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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条异代(七)

作品名称:萧条异代      作者:ran.t      发布时间:2011-09-13 20:51:31      字数:4483

她把毛巾在肥皂水里浸透,搓一搓,挤得半湿半干,让许杰站起来,给他擦掉身脖子、后背、腿上的浮油,正面就由许杰自己到洗手间里清洁。
许杰出来了,许冥再拿脸盆帮许杰洗头。许杰笑道:“姐洗得比妈和好婆到位。”许冥说:“那当然,好婆常年做饭,手粗;妈手倒是细,可惜不是劳动人民,手法不如我娴熟。”许杰说:“哟嗬,说你胖你还喘上了,要不要这样掰开揉碎地表扬自己啊?”
许冥笑着给他擦头,他低头看着盆里晃动的水。倒影里忽然多了个人,他一怔,抬头看时,却是吕瀚洋。
许冥看见吕瀚洋,一刹时容光焕发,几乎全身都要笑出来,欣悦之情,难以掩饰——也许她压根儿就没想过掩饰。吕瀚洋问了问许杰的病,扶许杰上床躺好,又解释最近工程好忙,不然早就来看他了。许杰同他不如田、钟熟络,好在性情相投,言语投机,不至冷场。许冥则忙着洗脸盆,洗脚盆,洗手,洗水果,把水果切成一瓣瓣,递给吕瀚洋。吕瀚洋笑着道谢,顺口也问她的近况。看他们一问一答,似乎对对方近期的情形并不陌生,要么就是见过面,要么就是电话联系过了。许杰心里很矛盾,一方面,他盼望姐姐心愿得偿;一方面,又本能地想到吕瀚洋那位可怜的夫人。
三个人言不及义,意在话外,小心翼翼又尽可能显得自然。可是同事聊天吧,多了个她;姐弟聊天吧,多了个他;一男一女聊天吧,又多了个他。大家调节来调节去,许杰想这哪是说话呀,分明是武林高手过招。
九点多了,吕瀚洋起身告辞,许冥顺理成章地送他下楼。他们在电梯口等着,看那红色的数字从下面慢慢移上来。走廊里一阵过堂风,带着药味,闻着觉得苦涩。吕瀚洋说:“许杰什么时候出院?”许冥说:“总还有十天吧。出院还要在家休养一阵。”吕瀚洋说:“幸好有许局长,不然像许杰这么请病假,批得下来也要扣奖金了。”许冥沉默了一下说:“我们之间,只有这些话好说吗?”
“叮!”电梯到了。门一开,二人走进去。在那钢筋铁骨、四面封闭的小屋子里,倒有一种别处没有的安全感。吕瀚洋说:“我的想法,你应该早就知道了。”许冥“哼”了一声说:“那为什么我约你出来,你又答应我?”吕瀚洋说:“那是因为……”许冥没听见下文,接下去说:“因为你也喜欢我!”她下意识地用了个“也”字,可见对吕瀚洋夫妻的感情有足够的了解。吕瀚洋顿了一下,索性单刀直入地说:“你难道能接受我‘也’喜欢你吗?”
电梯一震,像她的心。到一楼了,门刚一开,许冥随即摁按钮关上。吕瀚洋叹了口气说:“这是电梯,不是家;就好像你是许冥,不是刘芳。”许冥冷笑道:“原来你今天来是要跟我摊牌。”吕瀚洋摁了开门键说:“牌局从来没有开始过。”
他要开门她要关,两个人各有一份倔强,都不放手。电梯门一时欲开,一时又关,像他的心门。外面的人叫:“喂喂,怎么回事?”许冥蓦然一阵屈辱。她是女孩子,还是个家势极好的美丽的女孩子,弄到这样的地步,求人施舍一点情感而不可得!她眼里一下子湿了,松手让门打开。吕瀚洋一愣,依稀见到她目中的泪光。
有人进来了。他不得不走出去。他明知道不该回头,终是忍不住回过来瞧了一眼。她无力地靠在壁上,脸色憔悴,长发披散,比初见面时越发瘦得可怜。电梯门缓缓合上,她的脸在他的眼中愈来愈窄,她在他心目中的位置却刚好相反。他向大门走去,不过五六步,就调头飞奔。他一步两级,连跨楼梯,直奔到五楼。在楼梯拐角处,他看着她走进许杰的病房。他想叫住她的,但是手机响了,是刘芳的:“你还不回来?我怕。”
