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条异代(二十五)
作品名称:萧条异代 作者:ran.t 发布时间:2011-10-08 18:47:25 字数:6075
戴文忠便念了他新作的一篇对历史小说的短短的点评,其中末一段说:
当代历史小说名家各有优长,也各有所短。姚雪垠受制于僵化的意识形态,人物概念化、脸谱化。唐浩明材料搜集丰富,但堆砌多而消化吸收少,结果不像小说而像晚清史料的罗列汇总。二月河善于调节文气,亦张亦弛,时而浪漫旖旎,时而笔挟风雷,可读性极强。可惜他采信野史传说失度,为了追求阅读效果,有时近于想当然和怪力乱神(如《雍正王朝》中有关道士贾士芳的章节)。高阳在诸人中成就最高。一则得益于他选材广泛,政治家、商人、名妓、书生、侠客、含冤受屈的老百姓,都有资格成为他故事的主角,不像其余诸家专注于帝王将相。二来是他对传统文化吃得透,钻得深,兼能融会贯通,活用到小说中。但是他也不是没有问题的,具体表现为事无巨细,样样交待,在许多大关节和紧要关口上又太讲究四平八稳,不及二月河能把文章做得花团锦簇,惊心动魄。
众人听了,不免称赞一番——不管是不是真的赞成。接下来就都是江雪凝代读了。偏偏孔老师抽的是孟婷的,放在平时,方袁自有一段即兴评价,这会儿却耷拉着个脸,半句话没有。江雪凝想奇怪了,这人的修养竟然在最后半学期突飞猛进。她原是唱歌的嗓子,咬字又准,孔老师就顶爱听她亮丽纯正的朗读。这要是读的是其他人的,读错、读漏都不要紧,唯其因为是孟婷的,她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来,以免念得不好,人家说她是故意的:
古诗随想
孟婷
1、闺中少妇不曾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王昌龄《闺怨》)
看得见一个盛装少妇,凭栏眺望园外景色,本来是开开心心的,一见路边杨柳,想起丈夫离家已久,愁容顿生。想来丈夫去“觅封侯”时,是跟她商议过了。她当时也许还有一番大道理,说“男儿当以建功立业为重,怎可纠缠儿女私情?他日创下一番事业,我也面上有光”等等。可是现在她闺中寂寞,不能不后悔当年的深明大义了。就算粗茶淡饭,两个人一起吃着,也比一个人有滋味。《红楼梦》里贾宝玉还唱过“女儿愁,悔叫夫婿觅封侯”。
2、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崔颢《长干行二首之一》)
我特别喜欢这一首,“此中有人,呼之欲出”。后面“家临九江水”四句倒是去掉的好。采莲女在舟中,男青年在岸上。女子发话:“你家是哪儿的呀?我家是某某地方的。我多嘴问一下,说不定咱们是老乡呢!”略带点挑逗性的,然而绝不轻薄,连挑逗也含着荷叶的清香。天下男子,大概很少不被打动的。“停船暂借问”,带着种少女的娇媚、娇憨,真是风情无限。钟晓阳后来有篇成名作就叫《停车暂借问》,还改成了电影。可惜内地一引进,名字立刻变成了《烟雨红颜》。
3、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窗前拜翁姑。妆罢低声问夫婿,化眉深浅入时无。(朱庆余《闺意献张水部》)
本是跟主考官拉近乎的,却也写得这么风光旖旎。还有一首近似的“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但不及这首有味,几乎可以作为小说的桥段:“却说次日新娘起身,对着镜子理云鬓,点蛾眉。一时又问:‘你瞧我这妆可正好么?’新郎伏身笑道:‘好得很,只是下巴上粉抹得不匀。’便欠头过来厮闹。新娘笑着推他,一边又整衣衫,悄悄地道:‘大天白日,别闹了,被外面听见,什么意思?还要去敬茶去。’新郎道:‘好,等敬过了媳妇茶,我另备体己茶水,咱们两个偷偷地吃。’新娘红了脸道:‘稀罕你鬼鬼祟祟的!’二人推门出去,犹带笑意。”父母做主的婚姻,有些小夫妻婚前一面都没见过,新婚第二天多半还有点羞怯。我把他们想象得这么投契,虽是一厢情愿,仍然为他们开心。
