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条异代(十五)
作品名称:萧条异代 作者:ran.t 发布时间:2011-09-21 22:09:08 字数:4163
许局长笑道:“好,又做完一件事。”好婆笑嗔:“哎哟喂,大局长下乡呼吸呼吸没有污染的空气,有什么不好的?”许局长开着车笑道:“我没说不好啊。”好婆半疼爱半埋怨地说:“那你像完成了一个任务似的。”许局长笑而不言。他们的关系比一般的丈母娘和女婿的感情还要融洽些,有时许局长反而觉得,是在好婆面前,才最没有压力。
许夫人说:“他们也可怜,单调的一年过到头,我们这样打断一下,就够他们兴奋地说上好几天呢!”许杰插嘴说:“对,相当于唱歌时的休止符。”外公笑道:“这孩子又乱比。”好婆叹道:“你们别怪我偏心姐姐。我小时候皮,爬到树上摘果子……”许杰抢着说:“然后你脚一滑,从树上掉下来,气都没了。是姨婆哭着不准拖你去埋,守了你三天三夜,还掰开你的牙关灌药,你才活过来了。好婆,你说了八百遍了。”好婆笑着在许杰脸上一揪说:“偏你这个猴崽子记得这么清楚。人要知恩图报啊!”许杰笑道:“所以我们都孝顺姨婆嘛!”许夫人也说:“真的,就跟一家人一样。”
好婆满意了,在暖意融融的车内,一冲一冲地打瞌睡。许局长说:“明天我带许杰回老家一趟,你去吧?”许夫人说:“我累了,外面又冷,就不去了吧。许杰也要去?”许局长略有些不满地说:“平时难得回去看一下我爸妈,孙子不该去啊?”许夫人说:“你看你这个脾气,真是岂有此理,才说了两句就犯急。又没说不去,横竖寒假放到元宵节呢,天暖暖再拜年不是一样的?”许局长说:“元宵节上门还叫拜年啊?”许杰不耐烦了,说:“我跟爸去看爷爷奶奶,早上去下午回,就这么决定。”外公说:“两个大人还不如小杰明事理,过年了在这儿拌嘴。”他好像是各打五十大板,话锋却是朝着许局长的。
许局长笑笑,没吭声。以前许冥就不爱到爷爷奶奶家,现在年关上,说趟回家,还得看多少脸色,吃几句冷话。好婆的亲戚,跟许家、谢家根本一点关系也没有,还这么郑重其事,合家出动;他的生身父母,相形之下,却倍受轻视冷落。偏偏有火不能发,想想实在郁闷。亏得好婆本人待他不错,而许杰大了也比较懂事,情感上虽不爱到爷爷家去,重大节日却一次不落,陪自己上门安抚二老。这情况大概要到岳父百年归老,自己做到副县级以后,才能有所改观吧?
年三十那天,仆人们放假,大家中午胡乱吃些,晚上开了大吊灯,好婆、许局长、许夫人相帮着,做了一桌子菜,开了法国干红。朋友、亲戚、下属、拉关系的,踏破门槛,贺礼堆满了一大间。其中相当一部分是吃的,好婆从中挑了些可口的,有的加热,有的加工。像鹿肉、野鸡肉、兔肉这些许杰爱吃的,就多做点;牛羊肉、狗肉、驴肉就少做些;鸡、猪两样,日常不离的,三十晚上就干脆不做了。外公和许局长血脂高,许夫人胆固醇高,还据此在菜谱上做些加减。
许杰在丰丰富富的盛宴面前,有一筷没一筷地夹着,不太提得起精神。他在等许局长亲手做的煎饼。他好多同学家里也是,虽然经常是女人做饭,但男主人要么不会,要么就做得比女人好。杨倩、李漓的父亲皆是此道高手,许局长下厨做的煎饼更是一绝,连外公那么挑食的人,好婆那么自负厨艺,都不得不承认好吃。
许家太大,厨房里食物出锅没有,饭香浓淡,菜味佳否,餐厅里闻不到,害得许杰几次三番过去催看。好婆笑道:“祖宗,你哪辈子吃过饭的?这么猴急相。”说得大家都笑了。
好不容易等到第一个煎饼做好,许杰抢来咬了一口,烫得直吸气。在外面他尽管注意形象,这几年性情尽管有所转变,在家里长辈们面前,那还是肆无忌惮。好婆气得打他一下,赶着倒了凉水来立逼着他喝。他喝了两口水,又急急咬第二口。那煎饼不用油炸,是擀得很筋道很耐嚼的面皮,裹着素菜、素鸡、蛋末、虾米、碎肉丁子,口感极佳。第二个煎饼出来,他拿来递给外公。外公伸手待接,他却一转手递给好婆,说“女士优先”。外公被他作弄,不以为忤,还跟着笑,说“下一个不给我就没收你的书房钥匙。”许杰笑道:“那还不如死了算了。”许夫人啐了一口说:“大过年的,少胡说!”
