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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条异代(十二)

作品名称:萧条异代      作者:ran.t      发布时间:2011-09-19 18:01:07      字数:4341

他下了车,风急火急地打了车,驶到果园。大门外就听见里头哀声大作。来往乡农聚集着议论纷纷,摇头叹息。他深呼吸了一回,疾步闯进,穿过那带秋千架和石桌子的幽静小院,直扑进门去。他循声走进书房,许局长、许夫人、外公、好婆泪汪汪抬头。许杰说:“我……我来了。”好婆泪流满面道:“小冥自杀了!”
许杰双腿像灌了铅一般,艰难地挪近前去。许冥仰在皮椅子上,左手腕上血液已然凝结,无力地垂落。她肤色原白,这时失血,越发白得厉害。书桌上有一把染血的水果刀,一封遗书。许杰过去轻轻摇晃,说:“姐姐。”许冥无声。许杰又用力摇了摇,说:“姐姐!”许局长、许夫人一齐抱着儿子哭道:“你姐姐不在了!”外公咳得直不起腰,好婆边给他捶背边泪眼婆娑地说:“你当心啊,你保重啊!”
许杰扶着许冥的左臂,泪水川流不息地淌下来,想到从小一同玩耍的情景,想到长大后许冥对自己的疼怜。她每次假装发怒,作势欲打,都不忍心真打下去。她把躺在病床上的许杰搂在怀里抽泣,她给手术后行动不便的许杰洗头、擦身。她……就这样从世界上消失了,永远的。这是许杰第一次体味到失去亲人的痛苦,是像五脏六腑被摘去了一样,发空,发寒。
照当地习俗,晚辈先于长辈去世,不能停放太久,也不能举行遗体告别仪式。瞻仰遗容只有一晚。许谢两家的人全来了。许局长老家的父母、亲友从外地匆匆赶来,哭得声嘶力竭。因为谢强许弱,许家的老亲向来在这边没什么地位,这次虽是千里尽哀而来,许夫人、许杰的外公也只是说了些感谢的话,让许局长在宾馆给他们妥为安顿而已。许氏的客气使许局长的父母有点尴尬,仿佛去世的不是他们的孙女儿似的。
除新区开发管理局上下,各部委办局、省里的舅舅谢添华一家也都来了。公安局此前已到果园去过,证实是自杀无疑,遗书经过笔迹鉴定,也是许冥本人所写。此时,公安局长就不是以查案,而是以宾客的身份来敬献花圈。
田明辉、钟雨城全程在帮许杰张罗,其实做事的大有人在,田、钟的存在,只是给许杰心理安慰而已。郑羽来探望过,但未久留,她私下里和钟雨城说过:“秦局许局一山不容二虎,要么许局提前上位,要么秦局踢走许局,另找合意的接班人。这现在是白热化了。你劝许杰是应该的,我就不用跑进跑出的了。稍微跟许家划一点界限,留些余地也好。”
杨倩、李漓来了,进门也不管有人没人,抱着许杰就流下泪来,倒要许杰反过来劝他们。李漓先止了泪,和许杰一块哄着杨倩。杨倩兀自抽噎不止。
吕瀚洋和许冥的事还是沸沸扬扬了。有说他傻的,有说他重情重义有骨气的,但众人不知前一晚许冥和吕瀚洋有过一晌之欢,只说许冥倒追男友不成,负气自尽。许局长严密封锁消息,原为的是保护女儿的身后名声,却也客观上减轻了吕瀚洋的压力。所以他走进灵堂时,许家的人眼睛冒火,余人则不知其详。
吕瀚洋绕着许冥的遗体慢走一周,鞠了三个躬,出了二百元白封子给许杰,规格一如其他同事。许杰想要发作,许夫人使眼色制止,过来淡淡地说:“有心了。”吕瀚洋知道她话里含刺,并未多说,只道:“请节哀。”许局长不好从头到尾一声不吭,只得说:“小杰,你送送吕工。”他不像以前叫他“小吕”,换称公事公办的“吕工”,人人觉得吕瀚洋往后不会有好日子过了。若许局长要处置他,只怕连秦局长也不敢保,“杀女之仇”那是多深的大恨!