刘芳的声音稚弱得像小小孩童,却又添上一层使人不安的神经质的紧张,颤抖的,无助的。吕瀚洋说:“就回来了。”

许冥和父母、好婆、外公轮番上阵,鸽子汤、鱼汤之类川流不息。许杰到底年轻,病已好了八成,再有三四天就能出院了。他那份焦急的愉快直如刑期将满的犯人。
这天他书也看乏了,电视也看腻了,觉也睡够了,正在百无聊赖之际,却见杨倩和李漓走了进来。她们是许杰的初中同学,三个经常约着去喝茶的。许杰这次住院,数她俩来的次数最多。许杰眼一闭说:“又是你们?都没新鲜感了。”杨、李二人齐声喊打。杨倩加了一句:“就打他开刀的部位。”说着假装要掀被子。许杰说:“没穿内裤。”杨倩尖叫着扔下被子,许杰哈哈大笑。
这两人一来总要闹出好大的动静。护士又一次出来干涉,许杰又一次好言好语赔礼道歉地打发护士走。
杨倩说:“李漓,正华路开了家KTV你晓得吗?”李漓会意笑道:“我去过的,音响效果好极了。叫什么来着,哦,‘金色罗马’!”杨倩说:“那金丰路上新开了家茶座你知道不?”李漓紧接着说:“不就是PUB吗?还别说,门面虽然小,氛围蛮好的。”杨倩叹道:“只能咱们俩去了。”李漓说:“没了许屠夫也不吃带毛的猪。抓一个男生代替他不就行了?”杨倩拍手道:“对呀,我怎么没想到?有的人又不是独一无二的。”许杰说:“吹吧,继续吹,继续说相声。”杨倩掏出手机来给他看,“这张,金色罗马,看看这环境;这张,PUB,看看这装潢。”那时带照相功能的手机十分罕见,杨倩家境优越,她母亲和许夫人都是所谓“七姐妹”的成员,手机是辗转托人从上海买来的。
李漓帮杨倩收起手机说:“你这又何必呢?人家屁股痛,又不能下地,你这不是存心让人家烧心吗?”杨倩道:“也说得是。算了算了,不提了,许杰,你就当我们没说过。”
许杰哼哼唧唧,急赤白脸地说:“你们想急死我啊?”杨、李二人笑不可抑。
杨倩个子娇小,眉眼艳丽,伶牙俐齿;李漓则更高挑疏淡。在一男二女的固定小团体里,两个女孩子常合起伙来捉弄男孩子。许杰除了看书以外,唱K、喝茶是两大爱好。杨倩在来的路上就同李漓商量好,要抓住他的软肋引他发急。许杰果然中计,二女乐不可支。
三人正商量着出院后要如何变着花样地玩,田明辉到了。两拨、三拨互不相干的人马在探视时撞上是挺叫人烦恼的,不知招呼哪一边的好。然而这是幸福的烦恼,是人缘好、被关心的体现。许杰内心里甚至是乐见其成的。
他给他们互相介绍了。杨倩笑道:“早听说你是许杰的第一死党。”田明辉笑了,也道:“你们三个才是死党,做朋友的历史比我悠久。”他习惯性地借着说话不着痕迹地打量人。杨倩皮肤雪白,衬得五官明艳立体,不可方物,一双大眼睛会说话似的,睫毛长得能托起一枝笔。李漓在她的光芒下略显逊色,却也不失为一个美人。她的美比较居家,耐看,不像杨倩那样夺目,简直有点咄咄逼人的。
田明辉笑着说:“你们发现没有,杨倩和许杰长得有点像。”杨倩说:“真的假的?李漓你看看,你旁观者清。”李漓比较了一下,拍手笑道:“还真有点。”杨倩弯腰对床上的许杰左瞅右瞅,嘀咕道:“多不幸啊,我就这副模样。”许杰大大咧咧地说:“你不懂,这叫夫妻相。”杨倩在他头上一敲笑道:“去你的。”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带着那么股子利落劲儿。田明辉目眩神迷,心里猫抓似的,只想:“这不会就是‘爱’吧?”


许杰出院后来不及回家就去了浴室。许局长推掉两个会议陪他。许局长找了个最老成的擦背师傅,叮嘱他下手轻点,擦得细点,可以捏捏筋骨,但不可拍和捶。那师傅一一照做,同时连连惊叹:“你儿子多久没洗澡了?”许杰闭着眼假装没听见,不好意思细看师傅的劳动成果。
天下最喜欢和人搭讪的就是的士司机和擦背的。那师傅累得气喘吁吁还不忘跟许杰说:“你爸爸真疼你啊,从进来就一刻不停盯着你看。”许杰笑着说:“他是我老爸,不疼我疼谁?”许局长在旁边笑道:“哎!”
