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逃学

　　夏日的一场狂风暴雨过后，骄阳似火，把人烤的几乎要熟掉似的。
　　老家的老房子里，正屋摆着两张木床，这是城里英子家退下来的旧木床。英子娘躺在西边的床上，身上搭着石头盖过的一条大花布的小被子，寂静的屋子里只能听到她唉声叹气的声音。她瞪着一双浑浊的眼睛盯着简陋的屋顶，一会用那干枯的老树枝般的手指抚摸着小被子，一会偷偷的用衣服袖子擦去眼角无声流出来的泪水。也许老人心里以为自己抚摸的是石头那嫩嫩的脸蛋蛋吧！房顶是由荆条和芦苇扎成的席子摆放在不算粗的木头椽子和大梁上。因为年久失修，依稀可以看见椽子上生了虫子后密密麻麻的小窟窿。地面上随处可见房顶上掉下来的一堆一堆的碎木屑。英子娘虽然看不清楚，但依然感觉到一丝丝的亮光，那是强烈的太阳光透过不太结实的芦苇和荆条的间隙顽强的照射进来的光线。本来就闷热的屋子里，此刻被熏得更加热烘烘。
　　“老头子，家里边闷的慌，你出去到外边遛达溜达，凉快凉快去吧！我躺会，我不嫌热，感觉还挺舒服的。”郭老栓在厨房家的炕沿边上一边咳嗽气喘着，一边“哧溜溜”的就着煤油灯吸着旱烟袋，一边咳嗽着也没有说什么，简单的答应了一声就拄着拐棍出了门。他站在了大门外的阴凉处，老眼昏花的看向远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时，在县城的英子家门口，石头呆呆的托着脸腮，看着老家的方向，思念着年迈的外公外婆。四丫和源子都上学了。英子本来思考着让石头去源子的幼儿园大班跟着适应一阵子，省得上了小学，农村的生活习惯不同，被老师同学看不起，经常受人家欺负。无奈，石头从内心里抗拒父母的接近，每日里阴沉着个小脸不言不语。有时候对父母买的新书包和文具盒连看也不看一眼，也不去上学。等家里的人都走光了一个人呆在大门口，似乎在跟父母做着无声地抗议。只有邻居家的李奶奶经常抽空过来陪陪石头，照看一下石头。渐渐的，石头和李奶奶成了贴心人，他有什么想法，就是石头不说，李奶奶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马上就到了八月底了，石头的身体彻底恢复了。在父母和兄弟姊妹的关心照顾下，长成了一个英俊的少年郎。只是依旧沉默寡言，从来不爱出门玩耍，自然跟邻居家的小朋友也很生分。每到源子的玩伴来家里约着出去做游戏时，他总是悄悄地遛回屋子里反锁上门，任凭源子喊破了喉咙也一声不吭。有几次碍于面子，勉强跟着他们出去玩，也只是呆呆的站在一边看着他们玩耍。其实，他特别喜欢城里那些跷跷板、滑滑梯、荡秋千；最让石头稀罕的是蹦蹦床，看着孩子们在蹦蹦床上一上一下地蹦跳着、颠簸着。男孩子会比赛谁跳的最高，即使摔下来也在帆布做的蹦蹦床上，玩得是那么开心、放纵。石头打心眼里羡慕他们，却无法融入进去。
　　
　　该上学了，石头整日里闷闷不乐，不乐意去上学读书。学文和英子对他却是束手无策，十分着急。只有李奶奶明白石头的心结，就偷偷地告诉英子，石头是想念外公外婆了，不放心把外公外婆放在老家。英子也明白父母对石头的思念，也知道石头对外公外婆的深厚感情。可是，家里所有的孩子都跟着学文姓王的事情母亲一直瞒着父亲。她害怕穿帮，害怕被父亲知道事实真相，害怕把脾气倔强刚烈的父亲气出来个好歹，又实在没有办法让石头答应上学的事情。
　　万般无奈的学文两口子亲自回老家，把年迈的父母接回了县城的家，让他们陪着石头住几天，等着石头安心上学后再回去。至于那些麻烦事，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了。
　　
　　当石头见到了日思夜想的外公外婆来城里了，心里面那个高兴劲就别提了，他的儿童天性在压抑了太久之后彻底地释放了出来。自此后，他几乎每日里缠着外公外婆，他亲热地搀扶着二老到县城里看风景，遛商店，还到源子的幼儿园去玩跷跷板和蹦蹦床。郭老栓夫妇坐在向阳处的排椅上陪着石头。石头在蹦蹦床上开心地玩着，左蹦蹦，右跳跳，一会使劲向高处蹦起来，一会又躺在帆布床上，任凭别的孩子跳动时的余波带着他一起一落的，瞪着眼睛看着深蓝色的天空上白云朵朵、鸟儿掠过，听着阵阵悦耳的鸟鸣声，附和着孩子们欢快的嬉笑声，心里不由得羡慕起了县城里长大的哥哥。握紧小拳头，暗暗发誓：一定要好好学习，学成本领报答外公外婆的养育之恩，让看不起他的父母也正眼瞧瞧，我石头也不是个孬种，一定要创造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空，肯定会有出头之日的！
