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如果不相见
作品名称:白山黑水的雨季 作者:桑子 发布时间:2015-10-08 10:03:21 字数:4964
“我的个神……”我如释重负地跨过了关雎宫的门槛,心脏在狂跳。
“算了算了,大汗最近都这样,咱不都习惯了?就当他在吐口水得了。”阿碧拉说着,回头望了眼烛光未灭的关雎宫。
淡淡的光影投在了关雎宫的白色窗纸上。
挨骂挨到极致,就只剩下麻木了,穆塔嘉似乎也和我一样麻木了,所以她都快不会哭了。
“福晋,咱们快点走吧。”穆塔嘉挽着我的胳膊。
“小福晋,我们该回去了。”
“不,先送克勤郡王侧福晋出去吧。”说着,阿碧拉伸出右手,勾着我的左胳膊。
其实,谁都想尽快逃离这个充斥着指责与压力的地方。
“照顾不好宸妃,我让你去给岳托陪葬!他若地下有知一定会感激不已!”皇太极骇人的威胁还在我耳畔回响。
今天哈日珠拉呕吐不止,碰巧那时候皇太极进来了,然后……然后我就凄惨了。
哎,就皇太极这样子,我哪儿敢让图鲁希进来见哈日珠拉?被皇太极知道或是撞见了,我就不单单是挨骂的问题了。
可是一想到令狐钰薇这些日子对我极其冷淡,我又想做些什么来弥补她。
“又挨骂了?”豪格的声音在微微的晚风中飘来。
他正站在台阶下,一脸忧虑,“我都听到了。”
“无所谓无所谓啦,反正最近一直在挨骂。”待到走到离关雎宫好几十米时,我才低声对豪格开了口,“你阿玛不会把我怎样的。我在他身边那么多年,他心底是相信我的。”
说着,我向他眨了眨眼,“没事的。”
挨骂的事情我都没怎么告诉别人,偏偏今天被豪格撞见了。
其实真的,不管怎么说,见他这么关心着我,一阵暖流从心海里流过了。
“肃亲王,我们俩都侍奉过大汗这么多年,我们是怎样的人他清楚。”阿碧拉勾着我的胳膊,身子不断往我这里缩。
今年年初,豪格恢复了“肃亲王”的爵位。
“咝……”阿碧拉揪紧了我的胳膊肘,“好冷啊。”
“怕冷你回去啊!我又没叫你跟着我。”看着阿碧拉不住打寒颤,我打趣地说着,可是我舍不得她走。
没有她,我真的不知道如何熬过岳托离开后,起初那段最艰难的岁月。
“送你到宫门口,你不满意啦?”她朝我瞟了个白眼,“真是的,好人没好报。”
“我说你是坏人了?真是的想太多。”我眯起了眼睛,任凭她紧紧勾着我胳膊,嘴里在不住哈着气。
春季昼夜温差大,现在我感觉来到了初冬时节。
“雅吉你别太大意了!刚刚我在外头,阿玛说的那些话,你看哪句像开玩笑的?再过个七八天我就要去松锦前线,你要出事,到时候你要我怎么安心打仗?”豪格说着,不觉抓紧了我的手。
“我说没事的,真有事我就不在这儿了!”我别过头不耐烦应道,可一看见他眼中丝毫不虚假的关切与担忧,我便放缓了语气。
“豪格,你不要担心太多。从我开始来到现在两个多月,基本上天天都在挨骂,穆塔嘉还被骂哭过呢!哪天你阿玛不骂我了,我都不习惯了!他如果真要我命,干嘛要拖这么久?”
前几天皇太极又把我和穆塔嘉给臭骂了一顿,而且还是当着哲哲的面骂人!穆塔嘉当时就被骂得一直在掉泪,等出宫后,她就倒在我怀里大哭起来。她就这么一直哭一直哭,到了回府后都没停下。
我不过是守寡两年的一个普通寡妇,皇太极身为堂堂的国君,取我性命易如探囊取物。他可以当场拿把剑杀了我,或者直接叫人把我拖出去杖毙,总而言之,他可以干干脆脆地把我轰走。
可是他没有,而是将照顾哈日珠拉的事情交给了我还有阿碧拉,这就足够证明他没打算要我的命。
相比布木布泰这个哈日珠拉的亲妹妹,相比哲哲这个哈日珠拉的亲姑姑,他更相信我和阿碧拉这两个与哈日珠拉毫无血缘关系的外人。
布木布泰从来没来看过病中的姐姐,更甭提照顾了!
