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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条异代(三十一)

作品名称:萧条异代      作者:ran.t      发布时间:2011-10-14 19:05:56      字数:4072

田明辉、杨倩出门,迎头撞见钟雨城和郑羽。田、钟、吕作为小一辈的佼佼者,原是三足鼎立。吕瀚洋自愿外调,海阔凭鱼跃;田、钟这对过去的好友,就分外微妙。何况还有郑羽搅在里头。郑羽笑了笑对田明辉说:“还是你早了一点。”杨倩接口说:“我们走吧,忤在门口多失礼。”她似乎是责备田明辉,其实顺带着刮了郑羽一下。田明辉就跟钟雨城招呼了一声,扶着杨倩出去。钟雨城、郑羽先向许局长、许夫人递了白封子,再过来同许杰寒喧。此前吕瀚洋和田明辉吊唁的钱都是装在白信封里,直接给了许杰,表示他们是以许杰朋友的身份来的。钟雨城、郑羽却不假思索地给了许局长,那就是以下属、同事的身份来志哀了。许杰想:“这几年,他俩变得真快呀!”他一头敷衍着钟、郑,一头觉得寒冷的悲哀。
秦局长率领余局长、工程科长、史科长——就是原来的办公室副主任史艳红,如今调在财务科了——等十几个人浩浩荡荡而来。
许局长和许夫人走过来。秦局长说:“节哀!”史艳红唉声叹气,连称可惜:“老人家才七十几,外面八九十岁的稀什么奇呀?老天爷不保佑好人!”许杰冷眼旁观,想“史艳红的表演功力这么多年都没有进步。”
对于县城的人来说,省政协委员、一代巨富、传奇人物谢添华不是随便见得到的,颇有不少人来同他套近乎。谢添华心事重重,不得不和大家周旋。秦局也和谢添华握了握手,许杰帮他们互相介绍了。谢添华打量着秦局,说些“小杰以前承蒙关照”之类的现成话,暗道:“这就是妹夫的政敌,深不可测。”秦局长也观察着他,心想:“这就是许局的大后台,麻烦缠身,还挺沉得住气的。”两个明显是敌对阵营的人客客气气说着场面话,许杰觉得滑稽之外又不寒而栗。
忙到深夜,客人一拨拨走完了,许杰蓦然发现李漓还在。他忙跑近前说:“你怎么还在这?我以为你跟杨倩一块走了!”李漓帮着拾掇杂物,笑了笑说:“回家也是闲着,看你们忙不过来,我就帮把手。”她在这递递拿拿,足有五六个小时,却轻描淡写就揭过去了。许杰胸口一阵暖意,想他俩的情分到底和别人不同。许夫人也催李漓回去,叫驾驶员先送她回家。李漓才拎上小包走了。
当夜谢氏父子、许氏父子守灵,姨婆等由许夫人领回去休息,次日则许夫人守灵,换许局长回去打理,一连忙了几天。这天参加遗体告别仪式。许杰本已有些麻木,但抬遗体去火化时,他还是和众人一起大哭起来。谢添华哭叫“爸!”许夫人、许局长哭叫“爸爸妈妈!”许杰嗓子堵得喊不出来,直至干呕。谢荻哭着扶住他说:“哥,你别这样!”
熊熊烈火中,谢氏集团的创始人、严峻又慈和的大家长、许杰的外公化为灰烬。瘦得皮包骨头,稍带笑意的好婆随后也成为小方盒里的骨灰。特地请来的礼仪师指导大家按先后次序,捧遗像的捧遗像,端骨灰的端骨灰,打伞的打伞,开手电筒的开手电筒。依礼仪师的说法,有了电筒和伞,二老的灵魂去往另一个世界的路上,就有光照着,且不会遭恶风疾雨。
到公墓早已买好的穴位,礼仪师念经,指挥大家放入骨灰盒、封盖、献花、烧纸。这纸钱有一部分要烧给“左邻右舍”,以保证两位老人不被先来者欺侮。许杰怔怔地流着泪,想万一那些鬼收了钱又不认账,欺负好婆、外公,该怎么办呢?
