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外史》之《争斗记》(十七)
作品名称:《芙蓉外史》之《争斗记》 作者:陈晓江 发布时间:2011-11-15 13:29:07 字数:4754
潜回家后继鹰把地方里阿佝儿、哮哥、排骨继绲、太守、虾皮青(青柳)、寿桃囡、狗蚤等三十多人召集鸿燕庄来,说要成立硬骨头战斗队。这些人中有松糕甑、饭甑、陶糕印被清文办公室的人和红卫兵抄走的,做小头生意受打击的,抿苎丝被干部背走行头、苎麻的。大伙儿疑疑惑惑地看着继鹰,意思是咱们这几个人能成什么气候?继鹰说:“大家都不要担心,咱们可以出去串连。”
提起串连,大家都来了精神,寿桃囡首先说:“串连好,串连好,串连有饭吃。”
阿佝儿懂得寿桃囡的意思,串连是很爽的,村里都在传讲建强串连肚子撑懵了的事。建强当红卫兵串连时,一路吃到杭州、上海,吃的东西越吃越好,最后在上海吃得撑着走不动了,别人劝他吐掉,他强忍着说不能吐,那最好吃的东西后吃的,都在胃的最顶层,这一吐就先把最好的东西吐掉了。阿佝儿说:“寿桃囡无非也像建强一样爽一回。”
大家哄笑一阵,寿桃囡倒是认真的,还是急切地问自己所关心的事:“说真的,咱们搞串连是不是也会到处招待咱们吃饭啊?”
“吃饭总是天字第一号,当然首先要解决的。”继鹰考虑到要稳定军心,说了这句话。
“下一步怎么办呢?”有人想知道具体步骤。
时川带过兵,有经验,握拳示意继鹰给他们鼓鼓气。继鹰领会老人家的意思,说:“大家放心,有北京造反队为咱们撑腰。”说着还拿出北京造反队写来的信给三十多人一一看过。
三十多人看过这封来自北京造反队的信就觉得脱不了干系,就默认是继鹰手下的人似的,也就相当于结拜盟兄弟喝了鸡血酒或者香灰酒一样,都是一条道上的人了。
经过一番讨论酝酿,大家都同意参加战斗队,一致认为要豁出去干。于是,继鹰在鸿燕庄正式宣布成立“硬骨头战斗队”。这三十多人大都是矮小个子,平日都受人欺压的,硬骨头战斗队可以说是真正的矮人战斗队。
大伙儿说群龙不能无首,时川先生当过排长,带过兵的,是否劳驾带队呢?时川说自己老了,不想卷入政治。大家却说,你说自己老,这里有些人比你还老呢。时川想起当年继马请自己入“五朵梅花”的事,回绝说,我不参加你们的战斗队,不过用得着我的地方我会尽量帮助的。
考虑到时川是劳教过的人,拉他入伙,恐怕也会在政治上影响队伍的纯洁性,大伙儿不再勉强。说起来继鹰也当过几十天的兵,受过军训,大伙说这个蔸儿就让继鹰扳,他应该是战斗队的当然首领。大伙都一致推举,继鹰也就不推托了。由于继鹰当首领,大伙儿把时川当太上皇看,当作战斗队的主身骨。
这回真正闹革命了,有了自己的战斗队,矮人们个个斗志昂扬,摩拳擦掌,似乎只等继鹰一声号令,就要砸烂铁锁链似的。村里庆枢等二十几个看他们成立了战斗队,也与“五一”敢闯队挂了钩。硬骨头战斗队考虑到北京造反队驻扎在温州,隔江过水路途远,总有不便,于是与永嘉农机厂巴黎兵团挂钩。巴黎兵团以汪瑞烈为主帅,有许多革命老干部;“五一”敢闯队由一些青年团员、党员干部、工作积极分子组成。硬骨头战斗队这班人马则全是无官无职的白身人。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刚开始不久,要炮打资产阶级司令部,永嘉县第一炮是黄屿红旗大队向县委开的,硬骨头战斗队准备开他的第二炮。三十五个队员打路走,浩浩荡荡往县城上塘进发,一路上“打倒宋哲慈”、“炮轰县委”的标语用蛎灰刷刷在电线柱上,刷在公路边稍微有点平整的岩坦上。一路上老百姓夹道欢迎,笑脸相送,继鹰像李自成进京一样体面,只不过缺少高头大马罢了。大家冲到县革委会门头,喊着口号要打倒当权派走资派;见有干部模样的人进出,队员们就起哄,叫干部老实交代坦白。战斗队贴出对联,左联是:革命洪流势不可挡。右联是:高官老爷仍坐中堂。横批是:炮轰县委。县委书记宋哲慈悄悄探头看看,硬骨头们立即喊了口号。宋哲慈倒抽一口冷气,不敢出来,想不到这帮小个子战斗队这么无法无天。硬骨头战斗队静坐县革委会门头,非要宋出来回话不可。
第三章 誓师大会
