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骨感的现实（一）

　　相对于大学时代两个人间的异地距离，如今处境算是有个很大的改善，两个人在更多的相处下也渐渐变的亲密默契，于是那些无所谓的争吵也少了很多，萧然曾为此庆幸。
　　无奈，真实的生活总是喜欢摇醒正做美梦的人们，然后再杀你个措手不及。在熊泽终于快要毕业，萧然以为可以迎来期盼多年的同城生活的时候，突然接到了母亲哭哭啼啼的一个电话。听完妈妈的话，萧然才知道自己是有多久没有主动和爸爸联系过了，也许是三个月，也许有半年了。她曾经自以为自己是个开明懂事的女儿，从不想过多干涉上一辈的感情私事，却不敢承认潜意识里是恨着爸爸的。恨他薄情寡义，抛弃了糟糠之妻，甚至在某些想起妈妈一个人在外漂泊无依的时刻里，萧然诅咒过爸爸要被坏女人骗光钱，然后也被狠狠抛弃，让他明白谁才是值得依赖的，谁才是真正爱他的人。可是，当得知爸爸真的因为生意经营不善而破产，身边的女人嫌弃他又老又穷弃他而去之后，妈妈说，爸爸还生了一场大病的时候，萧然一点都没有耽搁，立刻请假回了老家。
　　
　　童年里曾经依山傍水有着青石板路的古朴小镇早已在城镇化进程的推动下，俨然一副现代化先进示范城镇的模样。由于老家旅游业的发展，镇子里居民们的生活也有了很大的改善。
　　一条长长宽阔的水泥路蜿蜒铺展，每隔一段距离，均匀地竖立着高高的有着乳白色盖帽的路灯。道路两边布满一片片整齐划一的楼房群，每块聚集地之间是用水泥砌成的圆形花圃隔开。
　　父亲前些年在外挣了不少钱，回家把老屋拆了，盖起了一栋3层的小洋楼，真的是应了萧彬当年的童言：爷爷奶奶腿脚不好住楼下；萧然、弟弟和妈妈住在第二层，爸爸怕吵住在了顶层。长大后，外出求学接着又工作，这些年萧然很少回家，她有点不习惯住在新房子里爸爸妈妈之间越发的疏离感。虽然懂事后，她就知道爸爸妈妈之所以没有离婚，并且在外人面前依然做出相敬如宾的样子，都是为了她和弟弟。在老家这个小地方，如果谁家父母要是离婚了，风声一旦传出去，不分青红皂白地就会影响到孩子们的婚姻大事，总有些嚼舌根的人会说离婚就是家风不好再上升到给这家一个上梁不正下梁歪的定性。
　　
　　萧然赶到家的时候，一进院子，就看到了坐在正房屋子大门口正在一口接一口地抽着大水烟筒的爸爸。老家人只有抽烟袋的习惯，烟袋一般都是铜质，放上黄烟丝，咕噜噜地吸起来，烟从水过，烟味醇和。而暗黄色的大烟筒是爸爸很早前就从边陲小城带回来，长约70厘米，直径7厘米，竹筒中部插一小铜管，是点烟丝的地方，竹筒内装着水，上部开口处用于吸烟。抽水烟筒的烟，不是制造香烟的黄烟，而是一种土产红烟。刚带回来时，邻居们好奇，也想来两口试试，却是憋红了脸都吸不动。以前爸爸也一直不太习惯用，只是偶尔闷得慌才会来两口。
　　天气闷热，爸爸竟穿起了下海前长穿的、已经洗得泛黄的白色背心。他低着头，头发花白了一大片，毛糙而凌乱。他坐在小木椅上，弯着腰，抱着大烟筒，一副很专注的样子，并没有注意到站在院子门口的萧然。
　　萧然随手丢下手里的行李，忍不住大喊了一声：“爸，我回来了！”爸爸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惊讶，而后把烟筒推到一边，撑着椅子站了起来，他颤巍巍地朝着萧然走过来，脸上笑开了花。萧然听见他喊自己的乳名，她看到他两鬓全白了，她的眼泪就不自觉地掉落下来了。所有的怨恨烟消云散，在此刻她想只要爸爸还在就比什么都重要。
　　幸好爸爸中风抢救及时，如今除了走路右腿稍微有点不利索外，身体恢复得算不错。妈妈辞了杭州服装厂的工作，留在家里全心全意照顾起了爸爸。爸爸搬到了二楼，他和妈妈终于住进了同一间房。
　　萧然在家住了不到一个星期就只得回去上班了，临走时把自己工作以来辛苦攒起的为数不多的积蓄全部从银行卡里取出来，装进信封，偷偷塞到了妈妈的枕头底下。
　　
　　回到南京跟熊泽打电话说起了家里发生的事情，挂了电话后不久，萧然就收到了熊泽的短信，他说他打了2000到她的卡上，让她先用着，别胡思乱想，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萧然忍不住握着手机落了泪。
　　上班快一年了，萧然的工资也没有涨多少。最近公司招进来一个技术人员，是个女生，大家都叫她阿清。阿清和萧然同一届毕业，有着名牌大学的傲人学历和好几次大公司实习的经验。她的简历是萧然挑出来的，当时给老板过目后，由于当时阿清上一份工作还在职，老板当场表示要重金挖过来。
　　在这个之前全部是男同事的小公司里，萧然本以为来了个女同事会多一个难得的陪伴，谁知道阿清一来就和萧然杠上了。
　　