许夫人垂泪道:“幸好提前定了穴位,要不这会儿有得手忙脚乱的了。”许局长说:“合葬了,妈的心也就安了。”谢添华听他们把好婆一口一个“妈”地叫着,有些不悦。他虽然也是好婆带大,长大后却不是朝夕相处,没有多深的感情,没想到她竟顶替了母亲的位置,母亲孤零零葬在省城,她却和父亲同穴,在妹妹、妹夫心中把母亲彻底取代了。他是个做大事、识大体的人,不满归不满,不会真的发作出来。好婆和他父亲领了结婚证,就是法律上的夫妻,他不想为了去世的人跟活着的亲人闹矛盾,为人所笑。
姨婆从殡仪馆一路哭到公墓,许杰知道她一方面是痛失手足,一方面是灰心绝望,另有所虑,就和谢添华、许夫人、许局长说了几句。许夫人原已想到了,只是没来得及说,这时便说:“大姨,我们家的长辈以后只有你一个了,你就是我们的亲姨娘!你们回家好好过,有什么困难只管找我。”许局长说:“我们一有空就看你去,还跟从前一样。大姨的事就是我们的事。”谢添华不太情愿地附和:“好姨在和不在咱们都是亲戚。”许杰更搂搂姨婆说:“姨婆,你要是有一点不快活不舒服都要告诉我。”姨婆这才放下心中大石。她最怕是妹妹不在了,自己顿失依靠,子女给她脸色,享了二十多年的福,落得个晚景凄凉。许家人人对她敬重亲密,四时八节,往来不会断,她在家族中的地位就大致能够维持。
许夫人让人开车送姨婆一家回乡下,自己和许杰等坐了另一辆车回家。劳碌了三四天,人人神困力乏,各各睡了半天。晚上谢添华开始收箱子,许夫人说:“你就不能多呆两天?这么快就走,你心上过意得去?”谢添华说:“我倒宁愿守完‘七七’,公司那一大摊子怎么办?”许夫人哼了一声说:“你是长子,只能迁就你。你不在家,我当女儿的只能因陋就简,不能四十九天好好操办了。”吃过饭,谢添华把许夫人叫到许杰外公的书房里,向她借钱。许夫人说:“笑话奇谈。你跟我借钱?”谢添华坐下沉重地说:“你看我像说笑吗?”许夫人说:“公司出事了?”谢添华说:“你嫂子知道我有别的女人,存心报复我。先是闹离婚,再是不离婚,弄得那女人对我寒心,一气走了。”许夫人说:“你有外遇,还理直气壮。我要是嫂子,我也生气。”谢添华说:“你比她明事理,不会像她那么疯狂。原来她通过一个偶然的机会发现我外头有人,早在三个月前就部署着对付我。她怂恿我吞并了一个公司,流动资金全被套住。最近她趁我手里没钱,跟我摊牌,和她叔叔联手,放掉了所有股份。”
许夫人震惊道:“疯了!”谢添华说:“他俩是大股东,这一放,又在外面散布流言,弄得人心惶惶,引起市面上的大抛售。小股东也觉得我们谢氏风雨飘摇,比赛似地退股。另外我还发现……”许夫人道:“什么?”谢添华说:“她让我收购的那家企业其实只是个空架子。”许夫人呼吸迫促,强作镇定说:“你当初就信了她?”谢添华说:“总以为是自己人,两口子,其他人信不过,老婆总没问题……”许夫人上下牙关相击,浑身直打颤:“那股价……”谢添华说:“大跌!”他忽然站起来热切地说:“我想贷款可是没银行肯贷,我现在只有靠你和妹夫了!我们是一家人,许家从来不会输给人,从来不会!他们在股价最高时抛出,赚得盆满钵满。他们想弄垮谢氏,想打垮我!你借钱给我,我去买进,她放多少我买多少,只要股价平稳,观望的人就心定,我就能游说他们,我就有办法扳回来!”许夫人悲愤交集,冷笑道:“要不要我卖房子卖地,睡到大桥底下去?别墅值多少,够你灭火的?塞牙缝也不够!别做梦了!”