4、清风无力屠得热,落日着翅飞上山。人固已惧江海竭,天岂不惜河汉干?昆仑之高有积雪,蓬莱之远常遗寒。不能手提天下往,何忍身去游其间!(王令《暑旱苦热》)
想象的丰富,气魄的雄伟,在宋代诗歌中罕见。但是词句生硬粗糙,主题过于直露,又染上了宋诗的通病。大体上,唐诗抒情,宋诗说理。现在常有评论家谈到“理趣”,我一直不大明白。大凡以说理为宗旨的文字,也许痛快淋漓,也许气吞河岳,也许清淡舒徐,也许富含禅机,但很少有趣味的。至少我看诗经、汉乐府、唐诗,能看见图画,甚至动画,甚至故事;看宋诗基本上就只有分析、判断、学习。固然也有收益,但却谈不上愉快。
5、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苏轼《饮湖上,初晴后雨》)
苏诗代表宋诗的最高成就,这一首情理互渗,不单单是讲理。“淡妆浓抹”的譬喻美而贴切。这诗的好处是意象鲜明生动,逻辑推理、议论剖析完全不动声色、艺术化。大诗人就是大诗人。
孟婷这一篇议论独到,似诗话非诗话,众人都小声说好。江雪凝从自带的杯子里喝了口水,笑道:“还有一段画龙点睛的。”便又接下去读道:
一花一世界,本是佛教用语,借来形容诗歌也未尝不可。诗歌这种文体,先天的要求个体性与独创性。《全唐诗》三万余首,或浓或淡,或豪或婉,风姿各异,万紫千红。宋诗在前代庞大的遗产面前着实焦虑,很想脱出唐诗的影响而实际上脱不出,以后也不怎么想脱出了,要么尊李商隐而成西昆派,要么尊杜甫而成江西派,“派”中的师兄弟风格趋同。宋诗整体上也有老成平淡的大趋向。唐宋诗的区别类似流行歌曲和美声唱法。周华健、张学友、张信哲完全不同,梅艳芳、陈淑桦、孟庭苇也不会混淆。但卡雷拉斯和戴玉强唱《我的太阳》,猛一听却分不出谁是谁——当然与我的外行有关,但我想我这样的外行一定比内行多。
一花一世界,生机满眼,怕的是一世界就剩下一朵花,那就没得看了。
孟婷向许杰嫣然一笑。这末一段是许杰帮她加的,许杰说前面固然很好,但压轴戏要出彩,让人印象深刻。孟婷自负别出心裁,见了许杰所加的一节,却是十分敬服。许杰也深喜她见解清新。
孔老师赞扬最后一节,说升华了全文的境界。孟婷喜滋滋地在许杰耳边说:“回头请你看电影。”许杰说:“遵命,Miss!”
下一个抽中的是崔俊。许杰、方袁、赵鸿舜都起了兴趣。崔俊成天不是看教科书就是复习法律自考,很少见到他动笔,按说以他的阅历,文章该有厚度的。然而崔俊给了大家一个意外,既有厚度,又不乏锋锐:
过犹不及
崔俊
有一天乘公交车,见一位六七十岁的老太太喝令别人让座。别人稍一迟疑她就骂骂咧咧,感叹世风日下。别人禁不起她这么“强烈要求”,起身请她安坐。她坐是坐了,却还哼哼哈哈,捂胸皱眉,表示她年老体衰,因为多站了两分钟,已然元气大损。我看到同车的其他老人都绷紧了脸,为她脸红。个人以为“尊老”是种美德而不是义务,老人不能过于心安理得,恃此为道德上的尚方宝剑,如入无人之境。面对中青年的谦让,也该怀有一份屠格涅夫式的“高贵的感激”才是。
前天在报上见到一则消息,背后透露出来的信息与“让座事件”颇为异曲同工:一个下岗工人杀了人,有些人声称此人是失业后备受打击,情绪反复才做了傻事,建议法庭从轻。然则那个被他毁灭的生命就可以忽略不计?还是第一次听说,失业也可以成为罪犯的免死金牌。这般极端的“人道主义”叫人毛骨悚然。相形之下,那些从逆境中奋起的下岗职工真是格外使人钦敬。