好婆捂着胸口皱了下眉。许夫人说:“怎么了,又痛了?”好婆点点头,不吭声。许夫人说:“我说你去做个胃镜才好呢,都小半年了,饭量也下降,人也显瘦,别是胃溃疡就麻烦了。”好婆一阵不舒服过去,很快就开颜笑了:“这有什么的?是老毛病了。小人儿没经过事,就担心得这样。”外公关切地望着她说:“倒也别大意了,做个胃镜除除疑也好。”好婆固执地说:“不做!一根管子伸到肚子里,想想就怕人。”许夫人和外公对视一眼,许夫人说:“初八上班就押你去。”好婆还只管嘀嘀咕咕地不肯。
许局长拿瓷盘托着三个煎饼走来,先敬岳父,又给妻子,自己也尝了一个,咀嚼了几下笑道:“不错,不失水准。”许夫人笑他:“老鼠上秤台——自称自赞。”
往年春节晚会,只有许局长、许夫人、许杰能坚持到最后,许冥是看到一半就嫌无聊的,好婆、外公是看不到一半就打盹、守不了岁的。今年节目精彩,五口人倒都看下去了。四十寸大电视镶在典雅的白墙上,它对面就是一圈奶黄色沙发。沙发里陷着聚精会神的一家。有时他们爆发出一阵大笑,有时下意识地磕着瓜子,有时又互相往中间靠一靠。许杰左边是外公好婆,右边是爸爸妈妈,他明亮的眸子会扫过他们,顺便帮他们换一杯热茶。
十多年后,许杰常回想起这个场面。灯光、音乐、空调的暖风、头发的气味……那是他们最后一次快乐地过节。
十四
大年初八,许夫人找了内科主任,跟做胃镜的医生打了招呼,多花了不少钱,帮好婆做无痛胃镜。其实就是麻醉了以后下管子。许杰想进去陪好婆,许夫人没准他看。
胃镜一般也就十来分钟,她这个比人家稍微久一点。许夫人先出来了,说:“深度胃溃疡!以后要控制你好婆的饮食,还得吃中药。”许杰说:“叫人煎就是了,关键好婆要辛苦了。”许夫人说:“良药苦口。医生说,跟她喜欢喝太烫的茶,吃霉变的东西有关。你看豆豉、霉干菜、霉豆腐,那是什么好的?她顿顿吃!”
