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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条异代(三)

作品名称:萧条异代      作者:ran.t      发布时间:2011-09-06 21:50:34      字数:4839

管理局分成两大块,一块在县城,算是总部,也就是许杰他们上班的处所;一块在新区,好多地方还是不毛之地,算前线。从县城到新区,坐车超过一个半小时,足足一场电影的时间。所以一般有什么活动,只是总部的人参加参加,前线的就不必舟车劳顿了。俗谚有云:“前方吃紧,后方紧吃。”
“紧吃”的有三桌,主桌上是秦、许、朱三局长,余、史二主任,工程科、财务科正副科长。另两张桌子是下属,也不按科室,随便乱坐。有心人能够看出,“随便”中有故意,大有文章。谁和谁关系好,谁和谁不对路,从座位的选择上就能略窥一二。
比如许、田、钟,理所当然地紧挨着。郑羽等人也以一个松散的联盟的身份靠在一起。这联盟能长期存在,有赖于孤身独坐的阮建国,好比美、苏、英二战时的合作,有赖于纳粹德国。当然阮建国左右也不是没有人坐,场面上毕竟不能太露骨了。只不过左右同事都把椅子稍稍拉远,吃喝谈笑时也只跟另一边的邻座交流,无形中把他孤立了。
绿洲饭店的经理叫徐诚,三十二三年纪,矮小精悍。几桌酒菜显然是经过了精心设计的,不特别豪奢,却口味怡人,赏心悦目,非常实在。酒酣耳热之际,不免要打开话筒,卡拉OK。按照秦局预定的程序,先由全体年轻人挨个演唱。许杰唱了个《不装饰你的梦》,音响很闷,声音完全出不来,任你有千般技巧也无从施展。他原是卯足了劲儿展示一下才艺的,却没精打采地下来了。钟雨城正在热身,问他“感觉怎么样”。他不答这话,却灰头土脸地向田明辉说:“放宽心吧,话筒太差,所有人唱出来都一样。”说得田、钟二人一起失笑。
果然都一样,钟雨城唱的《片片枫叶情》和田明辉苦练了一天的《新鸳鸯蝴蝶梦》听起来相差无几,而平日钟胜于田何止一筹。田明辉不禁暗自庆幸。
有个同事到主桌敬了一圈领导的酒,回来脸红红地站在许杰后头说:“许局长的酒量又长了。”许杰说:“是你们成天敬酒的成果。”那同事笑道:“我这是触的什么霉头啊,好好跟你说话,看你个晦气脸,欠你钱啊?”许杰笑了,说:“谁敢给你脸色看了。”终究心里不舒服,笑完了又皱眉。那同事研究着他的表情道:“我晓得了,你昨天去了不该去的地方,带了坏心情回来。”田明辉挟了筷虾给他说:“请你吃虾。”那同事笑而不睬,径直向许杰说:“在小田家玩得高兴吧?”许杰诧异:“天哪,你又是从哪儿打听到的?我们单位真是无秘密可言啦!”那同事得意一笑:“你忘了小田家靠近哪?”见许杰发怔,小声提醒:“火葬场……”话音刚落,一个红通通的大虾已经塞进他嘴里,噎得他直翻白眼。钟雨城在旁边帮腔说“好”,田明辉笑着倒了桔子汁给他顺气。那同事一把夺过,“咕咚咕咚”牛饮,半天才说得出话来:“哎你想死啊?”