　　阿清长得不好看，个子却将近1米七，微胖，她是典型的理工女，从高中开始就从心里瞧不起文科生。所有的文科生在她眼里都是只会背书不会动脑的考试机器。当然了，漂亮一点的文科生，尤其是做文职的，就都成了她眼中的花瓶，也许还有一个天生当小三的命。
　　萧然虽然平时话不多，但是对外人一向亲切和善。工作休息的间隙，在她主动给阿清冲了杯咖啡送过去算是示好的时候，就感觉到了阿清对自己的鄙视。阿清头也没抬地示意萧然把咖啡放到桌子上，生冷地说了一句谢谢。
　　中午给所有人订饭是萧然的任务，以前那些工科男对吃饭不讲究，一般都是萧然点什么，他们就吃什么。特别想吃什么的时候提前和萧然说一声就行了。但是阿清在公司吃第一餐的时候就黑着脸尖着嗓子一直对隔壁桌子的同事抱怨饭菜难吃，说这是什么人定的外卖，太差劲。萧然听见了，想了想就在公司群里说如果大家想换口味或者有什么可以推荐的可以提前跟她说。阿清半是玩笑半认真地回复说：“那要你干什么啊？”萧然愣了一下，敲字的手停在键盘上方，胸中一股火苗开始腾起。幸好其他同事岔开了话题，不然萧然怕是忍不住想针锋相对了。这样因阿清而起的烦心事太多太多，萧然知道老板赏识阿清，自己得罪不起就一直隐忍着。
　　
　　每当萧然在公司受了阿清的气回来都会在熊泽打来的电话里抱怨上几句，熊泽一开始还安慰几句，劝萧然不要计较太多，后来一听到萧然提起阿清都找话题岔开了，他实在不明白萧然为什么每天会被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搞得心情全无。本来萧然并非整天真的会被办公室里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烦恼，她在电话里翻来覆去地说这些无非只是变相地想引起熊泽的关心，让他明白自己一个人在南京生活工作的不易，可惜熊泽本就心思不细腻，加上训练强度大，每天累到半死，根本无心聆听。让萧然瞬间心情灰暗的是熊泽找了借口匆匆挂断的电话，她能感觉到熊泽那种想逃离自己的迫切。她能理解他，却又不想理解他。她知道他现在并无二心，也再也不会轻易丢下自己，她心里是踏实的，却也带着丝丝怨气。她不知道他是不够爱自己还是不会爱自己。每当熊泽这样，萧然都会听着手机里挂断后的嘟嘟提示声，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发上好久的呆，一直到天色渐暗，到这个热闹大气的城市里又亮起了万家灯火。
　　突然接到熊泽分配去边疆的消息时，萧然正坐在办公桌的电脑前喝水。她右手握着水杯，左手把手机凑到耳际，喂喂了好几声才听见熊泽有气无力地回应：“我们分手吧。”熊泽先是低声说出了这句足以杀死萧然的话，接着才说出自己被分到边境的事情。
　　萧然右手一抖，洒出的开水差点烧毁公司配置给她的价值不菲的电脑。那是2009年的夏天，萧然沉默地听完熊泽的电话，大脑一片空白，她只听见上一分钟还在憧憬的未来顷刻间崩裂，无数个碎片飘进眼里，让她痛到眼泪直流直至冲到厕所里放声大哭。哭完后出来，老板看见萧然红肿起来得双眼，顿了顿，走过来轻轻地拍了拍萧然的肩膀，还是交给她一份翻译文件的任务，并语重心长地嘱咐她不要因为个人私事影响了工作，最好在下班前能翻译好这份文件。萧然木然地坐回电脑前，深吸了一口气，机械地打开了文档开始翻译起来。
　　
　　纵使两个人一起经历了多次分分合合，除去曾经熊泽的心猿意马，其余那些都只能算小事，而这次却是即使两个人再相爱、再不愿异地，却又不得不面临的强大分离。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摆在熊泽面前只有两条可走的路：奔赴新疆或者退伍回家。退伍意味着很可能变成无业游民。刚毕业就退伍是不现实的，为爱放弃一切只存在童话世界里，熊泽不得不去守边疆。
　　自从知道自己要去新疆后，熊泽主动提出要分手。学生时代里熊泽常常开玩笑说今后要是分到了西藏边疆，得知消息后第一个电话就要打给萧然，好让萧然找个好人赶紧嫁出去。每当熊泽这样说，萧然总会立刻换了腔调，一本正经地表态自己会追随他到天涯海角的决心。如果熊泽心情好的时候就会和萧然继续探讨这个话题，他故意开玩笑说如果萧然硬要牺牲很多跟他去边疆的话，那他肯定偷偷离开，坚决不回头找她了。萧然是开不得玩笑的，她一听就急了，半晌都不肯说话，沉默地抗议着。熊泽最怕她的沉默了，她一不说话，他就知道她生气了，他立刻换了轻松地语气，媳妇媳妇地叫唤着，并保证自己将来无论分配去哪儿都带上萧然这个小跟班的。萧然听了他的一再保证才“哦”了一声算作回应，心情渐渐好起来。那个时候，他们都觉得去边疆是不可能的事情，遥远的边疆于他们唯一的意义就是情侣间打情骂俏、互表心意的催化剂。而如今，造化弄人，世间太多一语成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