许杰不情愿地将吕瀚洋送到外面。吕瀚洋说:“留步。”许杰冷冷地不言语。吕瀚洋正要走,许杰说:“你知道姐姐的遗书上怎么说你的吗?”吕瀚洋说:“她怎么说我也是应该的。”许杰脸色略和,道:“姐姐说,叫我们不要怪你,叫爸爸不准难为你,叫你不要辞职,工作难找。”吕瀚洋红了眼,过了片刻说:“她很善良,对我。”许杰冷然道:“你这些眼泪,刚才在里面为什么不流?”吕瀚洋苦笑了笑道:“那全县的人都会说我对许冥有情。刘芳以后怎么做人?”许杰一愕,没想到他说出这句话来,半天才说:“你只会为你老婆着想!”吕瀚洋不再解释,轻拍了拍许杰的肩,走了。许杰感到他那一拍里似乎含有无尽的不得已,无穷的伤痛。他想吕瀚洋只比自己大几岁,行事却俨然是个成人了。
吕瀚洋走出许杰的视线,走了一程路,坐上公交。他坐到最后一排,安安静静地看着窗外。他仿佛又看见了许冥失足落水,看见她一身新衣走进餐厅。她在梨花丛中嫣然而笑,在医院电梯里憔悴萎谢,在果园里奉献她自己。
“回去记得换药。不送。”这是她生前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言犹在耳。他明确弃绝了她,她还在关心他的手。他下意识的左手抚着右手,冬日的阳光照在他脸上,照得泪痕闪闪发亮。

十二
许杰回家把遗像放在许冥房间的桌上。他还是难以相信,一个朝夕相伴的亲人,就这样没了。
遗像上落了灰,他找块干抹布擦干净。以后只要他寒暑假在家,这工作就归他做,一擦擦了好几年。现在他又在为姐姐拂拭人间的尘埃,同时笑道:“姐,再半年我就毕业了,就是本科生了。”
再剧烈的痛也经不起岁月的漂洗,他和全家一点点适应了没有许冥的生活。从最初的打击中走出来,他们脸上又有了久违的笑意。到后来,提起亡人,只是心中淡淡一丝感伤,而许谢两家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日子,正式到来。先是许局长兼了副书记,又变成常务副局长、第一副书记,明确了接班人的地位,人事上也能插一手了;再是许杰的舅舅魄力惊人,在许杰舅母的支持下并吞了另一个大公司,正忙于大刀阔斧地整合。谢氏集团的股价大幅上扬;三是秦局长的弟弟快从省里退休,秦局本人也快要退居二线了,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虽然未能按原计划提前正位,总算要等到这一天了。借着正局长的踏板,用三到四年的时间更上层楼,绝非虚妄。
许杰原就爱好文学,出外上学自然选了中文系。假如没有许冥的事,他也许认了命,在长辈的羽翼下成长,顺理成章地做个干部。但是手足情深,他无法在家中面对失去姐姐的现实,他本能地想到一个既不耽误时光,又能顺利逃开的方法:重返校园,继续进修。本来他连舅舅家也不想依靠,但外公不松口,说“你要是不到省城上学,就在家待着。”他才报了如今的学校。
上过班的人再上学,跟从高中一路考过去是不一样的。那珍惜的程度就不同。上本科对许多高中生来说,越来越不是难事,充其量是换了个学习任务较轻,比较自由舒展的环境。对许杰这类人,却是从“办公室政治”直接跳到青春烂漫,从公文会议直接跳到课堂和图书馆。在那样心醉神迷的氛围里,走一走都身轻体健,目朗心明。许杰在林荫道上散步,一面就观察着那些边走边笑的,边走边玩新款手机的,边走边喃喃背英语的,边走边争论着的大学生。有时是一个个,有时是一双双,有时是一群群。不时还有风度儒雅、银发翩翩的老教授走在其中。他们和他们处身的教学楼、大片的绿树、大片的草丛、大片的花园共同织成了一个气场,人在里面游曳,像鱼一样自在,真是如鱼得水。许杰在这里疗心灵上的伤,几学期下来就迈出了阴影。
另一方面,大学不比家乡,舅舅舅母虽亲,到底比不得父母好婆,许杰变得独立了。以前是个路盲,东南西北也不分;以前除了做手术住院那次,许局长带他去过浴室,他从不在外面洗澡;以前他觉得在医院挂号看病、刷卡取药也很繁琐,总叫上田明辉或钟雨城;以前心地不错,脾气却不是顶好,周围的人都让着他宠着他哄着他,不很掩饰喜怒哀乐的;以前他更不能想象一个人交学费,打开水,买饭票,洗一些贴身的衣服。念了几学期的书,他全会了,脱胎换骨似的。有时候也难免还是天真,或不够随机应变,相比上学前,却已足够令家人欣喜的了。半年后他就是实打实的本科生了,将来找事,就未必局限在县城,请舅舅帮一下忙,留在省里也说不定的。舅母说已经开始帮他张罗了,包括工作和对象。许冥泉下有知,怕也要感到由衷的欣慰吧?
