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郭老栓的葬礼
作品名称:陨落 作者:晓雪 发布时间:2015-10-23 14:14:19 字数:6102
清晨,天边露出了鱼肚白,天色微微发亮,雨停了。老院子里传来了许多女人们嘀嘀咕咕商量事情的声音,似乎是害怕惊醒生病卧床的老人。
这是郭老栓生病后的第三天了。邻居们听说老人病重的消息便纷纷赶来探视安慰,英子和学文忙里忙外照顾着爹娘,招呼前来看望老人的亲戚朋友们。而郭老栓的病情未见明显好转,诊所的医生给他挂着点滴,告诉英子是她父亲长期不规律服药,血压不稳定而且突然急剧升高导致的脑血管破裂出血,病情不容乐观。嘱咐英子陪着老人,看看什么时候老人能够清醒过来。如果能够完全清醒,那就说明脑部出血量较少,而且不是大脑的重要部位出血。如果病情逐渐加重,那就希望渺茫,准备后事吧。
这天一大早,院子里来了一群人,一进门就吵吵嚷嚷、粗鲁野蛮的样子,他们是郭老栓的本家兄弟老大的一家子人,学文和英子急忙走出家门迎了上去。
“大爹、婶子,明亮哥、嫂子,你们过来了,快往屋里坐!”
英子热情地称呼着他们。学文急忙给大爹和明亮发着“大前门”香烟,殷勤地点着了火。大爹阴沉着脸,接过烟卷,狠狠地吸了两口,随口“哼”了一声,进了堂屋,看着床上仰躺着的亲弟弟,眼睛里露出了冰冷的寒光,隐约有一丝暴戾之气一闪而过。婶子和明亮两口子尾随着进了屋,屋子里的气氛无端地紧张起来,似乎狂风暴雨即将来临似的。
听说有人来了,英子娘摸索着站了起来。英子忙过去搀扶着母亲,告诉她本家大爹一家子过来探望父亲了。英子娘颤颤巍巍、瞪着昏花的老眼说道:“他大哥,谢谢你过来看俺的老头子,哎!人老了不中用了。他这一躺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过来?”话音未落,眼角流下了伤心的泪水。
“他婶子,听说老三昏迷了,我们过来看看他的病情如何,跟你们商量一下他的后事。别等到咽了气,混乱中出差错。我也是个老不中用了,让明亮过来给老三当孝子,拖墓杆子,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不分你我。让明亮给你们二老养老送终,我的儿子就是你们的儿子,不要跟我见外!啊,是吧,他婶子!”听着老大轻松的话语,看看床上还在垂死挣扎的老头子,英子娘明白了他的狠毒用心。气的嘴唇发抖,浑身直打哆嗦,想说什么,突然眼睛一闭,咬紧牙关,一口气没上来就昏了过去。
“妈,你怎么了?”英子没有顾得上理会大爹,大声哭喊着,搂住昏迷不醒的老母亲。
“妈,妈!”学文吼叫着,急忙跑过来抱住了即将倒地的老人,和英子一起把她抬到了另一个床上。安置好,瞪着愤怒的双眼握紧拳头,盯着这群居心叵测的不速之客。
“好像我们不是一家子吧!这家里的事情有我和英子在,还有四个女儿、两个儿子呢!就不劳大爹您操心费神了!赶紧带着你们全家人滚蛋,不要在这里碍手碍脚的!如果你们再蛮不讲理、胡说八道,把老人气出个好歹来,我看你们怎么走出我家的大门!”
“你算那颗葱!一个外乡人,在这儿耍什么楞头青类!你是不是皮痒痒了?”
明亮直着脖颈对着学文吼道,举起拳头朝着学文扑了过来。眼看着学文就要挨打了,英子急忙冲过来,挡在学文瘦弱的身躯前面,愤怒地盯着明亮!
