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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条异代(二十六)

作品名称:萧条异代      作者:ran.t      发布时间:2011-10-09 18:45:34      字数:4718

二十二
上午十一点,还没到下课时间。男生宿舍里静悄悄的。阳光从无遮无拦的大玻璃窗透进来。它照上了赵鸿舜的蓝色印花稍带土气的床单,照上了崔俊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照上了方袁乱作一团的床铺,还意外照到了许杰的脸。
他又逃课了,不是出于任何了不得的急务,纯粹为了上午的“当代文化思潮”,上课的萨老师经常抨击金庸。许杰以逢课必逃表示“道不同不相为谋”,刚好这位以骂金庸名声鹊起的老师心高气傲,从不点名,许杰索性连请假也省了。
萨老师是记得许杰的,因为在第一堂课上,他第一次说金庸欺世盗名,许杰就坐在下面补充:“还有人用贬低金庸来欺世盗名。”萨老师问他叫什么名字,许杰笑着报了真实姓名。凭心而论,萨老师只有提到金庸和武侠小说时气量狭小,其余时候则气度宽宏。换了另一位老师,被学生当众顶撞,早发起了名士脾气。萨老师很平和地问许杰,金庸有什么资格作浙江大学的博导?许杰反问何以金庸做了中国作协名誉副主席,这些骂金庸不遗余力的狠角色不出来抗议?萨老师一笑。许杰又问,担心金庸误导广大青年的学者专家怎么只敢跟浙江大学叫板,不敢跟中国作协交涉?是大学比作协好得罪吗?萨老师有点架不住了,许杰偏还笑着追问:“反金派的大将袁良骏呢?鄢烈山呢?王朔呢?集体变温柔了啊。”他的潜台词是:“你们可以不喜欢金庸,但学术勇气、硬骨头要有!”
他这几年非复吴下阿蒙,早已变得有谋略有计划,但一碰到徐克、金庸之类心头好就不能自控,忍不住要不顾后果地反唇相讥。当然事后他也不是没琢磨过。以萨老师的个性,不会在试卷上跟他过不去,就算他敢,也难逃校园网上的口诛笔伐。大学教授的声誉他总得顾忌。何况还有舅舅谢添华坐镇。大体上,他是高枕无忧。
许杰睡得很香,脸色平静,而十多年后他将有无数个不眠之夜。我们靠近些,到床边打量他:长睫毛,双眼皮,长方的有棱有角的下巴,还有随着呼吸微微翕动的鼻翼。他嘴角忽然露出一丝浅笑。我们俯下身去,进入他的梦境:在一串串光波和声波中,我们看到变了形的图像,比例不对的人形和建筑。然后视野稳定下来,画面清晰可见。我们看到他和孟婷在公园的草地上野餐,无厘头的是他旁边还有个婴儿车,里面躺着个大眼睛男孩。他不时伸头过去看儿子——假定那是他的儿子,孟婷则说起一些琐事,平易却温暖的。他笑了。原来他笑这个。
不协调的是远处响起了救护车的警报,拖得长长的,一声紧似一声。许杰说:“好烦,半天还不开走!”公园模糊起来,像隔了一层塑料纸;随后晃动起来,像水中的波纹。他的身子变长,变长,像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往后拽着他。他颤抖了一下,迅速穿越那些声波光波,回到现实——当然,我们比他还抢先一步。
手机还在顽强地响着,就是他梦中救护车的声音。也不怪别人打这么久,任谁也想不到上午十一点多还有人做白日梦的。许杰这下彻底清醒了,抓过手机说:“喂!”是表弟谢荻,约他星期天到茶座打牌。许杰问还有谁。谢荻说:“还有洪哲,还有我没见过的据说美如天仙的表嫂。”许杰笑了,说:“看在你会说话的份上,施舍一天给你。”谢荻笑说了声“靠!”挂了电话。
许杰回想刚才的梦,依稀记得与孟婷有关,是个美梦,细节却忘了,正和我们大多数人一样。
房门一响,他支起上半身查看,见是方袁,就一声不作地躺回去。方袁把手里一封信往他枕头边一搁,冷冷地说:“你的。”就走到一边吃盒饭。许杰的信,他不拿来,崔俊或赵鸿舜也会拿来,他显然是有意和许杰修好。上次撕破脸皮,弄得赤裸裸短兵相接,照说是没有和好的余地了。这情形超出了许杰的经验范围,他只硬硬地说了声:“谢谢。”他不知道,在强弱已判,胜败已分,而且实力悬殊的情况下,败的那一方通常有两个选择:一是韬光养晦,外松内紧,积聚力量,卷土重来;二是丧失斗志,瓦解防线,甘心雌伏,并从中品咂到一种被动的快感并主动迎合,比如日本之于美国。
方袁盒饭吃完了,出去散步。许杰就穿衣起床,刷牙洗脸,喝了杯水,坐下来看信。他不喜欢当着人看私信,而他的午餐崔俊一定会给他带的。他毫无后顾之忧地读着吕瀚洋的信,信里照例告诉他许多老家的情况:田明辉快做爸爸了,杨倩怀孕却没长孕妇斑,田明辉吹嘘杨倩是“全县最美丽的孕妇”。钟雨城和郑羽结婚在前,却迟迟不见动静,到上海看过不孕不育专科,配了药回来,郑羽天天神神叨叨地说“好像有点胎动”。吕瀚洋本人呢,已经贷款买房子,并且正式调到他申请想去的惠丰公司做三把手,离开了新区开发管理局总部那个是非之地。虽然还在新区,时时见面,但到底清静得多了。
全是好消息,许杰笑着怀疑吕瀚洋是报喜不报忧。吕瀚洋在信尾写道:“有时候我到公墓看许冥,带一束鲜花。刘芳也想祭拜,但是我想,你姐姐那么执着,就算隔了好几年,她还是不愿意看到我和刘芳一块出现的,所以我还是一个人去。”许杰读着这些淡淡的句子,眼泪滴湿了信纸。许冥去世数年,墓木早拱,幸好有亲人的怀念,有爱人的追忆,泉下有知,也该是一份凄凉的满足吧?
