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条异代(四)
作品名称:萧条异代 作者:ran.t 发布时间:2011-09-07 18:06:13 字数:4606
星期一上午,许杰、许冥坐车去新区的港口。工程科一个同事听说了,也来搭顺风车。他是有事要到新区开发公司。许杰因那人一向低调,不是那种拿糖作醋的,就答应载他一起走。
车在大道上飞驰,右侧的树林在车上人看来,像一道流动的绿幕。许冥说:“你不晕啊?盯着那些树看那么久。”许杰笑道:“你看树长得那么高,树叶子又那么稠,像不像《侏罗纪公园》?”许冥说:“里面跑出恐龙来,第一个咬你。”工程科的同事在前排副驾驶位置上听得笑。
许杰怕那人被冷落,就怄他说话。车划了一个弧度,转向往北,一座建筑物的雏形遥遥在望。许杰趁机说:“那个就是新办公大楼吧?”同事说:“是的,三层的,大概秋天就能搬了。”工程图纸的起草就有他一份,他因此知根知底。许杰说:“要三层干嘛?这边加起来不过几十个人,海堤上的工人又不算在内。”同事说:“到时全体都过来的,我们都来。”这一点许局长却没跟儿子提过,还有别人先知道而许杰后知后觉的消息?他觉得很没面子:“你听谁说的?”同事谨慎地答道:“有人在传。”许杰迅速逼了一句:“到底谁呀?还保密。”同事才不得不说:“有一回送图纸,偶然听朱局和史艳红讲的。”
许杰就猜到是史艳红得到了确切消息,换言之,史艳红、朱局长跟秦局长走得很近,再延伸一下,秦、朱、史自成一派。他虽年轻,从小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耳濡目染,人小鬼大,对名利并不热衷,却自有一份“政治敏感”。那同事暗自后悔说漏了嘴,别惹祸上身才好。幸而许杰没有追问,只道:“那我们上班每天都坐车来新区,晚上再坐车回城里了。”许冥之前没吭声,这时也说:“新区又不通公交车的。”那同事想这个话题相对安全,说说倒无妨,便笑道:“是跟交通局协调了几辆中巴,就当班车那么开。”许冥笑道:“哦,就像化肥厂的厂车一样。集体上下班,倒也好玩。”
轿车擦过新办公大楼,又开了二十分钟,开发公司到了。同事拿着文件夹下车,道谢,关门,挥手。许杰也跟他摆摆手。
许冥忍不住说:“师傅,离海堤还有多远?”司机说:“不远,就到了。”
许杰低声跟许冥说:“姐,老实招供,你想来找谁?”许冥到此地步,也不隐瞒,简洁地说:“吕瀚洋。”许杰奇道:“你怎么认识他的?我跟他都不熟。”许冥说:“家里有张照片,是你们单位出去旅游的合照,好多人在上头。第三排左起第五个是他。”许杰笑道:“你记得好清楚啊!”许冥说:“照片背后有烫金的各人姓名,我就记住了这个名字。我想看看生活中他什么样子。”二人都是小声说话,许杰觉得这样鬼鬼祟祟的特别有趣。
车“嘎”地一声停了。司机说:“这边是海堤的入口,前面是测潮站,你们找一下吕瀚洋吕工,他陪你们到海堤去。”
许杰谢了他,扶姐姐下车,搀着姐姐的手,小心地下了一面斜坡,来到一座人工搭建的简易工棚门口。
往里一探头,一床一桌,一个玻璃罩子的大煤油灯。海风虽大,棚内却郁热蒸人。
许杰说:“人呢?”
“在那儿。”许冥手一指。
距工棚不远就是起起落落的海潮。一个小黑点在海浪中慢慢移近,到岸边才看清是个小伙子,上半身一件旧旧的“两根筋”背心,下半身套着胶质的水靠,渔民似的。
他抬头看看许氏姐弟,说:“许杰,你好。”
湿头发贴在额上,一双眼自信沉着,高鼻薄唇,竟有些影坛巨星金城武的风范。许杰先在心里赞一声:“一表人才!以前还真没注意过。老姐眼光就是毒!”他替许冥介绍了,又说明想来看海,看看港口的进度,末了笑道:“基本上是半公半私,私大于公。”
吕瀚洋笑了,上岸卸下水靠,套上一件旧牛仔裤,先进棚里记下一些数据。许杰问他记的什么,他说:“潮位,流速,流向。每隔两小时测一次。”许杰说:“夜里也测吗?”
“也测,不过不一定每次都下水。有仪器的。”
“冬天呢?”
“也测。”
“哪吃得消啊?”
