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外史》之《争斗记》(二十二)
作品名称:《芙蓉外史》之《争斗记》 作者:陈晓江 发布时间:2011-12-18 11:14:40 字数:5948
建华急了:“你这是执黑白,白马非马哩。”
“白马可以是飞马,也可以不是飞马,飞得起就是飞马,飞不起哪怕你再白也不是飞马,像你就不是飞马,是最差的马,给革命劳动人民犁田拉砖都不要。哼,老兄啊,别以为多识几个字,多拿几张文凭就以为有文化。”
一阵哄堂大笑。继鹰觉得辩得痛快,呷了一口茶,等建华发话。
建华回不出话,急得直跺脚:“皇天三界啊,我阿爸不是这样讲的呐。”
“啊,你知识分子,说自己革命派了,还叫皇天?你不这样讲是怎样讲的?”
时虎接口骂道:“狗生的儿!”
这脏话一出,台了的听众都有些吃惊,继鹰从容不迫地说:“你人话未学好,别做狗叫。”
建华骂道:“他奶的……”
“好啊,我是粗人,跟我粗人骂街最合适不过了,要不要跟我粗人作一次骂街比赛?”
台下虾皮青高叫:“我卖虾皮出身的,我跟你骂。”
太守说:“还是我来吧,我从小奶水吃透,元气足哩。”
阿佝儿、燂狗勋、哮哥、寿桃囡、青柳、狗蚤等趁机起哄。
继鹰想了什么,若有所思地说:“你们连枫林黄圣白这个有名望的妇科医生都拉出来斗,真是毫无道德心,毫无人性,毫无……”
台下的人又一次骚动,嗡嗡议论一阵,尤其是一些妇女,表现出极大的愤慨。
建华等人似乎要回避这个话题,继鹰却硬要揭他们的疤厣:“在楠溪接生的技术谁能比黄圣白好?你们却硬说她反动学术权威,要冲击她,批斗她,她跳水自杀,被撑船人所救,不敢回家,连娘家也不敢去,就当了撑船人的女儿。这些都是你们要给后人讲古典的事。”
继鹰道出黄圣白医生的秘密,台下再一次引起骚动,久久不息。继鹰讲的话放一套压一套的,张弛有度,放纵有序,把对方玩于手掌心一般。
庆枢等人摸准硬骨头们都是粗人的特点,大谈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的哲学,大谈马恩列斯怎么怎么说,要从灵魂深处闹革命。跟继鹰讲哲学,本也经不起继鹰的蛮讲和辩驳,但一冠上马列主义的名,继鹰就不好辩驳了。硬骨头们谁也听不懂,个个瞠目结舌。瞠目结舌就意味着辩输了。硬骨头们不服输,要高喊口号把他们的劳什子哲学打搅成碎片。庆枢说,今天你们这是捣蛋,捣蛋马列主义,捣蛋社会主义,捣蛋毛泽东思想革命路线。
继鹰见第一个问题提出后,被辩得几乎没有主题,显然已成鸡肋,他无心恋战,抛出下一个问题:“第二点,为什么讲我替黑帮分子翻案,你们讲的这些人都是共产党员,为什么讲他们是黑帮,一定要拿出根据来。”
庆枢理直气壮地说:“陈一鹤是地主岩襄的儿子,爸是地主儿子也是地主,不是黑帮是什么?”
继鹰说:“中央某些领导干部,家里都是几千、几百亩田的,他们参加革命。《土地法》第十三条指出,有些官僚地主子女相当觉悟起来,拥护马克思主义,为广大贫苦农民,为无产阶级办事,坚决站起来干革命,地地道道的是共产党员,是革命者,可以做国家的栋梁。难道陈一鹤他父亲是地主他干革命就错了?是你违反毛主席革命路线,还是我继鹰违反毛主席革命路线?”
台下口号又起:“谁反对毛主席革命路线就打倒谁!坚决拥护十六条!”
继鹰乘胜追击:“第三点,你们为什么屡次屡次找我们硬骨头辩论,讲我是反革命、黑帮分子,为什么?你这是颠倒黑白,混淆是非,这是谁指使的?你们算什么?”
建华拍拍红袖套:“我是红卫兵。”
继鹰拍拍额头:“我是贫雇农。”
建华说:“贫雇农大还是红卫兵大?红卫兵是这次文化大革命的先锋队,有权批判你,揭发你。”
继鹰说:“无产阶级的坚固的同盟是农民。毛主席叫你矛头指向阶级敌人啊还是指向贫下中农?”