自此许家就经常飘荡着药香。许杰觉得挺好闻,好婆抱怨太难喝。许杰在药味里又过了十天,就收拾行李,由许局长派人送他到省城去继续他的学业。逢到寒暑假,许局长总会找个理由让手下人出差,“顺便”接送儿子。许夫人笑道:“公车私用太普通了,你就坦然地送他去又怎么样呢?”许局长笑说她不懂其中利害。
许杰的行李只一个箱子,司机还是坚持跟门卫交涉了半天,把车开到宿舍楼下。许杰道谢,作别,拎箱子进电梯,那司机一直在那儿目送着。等到电梯门合上,许杰才轻松起来。有人关心是很享受的,保护太过就消受不了了。
十楼到了,他一手提箱子,轻快地走进1003。另三个男生一齐笑道:“哟,大少爷来啦?”许杰笑道:“滚蛋。”他放下箱子,伸个懒腰,一面和众人寒喧,一面打量宿舍。没变,依旧是四张床位,四个书桌,一个小阳台。两扇大玻璃窗连成一片,又在十楼,视野非常开阔,可惜不装窗帘。他曾提议装一个,被其他三名成员集体否决。那学习顶用功的,架着金丝镜的崔俊说过:“人家闻鸡起舞,我要见光读书。”在班上,各科成绩数他拔尖,不过大学里光有成绩不够赢得大家的尊敬,尤其又是这样以写作安身立命的地方,因之他得到的关注反不如许杰多。好在崔俊志不在当作家,他主修中文的同时,竟然有余力去自考法律,同时天天抱着“文曲星”背英语,誓要拿一个双学士。
许杰到洗手间洗手,见洗手台和抽水马桶光洁如新,坏掉的灯泡也换过,就知道又是赵鸿舜做好事了。赵鸿舜的好,有时候近于琐碎,比如马桶盖子上套了一层深红的垫子,就显得可笑。他们这个班虽然年龄普遍要比本科生大上一截,上限也不会超过二十七八岁,何至于有这么娇嫩的屁股,坐一下就受凉了。
洗手间再外一间有个更大些的水池,用来洗脸刷牙洗衣服。角落里倚着扫帚和拖把。一根铅丝上挂着几件半干的肥大的套头衫(潮湿的在里面小阳台上),看尺码和颜色就知道非方袁莫属。方袁是个胖子,一人独占两个姓氏,一张脸也有别人两个大。通常胖子给人的印象是憨厚,方袁却甚为狡狯,圆圆的脸上那对圆圆的眼经常转来转去;相形之下,嘴就秀气得过分,惜乎上半张脸奠定了基础,樱口贝齿也难以回天。他对许杰有股莫名其妙的恨意。许杰多数时候在玩笑中回敬,暗中筹措着要找个时机将他一举制服。
许杰拿来扫帚把纸屑扫扫,方袁捂着口鼻说:“妈呀,你干嘛这么爱劳动啊?一来就扫地!”许杰笑道:“省得你们喊我大少爷。”方袁把头往被子里一钻说:“你扫吧,我龟息。”许杰说:“你龟爬我就饶你。”崔俊和赵鸿舜笑了。
许杰扫好地,把箱子理好,把家里的土特产分给三个室友,大家都说他太客气了。许杰说了句香港电影里的台词:“做兄弟有今生没来世,要珍惜。”方袁笑道:“是要珍惜,不然谁孝敬我这些好东西吃。”许杰说:“给你的那份是脱脂的,你已经很……不瘦了。”崔俊笑道:“行了,两个人一见面就耍嘴皮子。对了许杰,这学期下来咱们就毕业了,有的事你要抓紧了。”许杰不懂道:“什么事?”崔俊笑道:“还装蒜。你敢说你对孟婷没想法?”许杰叹道:“襄王有心,神女无意。”崔俊哈哈一笑:“得了,人家是女孩子,你不该主动一点?还要她怎么暗示啊?”赵鸿舜也一脸诚恳地说:“都成了公开的秘密了。”方袁在许杰上床,这时正吃着许杰带给他的零食,想想吃人家的嘴软,不表示一下关心不好意思,就笑说道:“孟婷可是班花,还有别班的同学说她是中文系的系花,你再帅,人家也不会配不上你吧?”
赵鸿舜在对面下床,崔俊在对面上床,连着方袁,一块儿等许杰的回复。结果许杰往床上一躺,鞋也不脱,拉过被子来就睡着了。崔俊笑道:“这小子嘴紧,他不想说的,你严刑逼供也搞不出来。”
第二天是新学期的开学典礼,班主任孔老师年纪不到四十,代沟不过一尺,因此说说笑笑,简单交待了几句就宣布开课。他们的教室是流动的,一般有四五间都经常有课。许杰觉着这样倒挺能振奋精神,提高效率。今天这间教室一侧靠着一条狭长的绿化带,阳光从芭蕉、藤蔓之间穿过,橙色中染有绿意。孟婷的位子临窗,她就在花叶的疏影中坐着,和前后同学聊天儿。许杰跟其他同学亲亲热热侃着,余光偶尔会去看她。同窗几学期,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她的美是可望不可及的,有种不着边际的飘渺之感,像电影里的女主角,像画上的仕女。烟云迷离,“花非花,雾非雾”,一种微妙的阻隔。
因为这阻隔,她这样出众,却始终没人敢追;也因为这阻隔,她时或对许杰流露出友谊之外的情愫,许杰却没有热烈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