“五个人轮流值班,我算小组长。”
许杰问吕瀚洋新办公大楼的事,许冥慢慢走到海边,脱了鞋,一步一步,越走越远,低头看着水下,很有兴味。突然间“扑通”一声,她失足落水。风急流高,“救命”声一下子去得好远。许杰大吃一惊,就要往水里跳。吕瀚洋把他一推说:“水里有漩涡,我去!”
他冲到深水处,纵身一跃,时浮时没,一瞬间到了许冥身边。许冥已呛了几口水,勉强把手伸过去。吕瀚洋右手用力一伸,抓住她手,拼力往这边一拉。一片溅起的水花当中,许冥到了他怀里。他在她耳边轻道:“别怕,千万别挣扎,放松。”
他半揽半托,带着她朝岸上游,游了片刻,听她一声不吭,有些奇怪,低头看她。她也正在看他,眼里有泪,目光却是欣喜,睫毛上沾着水珠,阳光下清丽绝俗,如同水仙。而她这一刻对他的感激、信任与依赖,又使她多了三分平时所缺乏的温柔婉娈。吕瀚洋掉转视线,盯着岸边,用力游动。许冥在他臂弯里斜望上去:坚毅的下巴,唇,鼻子,眉眼,湿漉漉的头发,晃动的天空,太阳。光线耀眼,无法承受,她闭上了眼,听着他的喘息,随他一荡一荡。
他们终于上了岸,许杰和匆忙赶来的司机唬得脸都青了。吕瀚洋扶她进棚,翻出自己的衣服让她换,抽身走出,掩上了棚门。
司机说:“这可怎么好,许局要骂死我了!”吕瀚洋笑道:“骂也是骂我,关你什么事?你负责陆上,我才负责水里。”他游得急,还在喘粗气。许杰气道:“骂也是骂我姐,多大个人,还跟小孩子似的!我会跟我爸解释的。”司机才稍稍松了口气。
棚门“吱呀”一声开了。许冥一身都是吕瀚洋的衣服,女扮男装,倒也别致;一头长发已经用干毛巾擦过,可还是软软地搭在肩上。许杰这时惊魂已定,笑道:“你这个形象千万别传出去。”吕瀚洋笑着说:“还挺好看的。”许杰以小卖小,笑嘻嘻好像有口无心:“姐,你穿了人家的衣服,以后就算他的人了。”
许冥心里正甜丝丝的,弟弟抢先当众说出来,反又不好意思,笑着啐了一口说:“回去让外公罚你。”她鼻中闻到衣服上的男性气息,皮肤触到衣服上的纤维,不由得心神异样。
吕瀚洋笑道:“你们姐弟感情真好。”他随即招呼他们上车,一路开到附近的一个小院子。里面有一排红砖房,几间房间,左前方单独立着一间食堂。幸好另四个小伙子到开发公司串门儿去了,许冥的这身打扮只有食堂师傅一个人看见。师傅貌相平平,手艺却佳,一顿饭吃得许杰连声赞好。
大快朵颐后,到吕瀚洋的房间小坐。窗子上糊着厚纸,电视只能收两三个频道,茶瓶和床头柜都掉颜掉色的。许冥说:“你们真辛苦。”吕瀚洋说:“不苦,相比测潮站,条件好得多了。”许杰笑了:“你还挺安贫乐道的。”许冥便问冬天被子不够怎么办,吕瀚洋说拿毛衣和棉袄压实就不冷了。许冥轻轻叹息一声。
歇够了,终于还是到海堤上去了。这次从测潮站一掠而过,直开了好几里路。许冥再也想不到海堤伸入海中有这么远,一时倒喧宾夺主,暂时把注意力转到了工程上。
开到尽头,许杰他们下车参观,留司机在车上看报纸。
三人遇到门卡,吕瀚洋近前说了两句。他似乎在这儿颇有威信,对方立刻开门放行。又走一程,吕瀚洋便指指点点说哪里打桩,哪里灯塔,哪里是作业平台,哪里预备建战略滚桩码头。虽然还未见端倪,在他眼中,仿佛宏图在望。
许杰许冥问了他几个问题,过后都沉默下来了。海风极大,海面极广,淡青的海水奔腾澎湃,气势雄浑。许杰觉着那哗哗东流的就是历史本身。人在这里站着,显得渺小得很;极目眺望,未来似乎也渺茫得很;心里像充满了,又像空空的。三人各自想着心事,过了好久,吕瀚洋道:“怎么都不说话?”许冥说:“在这里说话很多余。”吕瀚洋说:“那倒是的,大自然最壮观,什么都没说,又把什么都说尽了。”许杰心说:“这个人悟性很好。”