许杰笑问田明辉:“你们家靠近殡仪馆吗?我去玩了那么多次,你都没提过。”田明辉笑道:“怕你忌讳。你胆子又小,夜里哪还敢留宿呢?”许杰隐约感到他患得患失的不安,非但没介意,反倒有些感动。他拍拍田明辉说:“我才不怕,顶多下回喊钟雨城一块去,三个男人三把火,阳气这么旺,什么鬼敢来送死?”刚才那同事喝了口桔子汁插嘴说:“鬼本来就是死的,怎么还会送死?亏你是吃文字饭的。”不等许杰反驳,田、钟早已联手反击。田明辉话说得尖锐却不会当真冒犯人,钟雨城说得委婉却绵里藏针。许杰笑得直不起腰。
中层干部轮番献艺,除五音不全的,都上台现了一现。史艳红一个人唱了两首,颇有人凑趣儿叫她“再来一首”。史艳红很想顺应民意,但见局长跃跃欲试,自己风头还是不要出得太足,便推说“酒多了,头晕”,袅袅婷婷地下了场。朱局长分管工程,嗓子跟公路一样笔直僵硬,说“就不上去献丑了”。许局长唱的是《晚秋》,味道不大对,可是他嗓音条件好,普通话标准,加上伴奏烘托,此外再加上第一副局长的身份,依然赢得了满堂喝彩。
就在秦局长在众星捧月中踌躇满志走向话筒时,突然发生了个小意外:阮建国醉了。有些人醉了会睡觉,有些人会拦着你款款倾诉,说不完的知心话;阮建国却是拍桌子骂人。由于不是第一次了,大家并不如何吃惊;也由于不是第一次,大家普遍怀疑他是借酒装疯,发泄不满,证据是他从不骂太脏的话,也从不骂许杰、田明辉他们,他骂平时针对他的人,先说某同事“个老好人,和稀泥称了半辈子,人家踩我你也跟着踩”;次是郑羽“你别以为你打我小报告我不知道,你哪只眼睛看见我用公家电话聊天了?左眼还是右眼?”再是史艳红:“你是副主任,你了不起,是主任也不能这么势利啊!哦,老百姓就该死啊?仗谁的势这么嚣张!”这就扯到秦局长头上去了。
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秦局长对他也很头痛,写公文要靠他,正式的编制他有,关键他还有一张什么都敢说的嘴,要想法子把他调走,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阮建国涨红了脸,满嘴酒气,头发乱,领带歪,指指点点,不时提高一下音量,或者猛击桌面。
郑羽等都不作声,史艳红笑他:“大笔杆子,你又喝醉啦!”使眼色叫众人别理他。
秦局长像以往一样冷着脸不出声;朱局长排名最末,向来不发表意见,顶多嫌恶地来一句“跟醉鬼计较什么?”这时候只能指望许局长用他的人格魅力来化解危机。许局长在这一类场合表现得分外得体,先说句“建国又喝多了”,再指定两个年轻人好言好语地把他哄出去,临出门他会亲自帮着扶一把,威严而又和蔼地命令阮建国早点休息,随后回来笑着宣布晚宴继续进行。
今天阮建国却犯了倔,被田、钟二人扶到门口时抵死不走,非要“讨个说法”。许局长的威严他恍如未闻,许局长的和蔼他不为所动,大有俾斯麦时期德国工人“鞭子,我们粉碎;糖饼,我们拒绝”的坚毅。许局长有些不悦,田明辉便用力把阮建国朝门外拖了一下。阮建国吃痛,回头一掌拍在田明辉头上。
室内一静。门框的阴影中,田明辉脸上肌肉一跳,拳头仿佛突然涨大了一倍。钟雨城一把扯住田明辉右臂,许杰在座位上喊:“小田!”阮建国大吃一惊,冷汗一出,心里一寒,那股气立时泄了,软软地靠在门上。田明辉沉默地与钟雨城一起,各自抄起他的一只膀臂,半扶半拽,拉出去了。
于是许局长归座,余主任敬酒,史艳红活跃气氛。许局长又提议秦局长把刚才没来得及开始的独唱给兑现了:“大家说,能不能就这么让秦局过去呀?”
众人起哄:“不能!”
许局长:“要不要听秦局的保留曲目啊?”
众人更大声地:“要!”
许局长这才笑着对秦局长说:“群众的呼声啊,你就唱一个吧?”秦局长脸部线条渐渐柔和了,笑着说句:“拿你们没办法。”在这样的时刻,他对许局长的善解人意是满意的,甚至颇有好感,就可惜是昙花一现。半推半就中,秦局长唱起他唱了无数遍的歌曲。
“流浪的人在外想念你,亲爱的妈妈……”
第一句才出口,早已哄天一个大彩,接着一句一鼓掌,高潮迭起,气氛鼎沸。有个同事便越过两个空位子坐到许杰身边,借震耳欲聋的音乐和掌声作掩护,笑道:“你看看,刘德华也不能这么受欢迎啊!”许杰心想:“这是对身份和符号的膜拜,不是对具体的人和具体的歌的喜爱。”他和这同事交情一般,何况他是二把手的儿子,一言一行往往让人联想到是许局长的态度,所以想归想,明面上却不多说,只是笑道:“四大天王加起来也没这么排场啊!”
