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四个丫头

　　“哇哇……”婴儿啼哭声从英子居住的西间窗户里传了出来。
　　英子吼道:“哭什么，就会哭！都是一群丫头片子，一个带把儿的都没有，把我气死了，一个个不争气的东西！”
　　婴儿的哭声逐渐变弱，隐约听见婴儿“咕咚咕咚”吃奶吞咽的声音。英子勉强压下怒火给她最小的孩子喂着奶。
　　屋子里响起了英子娘沙哑的声音：“怎么回事？都生了四胎了，也不长个记性，坐月子了，怎么无故地生气发火呢？女儿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真要是因为生气而断了奶水，受罪的不仅仅是孩子，当娘的你心里面能够舒服吗？哎！白白疼了你这么多年！”
　　“吱嘎”的摩擦声响起，西间沉重的木门打开了一条缝，英子娘走了出来，随手掩上门。原来这是英子第四次生育了，每次都是满怀希望的怀孕，却失望地产下一个个女娃。英子娘看起来明显的苍老了许多，不像从前那样腰板挺直、走路轻快。她手里端着个红瓷盆，盆里面是四丫头刚换下来的尿布，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奶香味。
　　
　　也难怪英子要对四丫头发脾气，本来招女婿时就不大痛快，无可奈何下招了个老实巴交的王学文上门。婚后，小日子还算平和，英子做着美梦，心想着生个带把的男孩，既给双方父母亲一个交代，又使老公王学文高兴高兴，自己也得到事业与爱情上的双赢。没想到自己的肚子的确不争气，六年内尽然生了四个闺女。父母亲仍然任劳任怨，辛辛苦苦的带大了三个闺女，鼓励自己尽管生，似乎不生出个男孩不罢休似的。他们默默无语的帮着带孩子，本来勤快的学文却慢慢变的懒惰起来，而且还成天阴沉着脸，经常忙于出外吃喝玩乐，深更半夜才返回家中，十天半月也见不到他的笑脸。英子因为长期请假，她的会计工作也被人取代了，后来她只能在财务科做点打杂的活计。在家里她忙完了家务，还得抽空回乡下照看闺女。每天被丫头们吵闹纠缠着，郁闷的她几乎快要发疯了。
　　其实，英子的苦恼还是有原因的。女人们都喜欢找一个有本事的男人，能够为她遮风挡雨，能够赚钱养家，还会体贴自己，像个男子汉大丈夫似的事业有成，回家后也能够系着围裙打理家务。学文秉性木讷，性格倔强，而且家境贫寒，又没有固定的职业，没能力给她提供优越的家庭条件，让她享受生活的乐趣。婚后的两千个日日夜夜，她的生活里充满了失望，他眼中的她简直就是一个生育的机器。每次分娩时，她几乎是从生死线上挣扎着清醒过来的，当听到女娃尖叫声时，她觉得却是噩梦刚刚开始，老天爷在捉弄自己。幸亏有父母亲做后盾而无私地帮她养育女儿们，给她送粮食和瓜果蔬菜，她总算将就着挺过来了。这第四个女娃的出生让她着实对自己的肚子彻底失望了，哺育女儿变成了一种生理折磨和精神负担。
　　
　　说起学文的家庭，英子是打心眼里看不起他家，不过从来没脸在亲友面前提起。六年了，除了节假日必须陪着学文回家探望父母之外，其他的时间小两口一次也不回去。
　　学文的家乡在临近县的一个小山沟里。那里交通闭塞、山路崎岖，整个村子里不到一百户人家，是方圆几百里内出了名的穷山村。顺着弯弯曲曲的山路来到他们村口，首先看到的几只瘦削的大黑狗懒洋洋地躺在地上晒太阳。抬眼向村里望去，零零星星的看见几间土坯房屋，只有一幢看起来气派一些是青砖饰面的三间高大的房子，那便是村长家。
　　顺着一条坎坷不平的土路步行向上走着，就到了一块大约几百平方米的空地，这是村里唯一平坦宽敞的地方。村里盖了一排整齐的土坯房子作为大队村委会办公的场所，是村子里最繁华的地方，是村子的中心地段。站在这里举目四望，只看到周围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山峦连绵不断。在一些平坦的小山脚下，可以看到几十户破烂不堪的房子。有的是石头砌成的，有的是木头搭起来的简易屋子，分布散乱，完全没有经过统一设计规划，形状各异。有的坐北朝南，有的坐西朝东，都是依山傍崖……那都是村民们自己循着地势自行选址、自己翻盖而成的。学文的家也是其中的一户，只是离这里还有一里多的路程。