建华说:“你这些人的行动、动态就像反革命的行动、动态差不多。”
“你说我们这些与反革命差不多,我们到谁家吵过家,到谁家围攻过?背苎丝端松糕甑背陶糕印拔扩种庄稼乱扣帽子矛头指向群众歪曲毛主席革命路线颠倒黑白混淆是非贴出海报矛头指向我陈继鹰的是谁?可见今晚的行动就是挑起群众斗群众,像中央领导人讲的你是颠倒一切打倒一切压倒一切,你们就是这批人,地地道道是表现出与毛泽东思想唱对台戏违反毛主席革命路线狗急跳墙,从今晚行动看你们是反革命行动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破坏十六条行动。”
申夫说:“我们不仅善于破坏一个旧世界,我们也善于建设一个新世界。”
申夫说的是毛主席语录,这又引发了台下一片口号声。继鹰手往后伸,玉菊从台角递上鸡卵,并提了开水瓶加满桌上口杯的茶水,继鹰的桌上腾上一股热气。
建华说:“你混淆是非,你这种人是不是革命行动是不是毛泽东思想是不是马克思列宁主义……”
继鹰插口道:“你们所作所为目的是什么?野心是什么?是为了报私仇结私冤,达到你们的不可告人的目的,你们是没有好下场的。”
台下,建华的母亲接嘴对建华呼喊:“童子佬儿,死落哪,与这些短命鬼搞不灵清的,不要争啦。”
继鹰并不生气,说:“今晚是开辩论会还是开咒骂的会?”
建华母说:“我没有骂。”
继鹰顶她:“那为什么骂我短命鬼?这不是咒骂吗?”
建华转移话题:“继鹰你这是什么行动?”
“我是革命行动。毛主席讲革命不是请客吃饭,革命是暴力行动,推翻一个阶级必须造成舆论。从今晚证实你的舆论我的舆论,谁是革命行动谁是非革命行动,今晚作出结论,就是像你这班人所说的黑帮分子反革命为谁翻案,今晚当公众的面澄清事实,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吗?”
结果对方“五一”兵团里有个人站出来高声大叫:“继鹰,你老婆娘舅、外公逃台湾,你又是日本人伪保长的兄弟,你就是反革命。”
“讲我是反革命?”继鹰反问道。“第一,从土地改革划分阶级成分,我为什么划为贫雇农阶级?第二,我在土改运动、合作化运动、三五反运动、插红旗运动中,都是参加长长的风雨斗争,风浪斗争,与阶级敌人作针锋相对的斗争,同时我也是当过乡人民代表、乡农会主任、副乡长等职,这些是共产党给我的当的官还是国民党给我当的官?你说说明白。”
“你是不是日本人伪保长的兄弟?”
“我承认,但事实是当伪保长的是我兄弟不是我,我也没有包庇兄弟,没有包庇老婆亲戚,这种事情请你们提高觉悟,心情开朗一点。今晚是文化大革命的辩论,不是乱扣帽子的辩论,像毛主席讲对什么东西对什么事物,应当问清为什么,不要乱弹琴一套,不要瞎子捉麻雀的现象。”
这一夜把那天开誓师大会以后屡屡触及的辩论内容炒卵饭一样不知炒了几番,卵炒饭,饭炒卵,大约到了第四番争论“苎丝”、“破四旧”的时候,时间已是下半夜一点钟。继鹰看了看他的钟山牌手表,习惯地抿了几圈发条。稚稚稚。
永卫东战斗队的代表听到了他“稚稚稚”的上发条声,听得不耐烦了:“今晚歇不歇?”
继鹰说:“我今晚精神相当好,你心里有什么问题,全部问个完。”
建强如一个受愚弄、不公平待遇的竞技者一样气愤说:“你今晚叫来老婆做好准备,连倒了六七次的开水,递了六七个鸡卵,补你的精神,才给你乱弹琴地乱说,才让你辩赢的。”
继鹰说:“根本不是乱弹琴,我哆来米发沙拉西、西拉沙发米来哆,弹得灵灵清清,没有一点乱调和失弦。同时像毛主席讲的,和敌人作战以前,必须做好人事力量、精神力量、物质力量,等等供给送到战场上来,保证这次战争会一定的成功和胜利。”
时虎说:“今晚还是暂时散会好,下日再辩。”
继鹰说:“要辩辩到天亮,每句话要真刀真枪,要实事求是,不要断章取义颠倒黑白混淆是非,从这样下场是非常可耻的。”
虾皮青听继鹰的口气还正在兴头上,便上台叠了两条凳子,踮起脚摘下煤气灯,嘁嗤嘁嗤,蹶着屁股用力给煤气灯打气。台下的人都举目望着煤气灯那白炽的“卵袋”。煤气灯那咝咝声似乎响了许多,也亮了许多,变得刺眼。
这时,庆枢像突然从冷灰中的火星爆出来一样,满喉挣着高声说:“继鹰,地主岩襄孙子订婚,你怎会吃他的陶糕和松糕?”