望着阿碧拉,我忽然感到所谓亲情在这充斥着太多纷争的皇宫中是如此淡薄。
哈日珠拉和布木布泰还是亲姐妹,可是“姐妹”这俩字早已名存实亡,或许这就是共嫁一夫特有的悲剧。
“你就不怕骂到最后他就真要了你的命?”豪格褪下披在身上的灰色披风,披到了我的肩上。
“贝勒爷!您不相信雅吉,总能信我的话吧?你阿玛如果真的想要雅吉的命,何苦拖到现在?以你阿玛的手段,想要做掉她早就做了!”阿碧拉边说话边哈着气,“我服侍你阿玛多少年了,他是怎样的人,豪格,你信不信,我或许比你都要了解……”
“阿碧……”豪格似乎想喊阿碧拉的名字,可他很快改口称“小福晋”。
其实皇太极的女人们中,豪格也就对阿碧拉还算比较有些好感了,毕竟他很早就认识这个比他大了五岁的女孩子。阿碧拉是在金国建立前就认识豪格了,差不多比我早了一年。
“是,从我和你熟悉起,我就一直很相信你说的话!可是只要是碰上宸妃的事情,我阿玛是什么事情都可能做出来!”豪格别过头,加重了语气。
这事儿……真的还是可能的……
我们四个人,算上阿碧拉的丫鬟是五个人,一同走过了翔凤楼的侧门。
暗夜中,盛京皇宫的灯正星星点点亮着,并非万家灯火。
“参见贝勒爷!”一路上,不时有巡逻的侍卫踏着整齐的步伐走过,一见到豪格,他们纷纷行了军礼。
“啊……”豪格轻轻一揉自己的眼睛,而后不住眨着眼。
“你抓紧我的胳膊,我扶你走。”说着,我先抓住了他的胳膊,他也没有抗拒,伸出左手勾住了我的胳膊,步子也不觉小心了起来。
扶着他,我在心里默默说着:“岳托,我现在扶他走路,你可别怪我啊!他眼睛看不见,我要就这么把他丢在这儿,是不是太没良心了?岳托,说真的,其实他的眼睛会这样,是我对不起他,我……我这算是补偿补偿他……你……你没事别骂我啊!”
自从豪格那次眼睛中毒以后,虽然复明了,却落下了眼疾。晚上如果气温太低,他眼睛有可能会出现突然模糊,严重的话可能会出现间歇性失明。
想到这儿,我轻声问:“你这样子,如果夜晚行军咋办?”
“不会!”他说得极其斩钉截铁,不觉握紧了我的胳膊肘,“都出征多少次了,哪次出意外了?”
他的眼睛一直盯着偏左的方向不曾转移,我便知道他应该是又看不见了。
其实我该相信这些常年在战场上的人。以前岳托曾跟我说,在战场上,就算是伸手不见五指他们也照样能行军。
“送你到这儿啦,我得回去填饱肚子了。”当走到大清门时,阿碧拉和我挥手告别。
“雅吉,我们是出宫门了?”当跨过那道分隔着宫内与宫外的门槛时,豪格问我。
他紧紧抓着我的胳膊,仿佛一松开,他就会被我遗弃在一片黑暗里,虽然这黑暗只是片刻的。
“出来了,你的右手边是‘下马碑’了。”我紧紧握着他的手。
盛京皇宫的宫门前东西两侧各立有一块约莫两米的木牌,上头以满、蒙、汉、藏和回文书写“诸王以下官员人等至此下马”。
所谓“回文”,其实就是维吾尔文了,只是在这个时代还没有“维吾尔”这个说法。
当时看到藏文时,我莫名生出了亲切,因为我想到了那片美丽的天地。
“雅吉……去松锦前,有个事儿还得靠你了。”当马车在岳托府邸前停下时,豪格没让我即刻下车,而是摸索着找到了我的手。
他握着我的手,两眼暗淡无光,“我师傅似乎很想见见宸妃……你……”
“要我帮忙是么?”我接了下文,“等等,你师傅不去前线么?”
“他天天魂不守舍的,我不让他去了。他牵挂太多,我怕他还会惹什么事情!”