硬骨头战斗队大闹县委后全身而退,士气高涨,时川便向继鹰建议在芙蓉开誓师大会。芙蓉“五一”敢闯队这条线的人听到硬骨头们战斗队要开誓师大会,口风放出来不让开。继鹰他们说,不让开我们决然偏偏要开。继鹰给巴黎兵团以及下属的岩头井冈山战斗队(瞎鼻少岚的队伍)、枫林闯王战斗队、岩坦得胜战斗队发出通知,说芙蓉硬骨头战斗队将要开誓师大会了,“五一”兵团一定会惹事动粗的,请作好战斗准备。
干革命需要大舞台。岩头、枫林、岩坦等地都有像样的大舞台可以供革命团体活动,芙蓉却没有大的戏台。晒谷场有个露天的小台,很快不适应革命潮流,太小了。芙蓉大队最差也要搭个能够过得去的台,这一点“五一”们与硬骨头们似乎很默契,因为双方都太需要台了。特别是马昭,他平时就喜欢娱乐这一套,说要搭台,他自然也极力赞成。
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的创造条件也要上,搭台的事各方都拿出姿态,并付诸行动。
芙蓉小学原本是二房祠堂改成的,原先在礼堂摆香炉供案的地方搭了一个小台,现在准备改大。在树木砍来以后,考虑二房祠堂与天井高差太大,便临时改变方案,把台搭建在操场上。
从横坑溪滩林里砍来的木头还全青全鲜的。人们在木头梁柱铰接的地方也不打榫头搭接,用络麻扭几纽,柴棒杠子绞起来,杠子下头往外弹翘的一头扳到柱边,尽量贴紧柱子并用络麻缚紧,绞节点则非常牢固,台板越压越紧。至于台板,芙蓉有的是破祠堂,随便拆一面板壁就够了。台面五米进深,六米横宽,高一米五十,台面到台檐高三米。人们用一天的工夫便搭好了台,学堂桌一溜横在台上,桌上披挂着花被单,台型还蛮扎牢的,一时盖过楠溪所有的台。
硬骨头们海报贴出,正式宣布召开誓师大会。开会的当天,陈继鹰吩咐硬骨头队员,今晚开誓师大会,“五一”兵团的人不管怎样凶狠都不用怕,有我与他们辩论。
晚上七点,誓师大会如期在芙蓉小学操场召开。台上台下,被一盏挂在台檐口的煤气灯照得雪亮。
继鹰不知道誓师大会是怎样的一个会,蒙眬的感觉是列队齐声喊口号、作报告什么的。反正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需要热闹。
场内看热闹的闲散群众多,有好几百人,“五一”方有一百多,而硬骨头方只有八十人。继鹰几个人上台。看场面列队显然是办不到了,继鹰就带领大家喊“毛主席万岁”等口号。口号喊得地动山摇,像模像样。“五一”方一百三十多人,见对方喊了口号,就轧拢来。继鹰对手下说,看情形他们会动手打人,这里有我应付,由我与他们辩,大不了我给他们打,你们赶快分头向巴黎兵团他们班兵。硬骨头队员绝大部分出去班兵,任继鹰与他们周旋。
继鹰站在学堂桌后正中位置,向台下的人抱拳行礼说:“静一静,静一静。今天是开硬骨头战斗队成立誓师大会,也许,有人不服气,这不奇怪,真理不辩不明,有不服气的派几个代表上台,先与我硬骨头们辩论一番。”
继鹰站在台上,显得人小台大。高高的台上那张高高的学堂桌挡了观众一部分视线,继鹰只露出一个头。
“五一”方的庆枢、申夫、皮鞋昆等人上台。
庆枢不知继鹰在搞缓兵之计,竟然首先向继鹰声讨:“继鹰,你这班人是保皇派,你知罪吗?”他自认为问得开门见山,单刀直入,有些得意。
“到底你是保皇派还是我是保皇派,保在哪里?”
“你们是陈鸣鸽的保皇派。”庆枢答道。
继鹰说:“说我方保鸣鸽,可是四清时他早早地就被划为‘乌蜂’,早就讨饭去了,现在是你庆枢当权,怎说我保鸣鸽?你讲他是个官你给他一个官好了,讲话这样没根据!”
庆枢说:“你这都是蛮讲的,你们也都是蛮人。”
继鹰说:“是的,我这批人都是作小头生意、受欺压的下末之人。不过社员抿苎丝,一日带夜也只抿得二三角钱,七十户抿苎丝让你们背走……”
长人申夫为了显示智力也高一人截,抢着说:“他们是搞资本主义复辟。毛主席说要斗私批修嘛。同时毛主席也讲到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啊,同志。”
这申夫真是三起三落,落台快,上台也快,这不,似乎又吃开起来了。继鹰质问他:“人总要挣饭吃,劳力干来吃,这是正义的,一天只挣二三角番钱呐,什么叫资本主义?你懂不懂?