吕瀚洋还是在测潮站那个小棚子边叫停的车,说“两小时快到了,又得测了。”他刚要下车,许冥叫住他说:“吕工,谢谢你。”对于这个显然来迟了的道谢,吕瀚洋只是一笑。许冥又说:“等回去把衣服洗干净了,我叫人给你送来。”吕瀚洋下了车说:“算了吧。旧衣服值多少钱。”许冥咬着唇说:“除非你嫌我脏。”吕瀚洋爽朗地笑了:“你都没嫌我脏。那你有空找人给我。许杰,周师傅,再见!”他轻捷地跳下斜坡去了。
车继续开,姐弟俩一肚子的感想,不知先抒发哪一句的好。还是许杰先说:“见面不如闻名。”他是正话反说,激她一激。许冥立刻接口:“是闻名不如见面。”他们压低了嗓子讨论下面的步骤,许杰还说:“下回你别色迷心窃,心神恍惚,掉水里去了。”许冥低声说:“我故意的。”许杰吃了一惊:“什么?故意的?”许冥伸手掠了掠头发说:“我故意掉进海里去的。”许杰又急又气说:“你疯啦?值得冒这么大的险?”许冥却坚定地说:“值得!”默然片刻,她凑到许杰耳边说:“他救我,就接触了一次;还衣服,我自己去,又多一次见面的机会。再说,外公和爸妈肯定反对他的,但是有过救命之恩就不一样了。”她坐回去了,全身都是压抑的喜悦和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固执。许杰平白地起了一层惧意。姐姐一向头脑简单,现在会有这样的突变,只能说明她沉溺已深。这一条情路平坦还好,如果坎坷,真不敢想象她会做出什么事来。
六
当晚许杰把工程科同事的话告诉了许局长。在他想来,这是“面子问题”。单位搬迁,第一副局长怎么能不事先知道?真该给秦局长示示威才解气。许局长笑着夸儿子同爸爸一条心,又叫年轻人少操心这些事,尽管玩自己的去。
许局长在卧室里沉思,许夫人洗了澡出来,问他发什么呆。他们家两间大卧室是自带浴室和洗手间,不与客人合用的。许夫人就是从主卧的小浴室里出来,穿着素色的修长的睡衣。以她这个年龄,保养得如同三十许人,在县城是罕见了。自然与她定期美容、精心美发,以及梳妆台上一排名贵护肤品有关。吃的也都是养颜补血的。不过毕竟岁月不饶人,中年人再怎么显得年轻,也是“显得”,身上一股怠惰的劲儿无论如何,挥之不去。
这时她坐在镜子前面,拿小银镊子镊白头发。白发要是隐藏得好,她也许饶了它们;可它居然旁枝逸出,翘得高高,就非除之不可了。枪打出头鸟,连头发也不例外。
她从镜子里看到许局长紧锁的眉,便又问了一遍。许局长说了,她冷笑一声说:“城区是你的人多,新区是他的人多。那些土地分局、税务分局、公安分局、国土分局的小头头全是他提上来的。他把大家合并起来办公,安的是什么心?”许局长笑了笑,点了支烟说:“我也知道他的用心。两边一合,人数上他那一边的就超过我。”许夫人气忿忿地说:“朱局和史艳红也是他的人了!亏你平时对史艳红那个狐狸精还那么照顾!”她现在是生了双份儿的气,醋意浓郁。许局长不接这个岔儿,转过了话头说:“秦老头过三四年退二线了,还这么好胜要强。”许夫人说:“他是太想不开了。那咱们怎么办?”许局长笑道:“怎么办?凉拌。”许夫人道:“跟你说正经的。”许局长说:“恐怕要出动夫人,开两局牌局,找找你的麻将搭子了。”许夫人想了想笑了:“你脑子倒灵。”
许夫人常在家接待“太太团”们来玩。工商局长夫人,财政局长夫人,教育局、统计局、审计局的女性副局长、副书记,乃至副县长夫人等等,都是座上嘉宾。在许家吃得高档,玩得开心,环境好还没有人打扰,她们一个个乐不思蜀。来往多了,也会互相请吃请喝,约着到南京、上海去买衣服,过年过节互赠厚礼,有些还成了儿女亲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在许夫人的倡议下,其中七个佼佼者结成了“七姐妹”,一张关系网直接间接地覆盖了大半个县城。许局长偶尔也会应酬她们一下,她们半真半假地叫他“二姐夫”,他也乐得答应。有这么多“大姨子”、“小姨子”,办起事来事半功倍,自是情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