继鹰说:“有吃,不奇怪,是偶然的。”
“为什么是偶然的?”
“这事说话说得也是很长,你们精细听我讲。”继鹰说,“什么叫做人,对待人对待社会,用道德礼貌才有松糕吃。”
“为什么?”
“我真实情况说给你们听听。”
第四章听了故事好散场
看情形继鹰要讲故事,群众都伸长脖子,会场静了许多。继鹰说:“当时我养许多鹅儿,鹅儿饲料是从温州担出来的。从温州小南门担到麻行鱼咸行里,我就歇下来休息。鱼咸行老板走出门来问我,客,你人个子这么小,担起有一百多斤,你怎么担得动?我眼看老板的面脸,他比我大几岁,我说伯伯,虽然我人小力不小,不是这担子重,这担东西只有一百多斤。他问不是这担子重还有什么重呢?我说是家庭担子重,我全家有八个人吃饭,上有母亲二伯,义父义母,下有两个小孩子,靠我这样八十多斤的身体挑来供八个人吃饭,等于每天每人平均吃我十多斤的力,才会把家庭把持牢,好好地孝敬上辈。谈话中得知老板姓严。老严说,嗳同志,你怎样对上辈孝敬,经验给我讲讲看。我说我有三点原则。第一个原则,上辈人急我笑。老严问,为什么上辈人急你还笑呢?我说老人急了,身体会急坏的,我笑着劝她,她就不会急了,精神愉快了,家庭就会团结和睦。这是我应该做的,也是孝子应有的职责。老严马上端凳泡茶拿蒲扇叫我搧搧凉,并说,我住麻行角五十多年,没有听着过你这样的孝子,这样的行动。说完马上叫他老婆,老老娘儿,快来听,快来听,听这个同志讲啊。先生嬷马上跑出来,我又对先生嬷讲。先生嬷说,真的真的,皇天啊,对极了,你今后一定会遇仙的。我被弄得莫名其妙,问,先生嬷为什么你会说我今后一定会遇仙呢?她说,廿四孝中的老莱子戏彩娱亲,就是与你把母亲搞笑的行动一样的。先生嬷招呼她的新妇说,媛,快来快来,煮饭给这位同志吃。好人哪,你就在我家吃饭吧,在我家吃饭啊。叫得很亲热,我就不客气。我看她阿媛轻脚轻手轻心很灵活,马上往厨房间跑,煮饭。我接下去说我的第二个原则。第二个原则是做人一定要礼貌与友人拉家常,问友人家里有多少人吃饭等等。我笑问老严你家有多少人吃饭,有几个儿子,何时住这里的。他说他父亲手里住下来,父亲是1948年去世,自己成人长大,这个家里里外外都是自己的事,生有三子二女,两个儿子下了乡,有一个儿子在学做生意,两个女儿帮助家里开店。我笑着对他说,老严,我看你会长命百岁,俩老双全。这样一说把老严说得心花大开,哈哈大笑。他说托你的金口,托你的金口玉言。我与老严讲得相当亲近,老严问我,你这世人干过什么事业,我哈哈大笑,我说我正式经风雨见世面,揉馍糍捣捣臼,长的揉过方的,方的揉过圆的,过去也做过行政工作,也是做过大生意小生意的,现在养畜牧业。老严叫阿媛端出饭,吃饭吃饭,桌上摆出四个菜一个汤,挈出一瓶烧酒,筛得满满的两杯,老严与我对饮一杯。他问,你在社会上搞过,做人应当做什么样的人好?我说大丈夫男子汉应当做到忠孝节义,这是做大丈夫最根本最根本的本钱,这样才在社会上站住脚,会行得通。老严就说好口才好口才。先生嬷就问,你究竟是哪里人?我说我是芙蓉村人。楠溪芙蓉还是乐清大芙蓉?你听我的口音有乐清腔吗?老严把酒杯啪地一声蹾在桌板上,好朋友,举起手说,你是我朋友的地方人。老严又叫阿媛快点把松糕端出来给这位客人吃。我被弄得莫名其妙,酒兴上我也英雄豪杰般地把酒杯啪的一声蹾在桌板上,粗着嗓子问,老严,你为什么端松糕来给我吃。他说,我老朋友的孙子叫陈贵,楠溪芙蓉人,你认识不认识?我说不认识,你老朋友叫什么名字?他说我老朋友有两个名字,诨号叫牛皮,姓陈,名叫岩襄。我以手击腿,哈哈大笑,哟,你跟地主共朋友啊,真是个路线问题。