看着英子拼命地护着学文,明亮趔趄着,举起的拳头停在英子的面前,近在咫尺,互相对视着。明亮毕竟是来挑事的,不知道是自觉理亏,还是良知未泯,他的拳头慢慢地落了下来,无力地捶在了自己的大腿上,扭头走了。大爹他们看见英子娘昏过去了,一时也没了主意,毕竟是农村人,没见过大世面。本来想着闹翻天,借机会把老三的家产据为己有,把英子全家轰出郭家的,又担心闹出人命案还得吃官司!偷鸡不成蚀把米的赔本生意他才不会做。精明的大爹见势不妙,赶紧带着全家人灰溜溜的走了。
咱先不说英子和学文如何照顾爹娘的,简单介绍一下郭老栓家的情况吧。
郭老栓的父母是从河南逃荒上来落户的。郭家在村子里算是稀少的姓氏,总共不过是十来户人家,还都没有血缘关系。在村子里经常受张、王、李、赵四大家族的欺负和藐视。他的父亲头脑活泛,勤快、能吃苦,几十年下来辛苦操劳置办下一处房产,生下了三个儿子,在儿子们成家后相继离世。
郭老栓排行老幺(最小),三个儿子中就属他脾气好、正直善良。他不仅能够和邻里处好关系,还会精心侍候牲口,打理农活也得心应手,深得人心,年轻时当过生产队队长。而他的两个兄长就不争气了,懒惰、脾气暴躁,不精通农活,也不善于经商,脏活不想干,累活不想出力气,俏皮活又轮不到他们的头上,就不如外公的家境殷实,竟然由妒生恨、闹起了矛盾,彼此互不往来,到了没有大事不登门的地步。
不知道什么原因,郭家的人丁不兴旺。弟兄三个,就老大家里接连了三个儿子,老二家一个闺女,英子娘婚后不会生育才抱养了英子来顶门立户的。大爹家的二孩天生是个白痴,除了吃喝拉撒,屁事不懂,15岁了还得大人陪着,一不留神溜出院门,不是磕着伤着,就是抢了邻居小孩子的玩具,甚至还动手打那些年龄比他小的孩子,不让人省心,愁得大爹早早的就白了头。明亮结婚三年了,还没有生养。他家的小儿子还在上学呢。
英子娘就一直没能生下个一男半女的,才抱养的英子,并且费劲心机当男孩子来养,供她上学,给她找工作,让她脱离农村去到城里打拼,就是为了躲避老大的胡搅蛮缠,不想与他纠缠不清。没想到又遇上学文耍心眼欺骗他们、引出一连串的麻烦。终于盼着风平浪静、雨后天晴,郭老栓又病倒了,还是脑出血,这才叫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害怕啥来啥。郭老栓还没咽气呢,老大就急着来争家产,你说英子娘能不着急上火!幸亏郭老栓昏迷不醒,不然即使醒过来也会被活活气死过去!
郭老栓的二哥性情懦弱,膝下只有一个宝贝女儿,因为惹不起大哥,怕他们欺负闺女,竟然在老大的恐吓逼迫下,把闺女嫁了出去。二哥生了闷气,和二嫂一年以内相继去世,都是明亮端着灵灯、拖着哭棍、当着孝子给料理的后事。自然二哥的家业就理所当然的被明亮霸占了。
这些事情学文也听英子断断续续地提起过,总感觉英子爹娘的身体不错,离考虑生后事还遥遥无期。再说他有他的私心,为了王家打着自己的如意算盘,算计了郭老栓夫妇一辈子,也给自己惹下了麻烦,而且后患无穷。
学文后悔不已,却也无可奈何。毕竟自己做错事在先,授人以柄,说起话来底气不足。只能陪着英子,跟英子商量着怎么样对付他们的阴谋诡计。
一场争执过后,院子里清净了几日。郭老栓的病情没有好转,英子娘告诉英子,让她给父亲准备好的寿衣和寿材,一旦老头子不行了,不要慌张,就记着慢慢来。还把石头喊了回来,让他陪着外公渡过人生的最后时光。其实郭老栓生病的这几天,大丫他们每天都轮流回来照顾外公外婆。特别是大丫,她们姐妹三都是外公外婆一把屎一把尿拉扯长大成人的,她们听说有人来闹事,担心一旦外公过世,他们还会来找父母亲的麻烦,就一直请假在家住着。大丫的女婿不放心,害怕大丫作难,也留下来了。
又是一天早晨,山村里一片湿气迷茫,群山腰里雲雾缭绕,似乎是想要下雨的样子。此时,从远处传来一阵阵断断续续的啼哭声……
郭老栓果真去世了。郭老栓在村里的人缘不错,曾经当过生产队长,声望很高,来祭奠的邻里乡亲络绎不绝,家里并没有显得冷冷清清。
邻居们都来帮忙料理后事。英子和学文常年在外,不太熟悉农村办丧事的规矩,许多的风俗习惯让他们俩哭笑不得。在郭老栓咽气的第二天,这家里的事情还没打理明白,英子的大爹过来了,他是给英子娘俩出难题来了。