　　沿着坑坑洼洼的土路向西北方向再走一程，看到前面有好几户人家相互毗邻。虽然房屋并非整齐的排列，倒也是堂屋，就是坐北朝南的房子，阳光照耀下，看起来不是很破旧的样子。走到村子的西北角，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小山岭，在山体中挖掘出的三孔窑洞里，住着学文的父母和妹妹。窑洞里干净整洁，但却一贫如洗。山不算高大，学文家的西面沿着山坡能上到小山顶上。山顶上还算平整，全是村民们辛勤开垦的耕地。说起这孔窑洞，学文的父亲每次都会眉飞色舞地給英子絮叨半天。
　　
　　学文的父亲有两个亲弟弟，由于祖父死得早，家里穷，弟兄们多，总是吃了上顿没下顿，连盖土坯房的能力都没有。学文的父亲人穷志不短，就和两个兄弟商量自己挖窑洞来居住。仅仅依靠人力，单用䦆头和锄头在山中间挖三孔土窑，真的是费时费工费力，被村里人认为是扯淡，是天方夜谭！三兄弟没有被传言吓到，夜以继日轮流挖土打洞，抽空清理场地。无奈工具简单，只能用独轮车把挖出来的红土一车一车地推出去，存在村外的砖窑里。三兄弟咬牙坚持着，没有泄气，没有一个中途退出。
　　历时一年之久，经历了艰辛万苦，三兄弟竟然真的挖出了三孔窑洞。三兄弟又自己动手，在村里的砖窑上用挖出来的红土打成泥坯，倒入长方形的模型中晾到七分干，晾干再放到火炉里烧制成青砖，把土窑的内墙全部砌成砖墙。他们一大家子人终于有了安身立命之所，老祖母再不用以泪洗面，不再经受日晒雨淋、严寒酷署之苦了。
　　听村里的老人们说，这三孔窑洞有着平房无法媲美的优点：主要是在山体中挖出的窑洞冬暖夏凉，青砖砌墙又耐用又好看，窑洞修建的相当的气派。这在当时竟被世人当作是惊世之举，全村人传为美谈。慢慢地一传十十传百，王家兄弟的吃苦耐劳、团结一心的名声就在方圆十里以外传开了。也是凭着这三孔窑洞，成就了他们三兄弟娶妻生子的大事，完成了身为长子的学文父亲的心愿。
　　学文的父亲却因过度劳累，腰部受损，再也不能做苦力挣钱养家了，家里就指着那些还算肥沃的土地来维持生计。而学文父亲的两个弟弟毕竟年轻，比父亲耐折腾，靠着出去干苦力、做个小买卖，都在村里自立门户，盖起了独门独院的土坯房子。唯独剩下学文的父母亲，生了四胎，虽然只学文一个男孩，三个女娃，毕竟缺乏经济收入，家庭贫困，依旧拖儿带女住在这日渐破旧的窑洞里。
　　不过，学文的父亲也是个有见识的农民，看着儿子瘦弱的小身板，害怕儿子呆在村子里走自己的老路，没文化没力气吃苦受穷，省吃俭用供儿子上了高中，才有了和英子的婚事。不过，毕竟是独子，学文没有敢告诉父亲他是入赘到英子家当了上门女婿。当老人得知英子是独生女时，既揣着明白装糊涂又暗自生着闷气，怪自己没本事给儿子创下一份好家业，也没有数落儿子的不是。只盼儿子婚后生活和谐幸福，儿媳妇贤惠体贴，早日生个孙子，给王家传宗接代，就知足了。当然，婚礼过后许久，他们才背着郭老栓夫妇在家里摆了酒席，给儿子偷偷的补办了一场简单结婚典礼仪式，也算对村里人和王家列祖列宗有了个交待。
　　
　　学文跟英子结婚后在县城找了个工作，是商业系统的一个自负盈亏单位。英子在单位是会计，能在单位分到一间平房暂时居住。俩人的婚后生活还算和和美美、安安稳稳。学文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吃苦耐劳，单位不景气，呆在家里逐渐熟悉了家务活，样样都能拿得起、放得下，对英子的急脾气能忍则忍，两口子从来没有红过脸，偶然争执一下，学文也是先接受错误，待英子平静下来，再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有理有据的说服英子。英子虽然生活条件优越，从小被父母亲宠的任性固执，却单纯善良，没有歪心眼。读书可以使愚人变得理智、痴人趋于理性，最后也被学文劝说的心服口服，似乎对学文恩爱信任、百依百顺。