许冥的遗像就像在微笑。许杰也是,只是稍许混杂着一点伤感。他放下抹布,想去洗手,手机却响了,一接,是吕瀚洋,说“知道你寒假了,也没见一次。我正好经过你家,你出来一下好吗?”
对于吕瀚洋,许杰始终难以释怀。不过当然,经过几年的冲淡,他不像当初那么敌视他了,也能冷静地分析,这件事其实吕瀚洋没有太多责任。可是理智归理智,情感上许杰毕竟认为许冥是为他而死,要说心里不介意是不可能的。吕瀚洋自从打听到许杰出去上学,就坚持给他写信,谈谈新区工程的进展,谈谈身边的琐事,问问许杰的情况,偶尔提一两句许冥。许杰每收三四封,就回一封,也说得十分平淡。但这样不间接地联系着,那股激烈的敌意是云散烟消了。
许杰小跑着下楼,出了铁门,转到马路。吕瀚洋推着自行车等他,车后坐着他儿子。小家伙大眼睛,很可爱。吕瀚洋叫他喊人,他说:“许叔叔。”许杰笑道:“是你教他的还是他记得我姓许?”吕瀚洋摸摸儿子的头说:“我教他的。”许杰笑道:“你总是这么老实。”吕瀚洋也笑着说:“在大多数时候,我不喜欢说假话。”——包括在许冥、刘芳的问题上吗?许杰甩甩头,把不愉快的念头甩走:“叫我下来干嘛?”
吕瀚洋掏出一支崭新的钢笔给许杰说:”你快生日了吧,上回信里你说买了个坏笔,考试把卷子弄脏了。这个给你做生日礼物吧。”许杰没接,顿了顿才说:“你确定我会收吗?”吕瀚洋笑了笑,依然把手伸着。许杰才接过笔来说:“谢谢。”想想说:“你干嘛老关心我?是要……赎罪?”吕瀚洋说:“是只要想到你是许冥的弟弟,就觉得是我的亲人。”他平平静静、诚诚恳恳地说着,带着一丝笑。许杰却眼眶一热,险些流下泪来。他忙控制了一下,双手插在裤袋里,踢了踢脚下的小石子。吕瀚洋看着他说:“很好,出去了一阵,学会在别人面前控制情绪了。男人就该这样。不能当一辈子小孩子。”
他儿子忽然插嘴说:“爸爸,我是小孩子。”吕瀚洋和许杰出其不意,都笑了。吕瀚洋给他紧一紧衣领,说:“对,你乖。”许杰笑道:“看起来你是个好爸爸。”吕瀚洋说:“不只是看起来。”许杰笑道:“冷了,带小家伙回去吧,谢谢你的笔。”吕瀚洋说:“你要是愿意,想请你到我家吃个晚饭。”也就是说,许杰将见到刘芳,这个他姐姐生前的“大敌”。吕瀚洋的意思显然是一举解开许杰、刘芳二人的心结。他热切地等着许杰的回答,寒风掠过三个人身上。
良久良久,孩子说:“爸爸,小冥冷。”吕瀚洋说:“好吧,我们回家。”许杰敏感地说:“这孩子说什么?”吕瀚洋说:“我给他取了个小名,叫小冥。”许杰说:“是我姐姐那个……冥?”吕瀚洋说:“嗯。刘芳也同意了。那……就年后见吧。”许杰说:“为什么年后?你等我,我去拿车。”吕瀚洋大喜,忙说:“哎!”许杰回身走向铁门,听吕瀚洋小声说:“小冥,不要把手放嘴里!”许杰眼泪直淌,不知道该开心还是难受。他只知道,对亲人的怀念原来不会变稀变薄,只会从表层沉进心底。可能不再那么痛不欲生,但那种依恋,是永远在那里的。
他揩干泪,跟好婆说“和田明辉出去玩,不回来吃了”,就取了新买的脚踏车,和吕瀚洋一起骑往吕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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