他旁观着秦局长抖抖颤颤、哀戚痛切的表演,觉得一丝滑稽。身处高位,华服名车,招财收礼,却唱的是农民工的心声。二十年后,神州大地上流行旭日阳刚唱红了的《春天里》,KTV里白领金领、干部老总很投入地唱着:“如果有一天,我老无所依,就让我留在,在这春天里。”中年许杰就总会记起秦局长的《流浪歌》。看起来是对另一社会阶层的同情和体恤,实则是通过比较,取得了心理优越感。真正的农民工哪里舍得来K一次歌?他听到有人点这些歌,就总是出去上厕所。


一周转眼过去了。通常每个周末许杰都有丰富多彩的节目,这天却想在家静一静,就哪儿都没去。
那时空调在县城还不曾普及,许杰的外公和父母都超前地享受了反季节的凉爽,只有许杰嫌空调不环保不健康,房里是落地电扇,淡灰色,比一般落地扇矮,适宜坐着和躺着吹。这也就决定了他在家时不是坐着就是躺着,后来那次生病开刀就是因他成天都坐,在医院足足住了四十天之久。
他坐在床上看了几个小时的书,他姐姐许冥进来打断了他:“哪天带我去你们新区玩玩呢。”许杰合上封面道:“这又说得稀奇,你是局长千金,你撒个娇,谁还不批准啊?”许冥说:“我是说,靠近海边的那一块。”许杰说:“叫爸安排个车我陪你去。”许冥说:“其他人……也在那吧?”许杰看了她一眼:“你想见谁呀?”许冥说:“没有,我……随便问问。”许杰从床上跳下来,绕着许冥看来看去,研究了半天才说:“老姐,你完了,你春心动了。”许冥作势欲打,却没舍得真打,只说:“不帮忙就算了。”许杰说:“哪敢呢?这样,周一我和爸说一下,我们去新区港口玩半天,吃过中饭回来。”他心里充满好奇,从来对男人不假辞色的姐姐,看上了哪一个。
午饭时他跟许局长提了,许局长自然没什么意见。好婆笑眯眯地不断往姐弟俩碗里搛菜。她是个六十来岁的老人,从前是许杰外公、外婆的女佣,一做几十年,宾主相得,难舍难分。她唯一的儿子在动乱中死了,也就一心一计随着许家过活。许杰的外婆去世后,她事实上掌管了全家的内务,尤其外公的饮食起居更是少不得她。有时她到乡下姐姐家走一走,也是上午去下午返回,就这样外公还要一天两三个电话地催。好婆回来就笑着埋怨:“走开几个小时也不行。”许杰知道她心里是欢喜的,“其辞若有憾焉,其实乃深喜之。”他还动过撮和二老的念头,许局长和许夫人也都赞成,许夫人就是好婆一手带大的,感情上和亲妈也不差什么。好婆当时没表态,外公却激烈反对,反应之大,着实出乎许杰的意料。外公古板清正,又怕对不起亡妻,又怕人议论主仆搅在一起。头一件也就罢了,第二个理由许杰简直哑口无言,心想这是什么时代了,还有这么封建的念头。
外公是大家长,他坚决拒绝,旁人只好偃旗息鼓。好婆也勉强附和道:“真的,一把年纪了,说出去不怕人家笑。叫你们不要去碰一鼻子灰。”仿佛她和外公是同一阵线。背地里,她却躲在厨房中落泪,恰好让许杰撞上了。许杰明知道缘故,只是不肯明说,也不便安慰,只过去像小时候那样搂着好婆。好婆说:“油烟炝了眼睛了。”又拿围裙擦擦眼。许杰喜欢她身上的“厨房味”,那是家的气息,温暖的,过日子的味道。要是外公接受了她,真正成了一家人,该多好呢!
饭桌上,许夫人对好婆说:“你让他们自己搛菜,你看一个一个,生活自理能力都这么差,都是你惯的。”好婆嘟了嘴说:“好,我不搛,明天我连饭也不烧,他们能力就强了。”许夫人和许局长忙陪笑。外公也间接为好婆声援:“叫你们吃饭不要说话,影响消化。”许局长夫妇又都称是。
许局长在外面威风八面,在家里却对二老毕恭毕敬。许冥说是“一物降一物”,许杰却明白父亲的官位和前途,很大程度上与外公一手创立的谢氏集团有关。外公说他厌倦了商场上的阴谋阳谋才激流勇退,让舅舅谢添华做了董事局主席,他则来到疼爱的女儿家中,清清静静地养老。他自己虽不控股但仍是大股东,许夫人也持股百分之五。加上外公奋斗大半生积下的人脉,这些有形无形的资产,正是许局长更进一步的助力。许杰想男人、女人就是不同,自己能分析得丝丝入扣,许冥却只会感性地用“一物降一物”来解释。
想到这里,他抬头看了看许冥。她眼神有些迷离,吃饭盛汤全凭一种惯性,思维早不知飘到哪里去了。他当下暗暗打定主意:要帮姐姐把好关,不能让她被别用有心、攀龙附凤的人给骗了。
饭后好婆洗碗——厨房里的事务在她眼中近乎神圣,让别的仆人做就好像被侵犯了似的,因此她一直不要人家帮手——又用内线电话指挥别墅一楼的佣人打扫卫生,待会儿要下去检查的。入夜又叮嘱人记得浇花,喜阳喜阴,喜干喜湿,各色细致讲究。买菜的和开车的回来,她还会仔细核算菜钱和加油的发票。说到底是不想让人蒙了,不然许家哪里缺这么一点钱?每天她操心着这些大大小小的杂事,时间很容易打发,精神也有寄托。许杰觉得这就像外公寄情于围棋一样,对老年人很有益的。说难听点,至少能防止老年痴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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