谢添华这几天全凭一股意志力在强撑,妹妹这几句尖锐的实话一下子戳破了他自我安慰的七彩泡泡。他像泄了气的皮球,跌坐在沙发椅上,口中犹自发狠:“我要给她颜色看!爸爸一定给了你钱,你为什么不拿出来帮我?”许夫人厉声道:“爸爸尸骨未寒,你就把公司弄得一塌糊涂,还指望翻盘?清盘就有你的份!我的股份也完了,爸爸留给我和小杰的股票基本上算打了水漂,全是你干的好事!没本事你就别学人家玩女人,玩女人你要震得住家里的贱女人!”谢添华又狼狈又愤恨,指着许夫人说:“闭嘴!给我闭嘴!你有什么资格说我?妹夫这两年不是我在省里为他通门路托关系,他就升上来了?小杰这几年不是我照顾着,他就风平浪静到毕业了?那个秦局长的弟弟是什么善茬儿?他做了多少手脚,不是我暗中帮你们搞定,你们全家有这么享福?”许夫人听他意思似乎秦局长的弟弟曾经打过许杰的主意,又惊又怕又愧又恨,然而口头上寸步不让:“你弄垮谢氏,许家还能撑多久?你以为我们还风光得下去吗?当初要不是你勾结你老婆和她叔叔,把爸爸踢下董事长的位子,谢氏不是稳稳地在我们手里?你就这么急,这么等不得!好了,你达到目的了,也遭报应了,尝到被人背后捅一刀的滋味了!你怪得了谁啊?你是自作自受!”
书房门开了,许局长、许杰站在门口。谢添华说:“你们……”他马上明白他要问的问题是多余的。书房里吵得惊天动地,外面不可能听不到。他羞愧难言,抽身就走。许杰叫了声“舅舅。”谢添华说:“嗯。”许杰顿了一下才说:“云姨……你找不找了?”谢添华说:“我现在这种情况……就让她带着小草好好过吧。不然她倾家荡产也会帮我,何必多拖个人下水?”
谢添华开着车和谢荻走了。许杰刚才隔门断断续续听到了几句对话,隐约感到事态严重。他问许夫人怎么办。许夫人笑了笑,尽量和颜悦色地说:“舅舅在商场打滚那么多年,他有他的路子,说不定很快就有好消息了。”许杰半信半疑:“是吗?”许夫人说:“他能有今天,一半是他个人的魄力。大企业家,有这么容易一击就垮?”许杰说:“那倒是。”他脑子里满是历史上那些东山再起的帝王将相,他到底年青,未经大事,在同龄人里算得精明,却把世事想得太简单,似乎舅舅必定能反败为胜。许夫人哄他去看书,叫他过两天就回学校准备毕业论文,许杰忙说:“对了,差点把这事忘了!”对于他来说,这才是第一等的大事。
许局长关上房门,坐下来说:“小杰天真,我可不是。我看我们要计划一下了。”许夫人叹道:“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好计划的?靠山倒了,要加倍的小心谨慎,别的……只能听天由命了。”

二十六
许杰回到学校,同学们都来劝慰。许杰谢了大家,就泡在图书馆,把各科的论文给补起来。寄情于书海中,有孟婷的细心体贴,有崔俊的耐心开导,他心情渐渐平复了些。
为了让许杰分心,减轻对亲人的思念,崔俊私下向戴文忠建议,请许杰参与班上毕业文集的策划与编辑。戴文忠、江雪凝都觉得是好主意,许杰知道大家的好意,也没有推辞,在论文之外,又忙起毕业文集的事来。
毕业文集不用书号,但是设计费、印刷费,也是一笔开支。若在往常,早由许杰一手包办。这回好婆、外公相继去世,短期内他难以对任何事情有高涨的热情。内心深处,又因为影影绰绰听到母亲和舅舅争执的只言片语,感到担忧。母亲说了不要紧,他也相信最终一切会得到解决,但在金钱问题上,他生平第一次慎重、犹豫。他不由得问他自己,是不是对母亲的话并不全信?是不是对舅舅没有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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