这样理解“尊老”,这样发扬“人道主义”,都是扭曲变形,越过了应有的分寸。
早在春秋时期,孔子师徒就有过一段著名的对话。子贡问孔子:“师与商也孰贤?”孔子回答:“师也过,商也不及。”子贡又问:“然则师愈与?”子曰:“过犹不及。”这个道理本身并不复杂,但自孔子提出以来,很少有人认真去想,去做,去领会。
一部《黑客帝国》引得香港武侠片抛弃传统,生硬移植,滥用特技,甘心一次一次重复那种一拳打出,时空凝固,镜头三百六十度大回旋的手法。对有优秀传统的香港武术设计来说,从学习借鉴到走火入魔,到过度依赖那些后现代、重金属的动作风格,过度依赖电脑特效,不能不说是一种悲哀。
戈尔巴乔夫一心要打破苏联的僵化体制,想毕其功于一役,于是大刀阔斧,摧枯拉朽,只因急于求成,许多方面未能做到周详稳健,竟致引发政治雪崩,使一个声威赫赫垂七十余年的超级大国轰然倒地。
过犹不及,艺术、政治,莫不如此。“允执其中”方是王道。
许杰看了看崔俊。崔俊不显山不露水,冷静淡定。没想到他内里藏着这样一份力度。孔老师说:“举例有点多了。不过很博学,思考深入。”许杰连连点头。孔老师笑道:“许杰头直点,看来感触很深。你说说看。”许杰说:“优点您刚才分析过了,我就是觉得,这样的杂文才叫杂文。刻薄未必好文章,有些人写起杂文来如刀如枪,但是四处瞎刺,毫无章法,讽刺狠毒,谁痞谁狠。再说点题外的,像散文吧,现在动不动说某某是小说家、散文家,某某是诗人、散文家。散文家好像商场卖冰箱附赠电饭锅一口,随手奉送。”孔老师、孟婷、江雪凝等笑了。
许杰怕耽误大家的时间,就没再说下去。这里陆续又抽了两个同学,许杰心道:“还剩一个名额,上帝保佑,抽中我吧。”他精心创作的以方袁为主角的大作若没有机会当众展示,就太可惜了。他频频向孔老师看。孔老师收到了他的无言恳求,叫了他的名字。崔俊之前看他坐立不安的,早猜到原故了,这时便从前排倚过来说:“你可算赶上了。”孟婷说:“赶上什么?”赵鸿舜笑道:“末班车。”这事他也知道,小说他和崔俊都读过了。
江雪凝清清嗓子刚要读,许杰做个手势说:“对不起打断一下。我先做个简短的说明。这篇小说是以我的室友方袁为原型的……”才说了这一句,周围就一阵笑声。方袁紧张地瞪着许杰,不知他又要玩什么花样。许杰接着说:“里面有些事是确实发生过的,比如去拍照片、借衣服等等。有些事是虚构的,大家不要每一件都对号入座。说完了。”同学们都笑嘻嘻地盯着江雪凝,预感这是个非常好玩的东西。江雪凝一读,果然不负重望,几十个人笑得前仰后合——除方袁本人以外:
我们要吃饭
许杰
许杰是大一新生。第一堂课上,老师就让他见识了什么叫“大学”。老师说:“如果觉得必要,你们就来听听;如果不想听可以不来,不用请假,也不跟学分挂钩。”
许杰觉得大学的天真是解放区的天,又明朗又高远。他从老师的“开课宣言”上抓住了核心:允许他不上课!许杰是个听话的好孩子,从此果然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后来发展到不打鱼而天天晒网。
许杰的上铺叫方袁,发育成长的时候好像弄错了方向,不往上窜而向左右发展。许杰看他每天爬床辛苦,提出换床。方袁气喘吁吁地谢绝,说平时也没什么运动,就指望上床那一刻耗掉一点卡路里。
这天学校拍照片,搞电子注册,要求人人穿白上衣。一眼望去,白晃晃一片,恍如到了医院。许杰偏要特立独行,穿了件暗黄的外套。但是并非所有人都像开学那位老师那么好说话。拍照片的不乐意,一声令下“脱”。许杰除去外套,露出里面的暗黄色薄毛衣。摄影师大怒,要他再脱,里头是件暗黄棉毛衫。到此地步,已经脱无可脱,就算再剥下去也还是黄颜色——人家本来就是黄种人嘛!许杰自以为得计,窃喜之际,摄影师目标转移:“你!”方袁一脸惊愕:“我?”