“这就是资本主义,这就是两个阶级斗争的继续,这就是两条路线斗争的继续,还用懂不懂的?”皮鞋昆说。
继鹰说:“劳动,毛主席就是叫人勤劳,勤劳致富,勤俭节约,这勤字就是指劳动。你们这不是跟毛主席唱反调吗?你把劳动人民都打成资本主义,我们怎能拥护?毛主席提出大干特干,力争上游。其实我对你讲啊,”继鹰压低声音,台下一下子像水闸闸落一样,悄然无声,“我们抿了这么长时间的苎丝,是猫儿推甑盖,白白替狗行财。”
会场爆笑。拍掌叫好,好——,京剧、昆剧唱得动听处有人就是这样叫的。
排骨继绲快活得捶哮哥的背。继绲整个人的形象就如棒拄放箩里一样,瘦得不成样子,手细得像柴梗,哮哥被捶得痒痒的,咳得厉害,反手一撩,撩住了两只细手,夹在手中如夹箸一般。哮哥顺手玩起继绲的手花,如玩木偶一样招人看。
长人申责问:“继鹰你搞宗族封建迷信这一套,私藏金印,私藏宗谱,大搞修谱活动,还将自己过继给二伯,你以为人家不知道吗?”
继鹰倒吸一口冷气,这可真是自己的软肋呵。这事还真不好回答,属于越解释越糟糕而应回避的话题。誓师大会上,他们怎么提这些事情呢?这不是有意搅局吗?正不知用什么样的话搪塞,长人申趁今晚人多,有意要出继鹰的洋相,又争着说:“你母亲拉郎配嫁给二伯,还不伤风败俗?”
说到二伯和母亲的事,继鹰倒自有主见。他有意避开金印和宗谱的事,毫无愧色地说:“现有新社会讲自愿结合,谁还要死守封建这一套?”
“那也有个正规手续才行!”
“你都不知道?我二伯与我妈的事是摆过酒的,六二年就摆了,房族中都公开宣布过的。”继鹰后悔自己误说“房族”两字,看台下群众的神态大都向着硬骨头战斗队的人,有意转移话题,提高了嗓子:“马昭当权的时候,公社里卢胡兴当书记,你们是怎样联起来鼓弄、陷害人民的?是怎样以破四旧、打击资本主义的名义打击劳动人民的辛勤劳动的?你们这样做,其目的是什么?”
庆枢说:“继鹰,你们号称硬骨头,所谓的硬骨头战斗队,其实就是替官僚、恶霸地主翻案的。”
继鹰猜到庆枢所指的,避开话题说:“今天开誓师大会,我们硬骨头战斗队坚决保护毛泽东思想革命路线,保护红色政权,保护社会主义,坚决打倒资本主义,严防资本主义复辟。谁是我们朋友谁是我们敌人,两个阶级没有调和的余地,不是资本主义就是社会主义,社会主义萌芽不会被资本主义吃下去的,群众就是保护社会主义的,敌人磨刀我们必然磨刀。”说着,双手举得高高的——担心别人看不见,做着磨刀的动作。
台下太守忍不住叫道:“矮脚虎王英,你少磨几下好不好,悚得我屁股都痒了。”随后几个人私下串成拉拉队,齐声高喊:“长人申,保皇派,快快快,保皇派,滚下快,两条道路由你拣……”
从永嘉县电瓷二厂过来助阵的陈继敦等人赶到,硬骨头队员也陆续回来,寿桃囡便要动粗:“把他们拔下台来!”
继敦说:“矮人继鹰成立硬骨头战斗队,顺应革命潮流,怎么?开个誓师大会你们都不让开啊?”
“五一”们没人站出来辩解。陈继敦说:“连这一点都神头不灵清,还要革什么命?”
陈继敦芙蓉六房人,算是个有点本事跳出农门的青年人。他是个海军复员军人干部,一股帅气,说话口气坚毅,似乎不容置辩。
台下喊声又起:“长人申,保皇派,快快快,保皇派,快快快,两条道路由你拣……”
继鹰听口音喊得最起劲的是自己这班硬骨头队员。精细听是燂狗勋在带头喊口号,显然他要加入硬骨头阵营,也豁出去了。继鹰很满足,更有信心了。
名义上说是开誓师大会,其实大家都没有开过,根本没有经验的,也没有人作报告。一阵闲谝式的辩驳,继鹰渐渐地寻到感觉。开誓师大会,大体上无非就是人聚拢来闹一闹散了。从这个意义上看,有反对派过来闹,反而显得有节目排,而变得精彩起来。他要讲一讲形势、立场观点,把大会推向高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