崔俊、赵鸿舜说着话进门,许杰忙擦了泪,把信纸叠起。崔俊感到许杰有点异样,赵鸿舜却说:“许杰啊,不得了,你喜欢的那个人出事了。”许杰胸口“咚”的一声说:“孟婷怎么了?”崔俊推了赵鸿舜一把说:“说话不清不楚。不是孟婷,是闵婶。”许杰放了点心,又问:“她能有什么事?”崔俊说:“你边吃饭边说。”
他把饭盒和汤袋递给许杰,趁他吃喝的工夫娓娓地说了经过。原来学校出了告示,对于校园内非店面的小摊一律取消,闵婶和她的遮阳伞也在其列。赵鸿舜愤愤地说:“人家穷苦人,哪有钱租店?”许杰也说:“这不是赶绝人家吗?”
他忙忙地喝完汤,漱了口,就拉着崔、赵下楼。路上一问才知,崔俊是拿他的破雨伞去修,闵婶亲口告诉他的。
三人先去看了告示,又去安慰闵婶。许杰说:“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吧?”闵婶叹了口气:“有倒是有,全靠我养。这些针头线脑坏伞架就是我们全家的嚼用。”许杰说:“校外呢?树挪死人挪活。”闵婶说:“我在这里做了十几年小生意,到外面,我能上哪去呢?城管就不用说了,还有些怪里怪气凶巴巴的小毛头收保护费。我有个老姐妹卖盗版光碟的,就是被这批那批追得没办法,只好回家吃低保。”许杰说:“有执照就可以,我找我亲戚帮你办。”崔俊说:“你懂多少啊大少爷?黑白两道复杂着呢,手续又多,费用又高,你舅舅还管你这些小事啊?”许杰说:“照你意思,是要跟学校干?”崔俊干脆地说:“对!”许杰说:“闵婶,你放心,我们反正要尽力的!”闵婶平时乐观,这时也急了,听许杰这么说,谢了又谢。许杰说:“这些人也是没事找事,闵婶能赚两个小钱,学生修修补补也方便,一举两得,有什么不好?”赵鸿舜说:“他们要是能这么想就不会出告示哩。”
三人在花坛边坐下,仔细商量了一番。许杰就打印了一封匿名信,为闵婶陈情,投给宿管办。宿管办没回音,他又把复印件寄给教务处、系主任办公室、副校长室、校长室,也不管对不对路,寄了再说。依然石沉大海。许杰叹道:“只好出绝招了。”
他让赵鸿舜注册一个网名,在校网站上发帖呼吁,搜集签名,支持闵婶留下。他和崔俊复印了一百多张“呼吁书”,买了两桶浆糊,要趁夜深人静时刷到宿舍区各显眼处。许杰问了一下戴文忠,戴文忠身为班长,老成持重,有些犹豫。他转问他信任和倚重的江雪凝。江雪凝说当然要做,她不只做,还发动了许多女生参与。女生点子多,有的找了一批外地的网友到网上顶赵鸿舜的帖子,造成声势浩大的印象;有的说要分工负责,有人刷浆糊,有人巡逻,有人在固定地点假装谈恋爱把风。既然谈恋爱,少不了更多男生配合,戴文忠只好帮着许杰崔俊江雪凝游说男生,同时又叫大家口风要紧,一切都得处于地下状态,说到底,这是违反规定的事。
许杰叫众人星期五夜里在食堂门口集合。赵鸿舜问为什么不快一点,救人如救火,告示生效想挽回就难了。许杰说:“你贴早了,保安发现得早,没等多少人看见已经给你撕下来了。”崔俊恍然道:“周六周日他们不上班,只有门口两个人站岗。”许杰一拍大腿说:“打的就是这个时间差!有两天带一夜,学生全看到了,能做主的领导同志们却要到星期一上班才知道。”
周五晚上十二点多,三人悄悄潜到食堂门口,一个人影也没有。赵鸿舜说:“该不会打了退堂鼓吧?”崔俊说:“就算是也没什么,我们三个人干。”许杰笑道:“别人我不敢打包票,江雪凝一定会带着娘子军杀过来的。”话音刚落,几十号人呼啦啦跑过来了,人人脸有喜色,一方面是觉得做了件有意义的事,一方面也觉得非常有趣。许杰给众人分了组,戴文忠说:“孟婷呢?”许杰说:“说是这两天都加班。”戴文忠只得罢了。许杰也奇怪孟婷上班好像缺乏固定作息,有时上午请假,有时下午,偶尔还不在服务区。但自从上次敞开心扉,坦诚相对后,他再也没有丝毫疑心。可能她有隐私,他不干涉,他想这样才是真正的疼惜和尊重。