　　原本和谐的生活因为接连生育的四个女儿被打乱了。负担加重是小事情，学文也不高兴了。他们家也等着英子的肚子能争气生个儿子继承香火。他的两个妹妹都已结婚生子。他能有好脸色呀！四个女儿中的三个大的都在外婆的照看下成长。就连读书也是外公外婆陪着在乡里、县里上的学。可是这次出生的第四个女娃让他们夫妻俩都失望了。当时计划生育下乡做节育手术刚刚开始，于是，他们就商量着等坐满月子后，就去做输卵管结扎手术。而且还仔细的分清楚：四个女儿长大以后，大丫和三丫跟英子姓郭，二丫和四丫跟学文姓王。
　　俩人商议好以后，就想着过满月时，跟英子爹娘商量女儿们的姓氏和做节育手术的事情。终于，四丫满月的日子到了，双方家里的父母亲在郭老栓家里吃酒席。俗语说的好：酒壮熊人胆。酒席过半，喝的半醉的学文端起郭老栓面前的酒杯，斟满美酒双手敬上，借着酒劲开始说话了：“爸、妈，我的父亲身体不好，不能喝酒。首先，我代表我爸妈谢谢你们这些年来对我的悉心照顾！你们对我就像亲生儿子一样！我不会说好听话，这是我的真心话！我代表我们全家敬爸妈一杯酒，祝福爸妈健康长寿，平安吉祥！我先干为敬！”语毕，端起自己的酒杯，扬起脖子把杯中的酒一口喝了下去。不善言辞的郭老栓也接过杯中酒，高兴的一干而尽。
　　学文二次给自己斟满一杯酒，端起来，转向他的父母亲，说道：“这第二杯酒，我敬我的父母亲，谢谢你们辛辛苦苦把我抚养这么大。养儿才知父母恩！我也是为人父母的人了，深知养育子女的艰辛。我代表英子祝您二老健健康康、平平安安!”一抬头又一杯酒下肚了。
　　紧接着，再给自己斟满一杯酒，端起酒杯，看看在场的亲人，说到：“这第三杯酒，是我自罚一杯！我们两口子结婚了六年生了四个闺女，实在是对不起双方的老人。可是我们俩都有工作，不想再让英子受罪了，今天想给你们二老商量一下，把四个闺女分成一家两个，单数跟英子姓郭，双数跟我姓王，看看二老的意思如何？”
　　
　　说完这句话，他坐下吃了几口菜，用眼角的余光悄悄打量着英子爹娘的表情，深怕他们不同意双数的女儿跟随他的姓，那岂不是在自己父母的面前抬不起头来。当然，他明白让英子做绝育手术的事，双方父母都不会同意的，就没有明说。
　　本来很热闹的饭桌上一下子冷静了下来，大家的眼神都盯向英子爹娘。郭老栓的拳头攥得紧紧的，英子娘用温柔的目光看向他，桌子底下却用自己温暖的手握住他紧握的拳头，用目光示意他冷静冷静，不许发火，有事好好说。郭老栓求助的目光看向坐在一边若无其事的英子，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却没啥话可说。他端起面前的酒瓶子，一口气猛地喝了下去，脸顿时憋得通红通红。郭老栓看着王老头子生气的样子也唉了一声，说道：“都是自己人，好好说啊，亲家母、亲家公，请吃菜喝酒哈。孩子们的事，不用咱瞎操心，让他们自己折腾去吧。”
　　学文看着一声不吭的英子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他明白，郭老栓和英子似乎已经差不多默许了，他在父母亲面前总算是保住了自己做男人的尊严。英子爹娘生气地离开了饭桌，回屋子里商量着什么。而和英子爹娘出发点不同的学文的父母亲却喜笑颜开，在桌子上有说有笑、吃菜喝汤，俨然他们是这个家的主人。三个小丫头不懂事，只顾埋头吃着饭菜，哪管大人们的那些烦心事。
　　令郭老栓夫妇俩没想到的是，这次的忍气吞声，居然成了日后家族不和的开始，不过这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