“他婶子,英子是个丫头片子,也出嫁了,咱们商量一下老三的后事吧。明亮脾气不好,上次冒犯你了,我在家狠狠地骂了他一顿,他在家闭门思过呢。等你原谅他了,你发个话,答应让他给他三爸端灵灯、拖哭棍,我这就叫他披麻戴孝,给老三当回孝子,咱风风光光的把老三打发了。你看呢,他婶子?一笔写不出两个郭字来,你看我说的在理不在理。”
大爹得意地摇晃着头发花白的脑袋,手里抽着学文给敬上的纸烟,稳坐在椅子上,满意地吐了个烟圈,感觉胜券在握,没有把学文和大丫女婿的怒目而视放在眼里。
英子虽然在家呆的时间短,经历了上次的事后,一点也没有慌张,把学文他们推到院子里去帮忙干活,还悄悄地叮嘱女婿看住石头,不要让他听见了,怕年幼的他会闹腾。
只见英子胸有成竹,平静地给大爹端来一碗水,放到桌子上,搬来一把椅子,把老娘扶着过来坐下,让大丫陪着外婆。
你看英子:身穿白色的孝裳,腰间扎着用新麻搓起来的毛乎乎的一条细细的麻绳,头上系着一块长方形的白布,一头乌黑的卷发简单的扎成马尾耷拉在脑后,下身穿着新做的白洋布裤子,腿缝上可以看到两条显眼的线头凌乱的裤边(老家的规矩:孝子们的衣服裤子都是毛边的,不能做的整整齐齐,以示孝心),裤边上缀着两块小小的红色布头(风俗习惯:避邪);脚上穿着白色的布鞋,鞋面上依旧用粗白线大针脚钉上去的白洋布,浑身上下一片洁白素净。
从父亲生病到现在,英子整日里忙着照顾两个老人,顾不上梳妆打扮、收拾自己,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原本胖乎乎、白里透红的脸蛋,因为休息不好、营养不良、精神不好而消瘦了,面无血色。再加上她本家大爹那天来闹事以后,她更是夜不能寐,考虑怎样既不撕破脸、又能顺利的安葬了父亲。每日里愁眉苦脸,心事重重。幸亏有大丫两口子明白事理,给她出主意、想办法,告诉她只要咬住坚决不同意让明亮当孝子,让石头给外公端灵灯、拖哭棍,就破坏了他们的计划了。他们商量好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见招拆招。
在屋子当中的一块门板子上停放着已经咽气的郭老栓。只见他身上穿着崭新湛蓝色的中山装,深蓝色西式裤子,脚蹬黑色紧口黑色老年布鞋,直直地平躺着,手掌已经僵直,笔直地紧靠着裤缝,面部煞白,二目微闭,眉头舒展明亮,脸部没有遮盖上(一般待亲人咽气后打扮停放妥当,会用一张白麻头纸遮盖面部,但是盖上就不能再揭开),头上也没有戴帽子。死后的郭老栓看上去就像是熟睡着,面貌慈善,没有一点令人生畏的感觉。
老家的风俗很多,家里的亲人去世后要在家里停放数日,通常是把自己家的门板卸下来铺在两个长凳子上,摆在屋子当中,给亲人穿好寿衣后,抬上去停放数日。地上铺着许多的茅草,供孝子们磕头吊孝时垫在膝下。在前面摆一张桌子,上面点一盏长明灯,两边放着香烛纸钱,孝子们守孝的任务是看住灵灯绝对不能灭掉,轮流间歇地跪在茅草上烧点纸钱,每逢开饭时摆上贡品,让亲人在去阴间的路上吃好喝好、不能缺钱,以防没钱打点,被小鬼们欺负。
英子跪在灵前,点燃香烛,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爹,女儿给你磕头了。大爹来咱们家看你了,我代他给您磕头烧香了。”然后,英子席地而坐,随手拖了一把茅草垫在屁股底下。面向大爹,仰视着他,说话了。
“大爹,你刚才的话我就没听明白,怎么让明亮哥来给我爹当孝子?我家有源子和石头,还有我和学文呢。”
正在得意的大爹听见英子发问了,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咱们郭家就是我家有儿子,你二爹埋得时候你又不是没有见。我们老弟兄仨倒商量通了。你是个女娃子,不能当儿子使唤,你大姐就是个例子,什么也不用她管,你也一样,你爹的丧事,我和明亮全包圆了!”
大爹一看英子那架势,知道不好说话,就欺骗她说是事先老弟兄三定了的事。心里暗暗得意,看你英子怎样回答。
没等英子开口,英子娘说话了:“他大哥,你说的哪里话来!我家老头子虽然死了,我还在呢。他活着就从来没有提过此事,只是交待英子和你商量把他埋在祖坟,他就走的安心了。英子和学文是名正言顺的孝子,英子虽然是个女娃,你应该知道的,我从来没有把她当闺女看,打小就当儿子来养。既然她爹死了,她就是孝子,再难也得顶,就不用麻烦咱家明亮了。他一个娃已经顶了老二家的门了,不要把咱娃累坏喽!”