　　
　　九月一日是开学的日子，也是石头正式背上新书包上小学的日子。石头和源子应父母的要求被分在离家最近的同旺小学，而且分在同一个年级、同一个班。源子理所当然的担起了照顾弟弟的重任。石头毕竟是农村长大的孩子，和源子走出家门后，看见站在家门口的外公外婆，突然疯了似得跑了回去抱住了外婆的腰，腆着脸哀求的看着外公外婆，想让外公陪着去上学。郭老栓看着石头的表情，无声地叹了口气，笑着丢掉手中的拐棍，左手拉着石头的小手，右手拉着源子的小手，蹒跚着把石头兄弟俩送到了学校。路上的行人看见一个花甲老人领着一对双胞胎的兄弟去上学，都赞赏的注视着他们。有认识源子家长的跟郭老栓打招呼，给人们介绍着，指点着。石头和源子听着人们的赞扬声声，抬起头，微笑着跟外公说再见，手拉手快步走进了教室，开始了他们的学习生涯。
　　从此以后，不论刮风下雨，在上学的路上，你都会看到郭老栓接送石头兄弟上学的情景，在那时竟然成了左邻右舍闲聊的佳话。他们聚在一起，就会提到这一家子的奇闻怪事，说郭老栓夫妇好人有好报，才得到了这一对可爱的孩子，好羡慕嫉妒。石头兄弟俩每天在一起吃饭，一起睡觉，在学校一块学习、一起玩耍、一起吵闹。源子是班长，石头就做了哥哥的小跟班。石头慢慢的适应了学校的生活。郭老栓夫妇离开老家有一阵子了，不放心地里的庄稼，就趁着石头上学的时间偷偷地回老家了。等到石头下午放学回家，才发现事实真相。石头没有吭声，乖乖的写作业，吃饭洗漱完早早睡下了，哥哥纳闷石头的沉默，屋子里没有了往日兄弟俩嬉笑打闹的欢乐景象。
　　一切跟往常没有异样，石头早早地起了床，跟哥哥手拉着手儿去上学，只是身旁少了外公的陪伴。在学校，源子是班长，事情多一点，一会去老师办公室，一会去搬作业本，忙得不亦乐乎，完全忽略了石头的行踪。等到中午放学了，源子把老师交待的任务完成了，准备招呼石头回家时，才发现教室里空荡荡的，石头的新书包安安静静的放在桌堂里。往常放学后，石头总是静静地坐在教室里边写作业，等哥哥忙完后一块回家的。源子着急了，急忙往家跑去，看看石头是否独自跑回家了。
　　源子回家一看，石头没有回家，一家人顿时慌了，到处打听，问老师、同学们，没有人知道石头的下落。家里霎时乱成了一锅粥。
　　
　　这时的石头却没事人似得，三步并做两步的开心走在回老家的山路上。走在县城的街道上时，他那孤单幼小的身影曾经招来路人的疑问，被他巧妙地遮掩了过去。他是趁着学生们下课后做课间操时，假装去小卖部买东西，就趁机溜出了校门。当时哥哥正在老师办公室搬运学生们的作业本。他没有养成跟父母交流的习惯，自从上学后也没有时间去跟李奶奶说说心里话。看见外公外婆回老家的那一刻，他就萌生了回老家上学，陪着两个老人安度晚年的心愿。他喜欢县城的学校，漂亮的跟宫殿一样，整洁的跟外婆家里一样，老师同学都很客气、很讲礼貌。只是，他放心不下外公外婆，不清楚父母亲是怎么忍心把外公外婆丢在老家这么多年的。
　　挣脱束缚的石头大摇大摆地走在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上，嘴里哼着在学校刚刚学会的儿歌：“春天在哪里呀！春天在哪里？春天在那清脆的山林里……”一会走几步，一会跑几步，累了就在田埂边坐下来歇歇脚。路边的地里庄稼正在拼命地生长，一阵秋风吹过，玉米地里传来“唰唰唰”的响声。石头有点胆怯了，左右看看，路上少有的几个行人脚步匆匆，没有人注意他，也没有人跟他是同路。仔细回想着上次坐着外公赶着的毛驴车走过的路，手摸着胸口掂量：既然跑出来了，就坚决不能回去了，回家肯定会挨揍的！他站起来，摸摸“砰砰砰”乱跳的心口，整整脖子上的红领巾，坚定地向着记忆中老家的方向走去。
　　
　　这时，英子和大丫她们都在四处打听石头的下落。源子低着头坐在院子里哭泣，不用说，肯定挨了训了。他很委屈的擦着眼泪，看着乱糟糟的一家人。