他的手轻轻一抖,又将我的手紧紧抓住,“雅吉,到时候反正阿玛也要出征,你完全可以帮忙的。”
豪格接着道:“雅吉,现在也就你能相信了,答应我好么?我太理解我师傅的心情了。我师傅也是你妹夫,都是一家人。”
其实我是想的,只是我在找时机,而皇太极出征松锦无疑是一个大空子。
我点了点头,“交给我吧。”
“你回去吧,早点吃饭,别饿肚子了。”说完,他松开了手,没有起身送我到帘子前。
下车前,我回头望了他一眼,他看不见我,无光的眼睛正对着正前方。
八天后,皇太极率领大军奔赴松锦前线。对于攻破这道明军在关外的防线,皇太极志在必得,毕竟一旦破了这条防线,就可以把战线直接往山海关推进。
“福晋,等会有个人会来见您。”我给哈日珠拉喂了一小口瘦肉,可她连带着将先前吃下的东西全呕了出来,现在她只要吃一点肉质食物就会呕吐。
“谁呢?”虽说面庞已经消瘦不已,眼睛深深凹陷,她的美丽似乎依旧没有减退。
“嗯,您记不记得一个叫图鲁希的人?”我接过穆塔嘉递来的帕子,为她擦拭嘴角。
她眨了眨眼,若有所思,仿佛在回忆着以前的人和事。
“名字有点熟……好像……你是说肃亲王的师傅么?他好像还是肃亲王的贴身护卫吧?”哈日珠拉有些疑惑。
“格格,我好像有点印象呢!您还记不记得,以前贝勒爷军帐下有几位神箭手?图鲁希好像就是其中一个。”音齐在一旁道。
哈日珠拉听着,又皱了皱眉,忽然松开了,大概是想起些什么了。
我点了点头,“现在他算我妹夫了。”
“嗯?哦,是这样的。”哈日珠拉微笑着点了点头。
我接着说:“他想来见您一面,有些话他想告诉您。”
“福晋。”话音一落,穆塔嘉便拍了拍我的肩膀,朝我微微一颔首。
“来了呢。”我微微一笑,“我出去下。”
图鲁希穿着小厮的衣服,可是却丝毫遮不住军人的勇武之气。他直挺挺站在台阶下,一见到我出现在门口,他竟然两三步跨了上来。
“雅吉,图鲁希在此谢过!”他向我单膝下跪行了军礼。
“快进去吧,长话短说,有事情我会叫你。”我没有和他客套,眼下必须节省时间。
哲哲或是其他妃嫔千万别在这时出现了,她们都可能认出图鲁希。
图鲁希毕竟是一员重将,时常会进宫,很多人都见过他。
他进去后,我将关雎宫的门轻轻阖上,和穆塔嘉一同站在了台阶上等待。我的眼睛时不时盯着大门敞开的清宁宫,暗暗祈祷哲哲的身影别突然出现在那儿。自从哈日珠拉病倒以来,哲哲最经常来。
偶尔我转移下视线,会看到左前方的永福宫,此时此刻,那里头隐隐传来了布木布泰给九阿哥福临唱歌的旋律。
“姐姐……”穆塔嘉转过头,“他是当真喜欢么?”
“不喜欢,何必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呢?”我对她笑了笑,“想想以前我在宫里当差时,那两个男人揪了机会就会来看我,虽然岳托他每次来看我,我们都免不了口角。”
我抬起头,望着天上飘过的一片云彩,心里头在想它会不会是岳托派来看我的。
“哎,大阿哥从来不会和格格吵架。”穆塔嘉望着我,嘴角忽然浮起了一丝调皮的笑容,“如果他改天不和你吵了,你是不是反而要失望了?”
“肯定啊。”我耸了耸肩,“他很少给我好脸色!明明喜欢得要命,嘴上还死不承认。他这人死要面子,争不过我,就和我怄气冷战,而且还不会说‘对不起’的!气死我了!”
天底下,哎,真没见过这样的男人啊!都多大的人了,一见到我就会犯孩子脾气,还天天像个小孩子一样和我吵架生气,而且还会生老久的气,好像我欠了他几百美元!
“那……二格格的夫君……”她提到了豪格,“他和你吵过么?”
“几乎没有,他非常少向我发火,就算是当时,哎你知道几年前他眼睛是怎么瞎的吧?”我问道,又向她使了个眼色。
“知道啊,后来两位大阿哥都再三警告我们不许说出去。”
“就算是那时候,他也没朝我发火。不过,那天在岳托坟前,他是真的发大火了……”说着,我望着天空中的云彩出神了。
当我苏醒后,在夏珠林寺的重逢,何尝不是在这样的蓝天白云下?
“也不能算发火吧?”穆塔嘉叹了口气,“我看大阿哥,应该是伤心比生气多太多,您没看那时,他眼圈红成那样,脸上全是泪痕。”
“等等!”一个身着芙蓉白宫装的女子出现在了对面的麟趾宫宫门口,我忙示意穆塔嘉闭嘴。
“是……西大福晋!”穆塔嘉同样看到了那女人,而她和侍女在朝着关雎宫的方向走来!
这……老天,我人品太差了吧?哲哲没来,竟然来了个娜木钟!
我一个转身推开了关雎宫的门,拉开了哈日珠拉卧室前的帐子。
“你唱歌很好听,下辈子你就放羊唱歌,答应我!”哈日珠拉道,而图鲁希早已泪流满面,双手在不住发颤。
即便我不想打断,也得硬生生把图鲁希带离她的身边了。
“西大福晋来了!”我二话不说就拉起图鲁希的胳膊,死命把他往外拽。
“格格!”图鲁希仍在望着哈日珠拉,身子不住往她的方向伸去,想要挣脱我。
“走啊!你答应我!下辈子别这么痛苦了!”哈日珠拉几乎拼劲全力,可是她的声音只是放大了一点点。
当我吃力地把这个彪形大汉拖出房间时,他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骇如野兽,我不禁心里直发慌。
“你就站在这儿!等下别抬起头!”说着,我迅速恢复了应有的神色,朝关雎宫门口走去。
“给西大福晋请安。”我和穆塔嘉向她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