一种客气的姿态。
卢阿差乘机提出要想跟陈贼们搭伙捺花会,时川却死活不肯:“我们人多,你两个人跟我们,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别人还以为是我们谋害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