许杰的刀口还没完全愈合,冲淋浴还行,大池子就不敢泡了。热热的水流兵分几十路,流过他擦得干干净净、微红发烫的肌肤,他不由得吼一声“爽!”
擦背师父向许局长说:“你儿子将来一定孝顺!”虽然话题跳得比较意识流,许局长还是开心地特地跑到更衣室,拿了好烟来发,又说:“他经常发表文章!”
一回到家,好婆就指挥大家把客厅的大电视和DVD搬到许杰房里。现在他能够半躺半坐了,身后还垫着大软垫子,就天天在家看碟片。从60几集的《天地男儿》,60多集的《天地豪情》,到107集的《创世纪》,50集的《刑事侦缉档案4》,曾经钟爱的香港经典电视剧全都重温了一遍。杨倩、李漓也经常逃班来看,买来一大堆零食。三人吃着笑着品评着剧情,有时还会把田明辉拿出来调侃一番。因为田明辉对杨倩的倾慕已表露无遗。
钟雨城和郑羽也来过一次,是许杰邀请的。那时许杰能自由走动,并且偶尔坐坐了。之前他请田明辉来做过客,他可不想钟雨城因此生了芥蒂——即使钟不介意,郑也会不平衡的。他们打卫生麻将,只分输赢不来钱,三缺一也打得似模似样。钟雨城说一点也不刺激。许杰说一沾钱味道就变了,互相跟敌人一样。郑羽就派钟雨城的不是,说本来就是陪许杰玩的,病人最大,许杰高兴就行了。钟雨城就很有风度地微笑妥协。许杰不能久坐,打一局就站起来,下一局又跪在毯子上,再下一局又斜斜地坐了,弄得钟、郑眼花缭乱,说许杰存心出千,用肢体语言扰乱他们的心神。许杰提脚欲踹钟雨城,钟雨城说:“当心膝跳反应!”许杰笑得没站稳,一扑扑在麻将桌上,一桌子麻将磕得飞出去多远。
吕瀚洋也来过两次,挑了许冥不在的时候。他又想见她又怕见她,确定她不在家了,既放心又失望。许杰拉着他陪自己看这两年收藏的徐克电影,先后看了《黄飞鸿》、《东方不败》、《倩女幽魂》、《青蛇》。吕瀚洋发现许杰连演员的台词都背得下来,奇怪地问他重三倒四地看有什么意思。许杰便滔滔不绝地讲徐克的好处,说他雅俗共赏,传奇折射现实,精彩而又深刻。许杰用那样投入的煽动性的态度去分析一位商业片导演,吕瀚洋不知不觉受了感染,也渐渐从中看出一些好处。后来吕瀚洋又借了《男儿当自强》、《人间道》、《梁祝》、《妖兽都市》带回去看,越看越觉滋味无穷。刘芳也喜欢看,不过吕瀚洋不敢说是跟许冥的弟弟借的,推说是同事买的。
等到许杰不需要再换药,正常行动时,是十二月三十一号了。那天他搭许局长的车去上班——新区开发管理局已正式搬到偏僻的新办公大楼里上班。在车上,许局长说:“今天就例外,以后你跟大家一样坐公交车去。”司机不失时机地赞叹:“许局长真是纪律严明。”许局长笑道:“不严不成器,在家凡事有老老小小护着。”许杰“切”了一声说:“公交车多吗?”许局长说:“开通了专线,大概半个小时一班。”
车停了,司机扶许杰下车——在众人眼中,他还是半个病人。许杰抬头仰望新大楼,极高,极气派,八根柱子像古希腊神殿的风格,西洋式的典雅,宏伟壮观。
三人进去,大堂经理、副理都站起来问许杰好。到二楼,余局长、史艳红、工程科长、财务科长都围着许杰嘘寒问暖。有人笑着找了椅垫子垫到许杰椅子上。三楼各分局的同事也都内线电话打得不断,表示对许杰的慰问与欢迎。人同此心,他们都知道对许杰好比对许局长好更得许局长本人的欢心,何况太露骨的讨好领导也不大好意思,关心许杰却是名正言顺的。同事嘛,当然应该像春风一样对待。连秦局长也让人送来一个笔筒子,祝贺许杰归队。真正和许杰关系亲密如田、钟、吕、郑等人,反而只混在大部队里到了一到。田明辉、郑羽觉得胸有成竹,钟雨城、吕瀚洋觉得自然就好。此时吕瀚洋的资历够了,渐露峥嵘,不必再去测潮站受苦,加入了办公大楼的正规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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