老严说,不是路线呵同志啊,阿襄又会种田又会开面坊,又会养牛又会砍柴,这还是地主吗?是地主的话也是个苦窭地主,貌似你农村深山没大树蓬蒿当丈杆。是的,我说,他上山草鞋舍不得穿,夹在腋下,到硌脚、有荆棘的地方才肯穿上。在土改时期,我与当地陈马昭和陈庆枢他们斗争,焦点就是为了该不该划陈颜松、陈岩襄一家地主成分的问题,就像你说岩襄是苦窭地主一样,我与你想法一模一样。我说他草鞋挈手里担粪的,配咸鱼头,地方人认为最善良美德最敬重的怎会是地主?后来我在头陀寺当二十天的志愿军期间,庆枢害得我差点被军队里枪毙了,就为了陈颜松、陈岩襄的成分起因的。老严说,你们楠溪芙蓉颜松、岩襄整个家族的人都这么好,当年在温州办厂救了不少人哪。这几粒松糕就是岩襄长子一鹤的遗腹子陈贵与葡萄棚下姓李的千金小姐订婚时的婚礼松糕。人家记情,报恩哦。”
台下的女人在抹泪,特别是老太婆三三两两交头接耳,讲话时喉咙里雀卵轧着一样,不时撩起对襟衣裳的下摆擦泪。继鹰顿了顿,伸手往后,老婆马上递上一个鸡卵一杯凉开水。继鹰卵也吃了,水也喝了,继续讲:“陈贵为什么叫陈贵?据老严说就是遗孤的意思。你讲我吃革命遗孤松糕,就是这样吃松糕,就是有意无意,无意有意,我就是吃这几粒松糕。我还可以告诉你们,为什么回来不提该起事情呢?第一,岩襄是个苦窭地主。第二,他大儿子陈一鹤参加共产党,是革命者,单线联络,当时有人怀疑他是叛徒,在平阳把他的指甲拔完,活埋了。后来省里有人记起陈一鹤,给他评反。骨从平阳夹来,他妹妹哭得晕过去,上级给他的安家金,也给大队部里接去了,说他家地主出身,一直没给。这事你们当权派、保皇派不要以为我们不知道,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台下有人嚎啕大哭。
继鹰说:“一鹤的儿子陈贵一直隐居在外,无声无息。我想,剩落一个陈贵,我要是将他的秘密行踪说出去,说他躲在什么地方,你们就会把他抓来,乱扣帽子,乱棍打人,他家的镬灶脚就会挈起了。他家要是绝了,我心里也过意不去。因为道德感人,我隐瞒了。就这样,他送给朋友松糕,我在他朋友家吃饭,吃了松糕,今天被你们揭发出来。”
建华说:“你这是谎话!”
“不是谎话。”
“事情怎会这样凑巧?”
继鹰随口答道:“一色的,凑巧的事有的是。1958年在可大祠堂办畜牧场时,你母亲给一头病猪仔吃了一口奶,凑巧猪仔病就好了,你母亲就入了党,当了劳动模范,当大队干部,以后供你读书。不是凑巧,不是你母亲这一口奶给猪仔吃,就没有你今天读书的机会了。陈申夫与你母亲办畜牧场时,一只苍蝇煺了也对半分起来吃的,你在永嘉二中读书时,学校画漫画比赛,你把我画成与陈申夫穿一条裤,你母亲才与陈申夫穿一条裤哩。”
“皇天啊,”建华连拍几下大腿说。“你怎么这样讲呢?”
继鹰说:“你们不要怨天恨地,要乐观一点。”
庆枢加重了语气,恶狠狠地说:“我听见你开口讲话就恶心。”
继鹰故意不马上接嘴,让他的气话多说,好捉他的漏,好让他气急,乱了情绪。庆枢见他不回话,果然接下去说:“大概是你世出得好,谁有你这个痨丁龟快活?”
继鹰说:“芙蓉路又平水又清,碾米磨麦又现成,我有住有穿有吃就觉得天上都走到了。”
“我听你这条腔调拉出来……”庆枢气得话也说不出来。
继鹰不理睬庆枢,故意冷他的场,对着建华辩解说:“我讲的不是那个意思,那条裤是大裤,不是穿小裤,是正确的,你说我穿……”
有人说天亮了天亮了,散会散会。人都累了,就散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