这边正要摩拳擦掌地动手,一个胖乎乎的身影跑了过来,却是方袁。许杰笑笑。赵鸿舜说:“你来干嘛?”江雪凝向戴文忠一笑说:“班长,事情恐怕要黄了。”方袁涨红了脸急道:“我就不能帮忙啊?她也帮我缝过裤子啊!”这个解释合情合理,此外他也不会冒被全班孤立的风险公然对着干。戴文忠看看许杰。许杰说:“班长决定。”戴文忠说:“好,算一个!”方袁忙跑进队伍里,满脸都笑开了。
大家刚打算分头行事,孔老师出人意料地出现了。这一下众人吃惊不小,以至除许杰、崔俊等三四个骨干外,不约而同退了几步。孔老师向戴文忠说:“班长,今晚是你组织的?”戴文忠踌躇了一下说:“是的。”许杰不想他代人受过,说:“不是,是我。”崔俊上前一步和许杰并排,从容地说:“还有我。”孔老师说:“我看了那个帖子,就知道是许杰起草的。”赵鸿舜怕许杰承担全部责罚,忙说:“是我发上网的,也是我天天跟帖。”许杰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心道:“好兄弟!”孔老师说:“你们在教室讨论今天的行动,一面说‘当心别人听见’,一面声音那么响,我在隔壁教师休息室打水,听得一清二楚。幸亏没别的老师在。”许杰等听他口风,似乎不是来阻拦的。许杰说:“那您来是……”孔老师说:“我就存心来看看出勤率,一数,比上课人齐多了。”众人都笑。
许杰“嘘”了一声笑道:“小声!”孔老师笑道:“听我命令,女生,收队,回去休息。男生身体不好的也回去,不用熬。一百多张呼吁书,十来个人还不够吗?搞得这么招摇,目标太大。还有,教学区千万不能贴,那里有民国建筑,让人反感就不好了。毕竟你们的目的是要把人留住,而不是示威。”戴文忠说:“还是老师想得周到!那就这么分派。”他重新调配人手,许杰走到孔老师身边说:“您为什么不反对我们?”孔老师欣赏地看着他说:“谁没有年青过?谁没冲动过?对了,还有一个私人理由……”许杰忙问端详。孔老师指指自己上衣的扣子:“几年前我才来任教,还是单身汉的时候,我的衣扣子掉了也是闵婶缝,毛线衣脱线也是她补。她送走了一届一届毕业生,照顾过一拨一拨青年老师。所以我希望你们能把这事儿做成!”
许杰激动得有些颤栗,不知说什么才好。孔老师笑笑,“押”着女生和部分男生回去。这里人少了,效率反倒高了,赖着不走的江雪凝尤其是劳动模范,贴得比谁都多。
网上的帖子搜集到四百多个签名,看了呼吁书的同学则纷纷响应,写信、打电话、去办公室恳求。因为许杰等几人组织有方,这股善意的浪潮迟迟不退;因为孔老师暗中引导,同学们严守分寸,只说理,只陈情,不曾过激。一个月后,那张勒令迁移的告示不声不响地消失了。其他小摊点都不见了,唯有闵婶仍在那里敲敲弄弄,踩踩踏踏。校方没说撤销决定,但也不再提起。许杰、崔俊等也让网上网下“有计划地撤退”,顾全了双方的体面。崔俊私下向许杰笑道:“这下你写小说有题材了。”许杰说:“这话说得真没人性。”崔俊直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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