喊他的目的是要他脱下白外衣,给许杰临时穿一下。许杰哀求:“跟别的人借好吧?我这么瘦他这么……”摄影师气他从里到外一色的暗黄,坚决不松这个口。许杰极其勉强的套上方袁的白褂子,仿佛衣架子上挂了件飘飘荡荡的大绸衫。不合体到极点,反而有点宽袍大袖的魏晋风神。在场的人全笑了,连摄影师也绷不住笑了。“咔嚓”一声,他永远定格了许杰窘迫的形象。
共同的利益可以使人成为朋友,共同的怨恨也可以。走出大楼,许杰、方袁不约而同四目相视,亲切之感油然而生。许杰说:“那家伙存心整人。”方袁说:“一看就不是好人。”许杰说:“心理变态,想看我的裸体。”方袁哈哈大笑说:“可能对胖子也感兴趣,非逼着我脱衣服。”
两人谈得投机,找了家“正经美食”,要了两瓶啤酒继续。上下床有几个月了,还是今天才发现有这么多话题。有限的文学储备全冒出来了,伯牙子期,曲洋刘正风的。只恨对方没倒个血霉,以给自己一个赴汤蹈火、检验友情的机会。上了第一道烧茄子,后几道菜像政治家的诺言,迟迟不肯兑现,急得方袁拿筷子敲碗。许杰没他那么饿,但为了表示兄弟同心,也拿了勺子乱敲。两人“当当当”的弄出一片声响。老板娘明明在附近看报纸,却硬是假装没注意,那姿态像十八世纪欧洲贵妇欣赏情书——丈夫以外的男人写的,死盯着不抬头。方袁说:“怎么办?”许杰说:“咱们有节奏地敲!”于是杂乱无章的“当当当当当”变成了三长两短的“当当当——当当”。其他等菜的学生起哄凑热闹,纷纷拿出勺子筷子加入到“当当当——当当”中去。中国人一盘散沙惯了,难得团结一回,就有惊人效果。老板娘叫:“敲什么敲?菜也要一道一道地烧啊!”色厉内荏,已有些解释的意思。许杰不理他,和方袁一合计,边敲边叫:“我们要——吃饭,我们要——吃饭!”游行示威似的。其余众人也都带节奏的敲碗“要吃饭”。到了这个地步,老板娘不能不一桌一桌地安抚。许杰他们才饶了她。
二十年后,许杰已经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儿。有一次参加晚宴,菜上得奇慢。许杰忽然想起了当年的“我们要——吃饭”。那时是肆无忌惮,这会儿就不能了。请客的也急,连连打着招呼。许杰只得微笑说“没事没事”。这是他的嘴自作主张,没征求胃的同意。然而他不由想起了那家“正经”小饭馆,那个给作弄得狼狈不堪的老板娘,那个四年大学上下床的室友。方袁下了岗,老婆跟人跑了,儿啼女哭。他不用任何特效药而迅速减肥成功。他的肉全溜到许杰身上去了。他们的联系越来越少,好容易在同学聚会上见了,肥瘦转化,彼此都吃了一惊。除了忆旧,都想不起什么话说。许杰怕问得多了像在炫耀,方袁怕说得多了像在变相乞求。结果虽是两个大男人,谈话内容却如同一对欲语还休的老情人,话题锁定在过去,一涉及到当下,就只是“还好吗?”“还行。”“你呢?”“说得过去。”
方袁在经济上捉襟见肘的情况下,还生了两个孩子。这也成为许杰怀念他的触发点。许杰有时因为工作需要,要去指导那些文艺宣传队,每逢“计划生育歌”唱响,他就想起他的老同学。
“计划生育就是好啊呀啦咿啦哇,利国利民又利家啊杨柳叶子青啊啦……”他看着那些蹦蹦跳跳、浓妆艳抹的女人,疑心他们对老百姓能起到多少教化作用。至少对方袁是无效的。也许方袁也会有这“今昔之比”,会追想那个穿着大衣服在照相机前局促不安的年轻人。
方袁生计艰难,许杰压抑过甚,二人常会不无向往的记起那句名言:“我们要——吃饭!”
“当当当——当当”,十多年前的晚上,他们叫着笑着,敲得正欢。
孔老师对这篇“要吃饭”甚为赞赏,说是今天最好的一篇。同时也提了个意见,说一下子到了二十年后,跨度太大。许杰也说是的,又说:“主要想搞一个对比,以及两个主角的境遇转换。”方袁没好气地想:“你真会比。二十年后你脑满肠肥,我带俩孩子瘦成一把骨头还离了婚。”可是许杰有言在先,他又不好发作。许杰笑向他说:“方袁,你不会生气吧?”方袁只得挤出一个笑容说:“不会。”孔老师说:“这就对了。做同学是缘分,就像我们做师生也是缘分一样。为这点事计较就不大气了。”顿了顿加上句:“要有胸怀,以诚待人,与人为善。”
戴文忠他们觉得孔老师越说越走题了,许杰等却明白他是借机提一下明孝陵的事,是正中靶心的点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