　　李奶奶端着一碗面条走进了院子里，看见英子家的混乱景象，一问，才知道是石头丢了。左看右看没发现郭老栓夫妇的身影，心里边明镜似的。老人家叹了口气,说道：“快让大丫和二丫骑着自行车去追石头，孩子肯定赌气回老家找外公外婆了。”
　　学文着急了，赶紧给单位请假，骑着自行车去找石头了。家里人这才冷静下来，大丫和二丫赶紧忙着做午饭，英子和李奶奶回到屋子里，唠着嗑，倾诉心里话。从结婚谈到生孩子，从父母说到学文，再说起石头的不幸遭遇，情不自禁的掉下了辛酸的眼泪。
　　
　　石头人小鬼大。正当他跑得气喘吁吁的时候，有一个跟外公年龄相仿的老人赶着毛驴车从后边追了上来，打量着路当中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在前面走走停停，玩玩站站，坐坐歇歇，一会摘一朵野花，一会去捉蝴蝶，忙活的汗流满面的，心生好奇。
　　只听老人家“吁”的一声，毛驴车稳稳地停在了石头的前面。石头警觉地看着老人家，眼睛里透露着敌视的目光。老人家看着警惕的小家伙，不禁笑了，慈祥地问道：“小朋友，你一个人去哪里啊？你的家人在哪里！我捎你一段吧！”
　　石头闷着头向前方指了指，一声不吭。他很矛盾，走路累的不行，坐毛驴车又怕人家是坏人，别把自己给拐卖了！他以前听外婆说起过有坏人拐卖儿童的事。正犹豫间，听到老人爽朗地哈哈大笑声，只见老人举起左手到耳朵边，行一军礼，说：“小家伙，你还挺机灵的！我以毛主席他老人家向你保证，只是捎带载你一程！快上来吧！晌午了，家里的大人该等着急了吧！”
　　这时小石头明白了！敢情老爷子还是个老八路，退伍军人呢。马上学着老爷爷的样子，滑稽地举起右手敬了个少先队队礼，双脚并拢立正，喊了一声：“到！”那响亮的稚气的童声顿时引起了老汉的一阵大笑。
　　
　　秋风徐徐吹来，田野里的玉米迎风摇摆起来，沉甸甸的谷穗笑弯了腰，饱满的高粱粒涨红了脸！它们在歌唱！那南飞的一行行大雁排着整齐的队伍从天空中飞过，传来一阵阵欢快的叫声。石头跟老大爷并排坐在驴车上，拿着老大爷的马鞭，嘴里学着大爷的样子“得”、“驾”，毛驴车载着一老一少飞快地向前小跑着。一路上洒满了石头的欢声笑语。老人家把石头送回了老家后就自己回去了。
　　郭老栓夫妇看到逃学回来的孙子，喜忧参半。喜的是看到石头对自己老俩口的情意深重，忧的是学文一定会迁怒于自己。英子娘急忙领着石头回屋里，舀了一盆水，让石头洗去满头满脸的灰尘和汗水，端上来热腾腾的饭菜，等着迎接学文的暴怒和责备。果然，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学文骑着自行车赶来了。一进门就把车往墙边一扔，窜到门前，掀起门帘，嘴里喊着:“爸妈，石头回来了吗？”话音未落，看见正在吃饭的石头，气不打一处来，扑上去朝着他抬手就是一巴掌。这一巴掌打的挺重，把石头打的晕头转向，摸不着东南西北。倔强石头瞪着学文“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一言不发，眼泪一直在眼里打着转。
　　郭老栓急忙拉过学文让他坐在椅子上，让老婆子把石头领到西屋里去吃饭，跟学文谈古论今，谈起家中的伤心事，从爷爷辈说道学文入赘。老人家老泪纵横，责怪学文亲疏有别，同样是亲生儿子，为什么对石头如此冷淡，并且进门不问青红皂白就动手打人。
　　英子娘在西屋里苦口婆心地劝说石头，耐心地讲自己供他母亲上学所受的苦，受的罪。告诉他不好好读书没有出路，不能光宗耀祖，将来如果没文化只能出苦力、在家里种地，郭家就没指望了。
　　学文稀罕的住了一夜，耐心的跟郭老栓夫妇解释着这些年经历的坎坎坷坷、风风雨雨，向一对老人家检讨自己的错误，并向石头保证，以后抽空就会带着他回来看望外公外婆，一定会好好孝顺父母。第二天早上，学文告别了两位老人，把石头接回了家，亲自把石头送回了学校。
　　
　　转眼到了秋季，农村里到处是一片金灿灿的丰收景象。每年春种和收秋时，学文和英子都会回家帮年迈的父母干农活，在家里呆一阵子。这不，正好是八月十五中秋节，单位国庆节公休，孩子们也都放假在家休息，一大家子人就都回到了老家。这个寂静的院子里一改平日里死气沉沉的景象，呈现出了一片欢乐的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