英子娘虽然眼睛看不清,她的心思缜密。她早就看出了老大的野心,一番话说的是滴水不漏,英子和大丫也暗暗翘起了大拇指。她的话很明白,告诉他:我不是老二,只要我活着一天,不可能让你白白的把家产霸占喽。
大爹气急败坏,猛地站起来,冲着英子娘叫嚷着:“瞎老婆子,你眼瞎了心眼不少呀,就数着你精了,你就臭美吧!我告你说,不准老三进郭家祖坟!既然你不仁,不要怪我不义,谁愿意掺和你家的破事,从此以后我们老死不相往来,井水不犯河水,一刀两断!哼!”撂下一番狠话,气呼呼的走啦,剩下英子一家人都暗暗松了一口气。
在外面守候多时的学文他们见大爹失败而去,赶忙走进屋里,扶起坐在地上的英子,让她坐在床上歇歇。他们刚才没走远,就在屋外偷听着屋内的谈话。院子里的街坊四邻也挤了进来,七嘴八舌地给他们出主意、想办法。乡亲们都看不惯老大的霸道做法,他们不想帮忙、不想出力,就想着空手套白狼、抢夺郭老栓家产的意图。有血性的人还冲着远去的老大的背影狠狠地吐了口唾沫,骂道:“老东西,想得美,欺负人家母女俩,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模样,什么德性!”
院子里已经搭起了黑色的篷布,办丧事用的家什已经准备齐整。乡邻们井然有序的帮忙干活,男人们垒炉灶、烧火、劈材,女人们则是揙起衣服袖子洗菜、切土豆、和面,部分懂点裁缝手艺的就去到屋里忙活着给孝子们缝着孝衫,给源子和石头做这孙子头上戴的“鸡冠帽”。请来的木工师傅在用电锯裁木头,那是学文为表孝心专门花大价钱买来的红松木,是用来给郭老栓做棺材的。人们的热情安抚着英子丧父之后的受伤的心。她从心里感谢善良的乡邻们的帮助,憎恨本家大爹的绝情。
把大爹打发走了,英子又开始犯难了。虽然没有让他的阴谋得逞,可也给英子出了个难题,就是父亲的墓地。原来郭老栓安排的很省事,怕给闺女找麻烦,让死后凑合着给埋在祖坟,再说打心眼里很想陪陪父母。这新问题让英子感觉到棘手,时间紧。重新找墓地对村里人来说也许易如反掌,但让常年在外工作的英子在限定的短时间内搞定,就有一定的难度;再说已经找阴阳先生已经定好四天后就是出殡的好日子。这可难坏了学文和英子他们。
郭老栓的几个老相好正聚在一起秘密商量着什么,偶尔能听见提起郭老栓的名讳、墓地什么的。他们老哥们生前关系很好,听到老大临出门时放的狠话后,就开始讨论了。他们不想眼睁睁看着侄女受欺负,让老大看侄女的笑话。从他们轻松的说笑声中,看来事情已经有了转机。
英子和学文的人品不错,给村里人办过不少事,帮过大伙儿。英子想去找村支书解决问题,可是眼下英子重孝在身,披麻戴孝、一身素衣。祖辈人都这规矩,孝衫上了身就不能脱下来,而穿着孝衫不能出院子,更不能串门子,那样会给人家带过去晦气,招村里人嫌弃。而学文经历了牢狱之苦,变得更加木讷,不出门,不见生人,根本指望不上。大丫女婿倒是个文化人,可辈分小,又是外乡人,说话底气不足,人家不认他的面子,也是行不通。
英子左右为难,紧锁眉头,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时,英子娘让人把英子喊了过去,用干巴巴的手抚摸着闺女消瘦的脸庞,想着闺女着急上火的样子,心里一阵阵痉挛隐痛,撇了撇干瘪的嘴唇苦笑着,给英子出主意想办法。生姜还是老的辣!她镇定地告诉英子,去找他爹生前的老哥儿几个过来说说话。并且交待去西屋给炒几个菜,整两壶好酒,让学文和女婿陪着坐坐,商量一下郭老栓的后事。
事情果然如英子娘期待的方向发展着,郭老栓的墓地找好了,村里人热心地忙碌着,挖墓地、砌内室等活紧张有序的一步步圆满完成,就等着出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