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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条异代(五十)

作品名称:萧条异代      作者:ran.t      发布时间:2011-11-12 18:45:28      字数:4281

前几天许杰出去采风,一回来就听说“马来贵宾来访”。他到办公室调阅了贵宾资料,竟是学校里那个取了汉名、仰慕汉文化、熟知胡金铨导演的柳承志。他略一思索,起了个绝早,抢在曹、洪之前与柳承志见了面。久别重逢,甚为欢洽。他知道洪哲转眼将至,就提了一下想与马方合作出一本书,梳理历史上中国和马来西亚的交往,以史为纲,促进交流。柳承志在吉隆坡做文化产业做得声势浩大,戚棋与他相比,是小巫见大巫的,因此他痛快地答应了。两人说好,各找各的资料,然后一总传给许杰,由他汇总综合,以散文笔法写出。
柳承志谙熟中国的人情世故,主动问起,这件事是否需要向别人保密。许杰倒不想做得太小气,何况闹大有闹大的好处,便笑说不用避讳。
他做事的效率一点不慢于洪哲,立刻就向单位、区里、市里申报了学术项目。区委副书记批示全力支持。许杰便向祁院长请假,谢绝杂务,闭门著书。写的虽不是他最喜爱的小说,总也和文学搭点儿边,用他对郭絮的形容:“比写公文好玩多了。”他有时还会请祁院长安排洪哲、曹院长为他查资料,横竖有副书记的尚方宝剑,他支使他们,支使得理直气壮。曹院长怕洪哲中计,劝洪哲要忍,洪哲笑道:“你看我还像个被人一激就跳起来的小青年吗?”
柳承志回国后三个月,新书的清样已然打印出来。许杰拿去给祁院长先审,祁院长一笑:“写得很好,文笔很棒!”许杰笑着谢谢他。祁院长说:“这本书能诞生,单位出了不少资源,给了你最大的支持……”他停下不语,许杰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想和许杰并列为本书作者!
祁院长凝视着他,时间一分一秒地流过。许杰瞬间闪过了无数念头:祁院长明年要评正高职称,急需成果来证明他自己,既有良机,自然要用。根据业内的行规,单位一把手一个字不写而窃居作者大名的比比皆是。他评“正高”,也非得是第一作者才够有力。换言之,许杰不仅要与他分享著作权,还得把他排在前面。这种事对洪哲来说也许不是个事,但对许杰就不同。他对文学热爱到近乎崇敬,“著作”二字带来的绝不只是版权、版税,还是一份荣耀和满足,一份肯定和欣悦。要署上祁院长的名,他就很为难了;要是飘散着墨香的封面上,祁在前,许在后,他会感到他的儿女管人家叫爸爸,他反成了“干爹”。
祁院长静静窥伺着许杰,半晌才说:“许院要有集体观念,对得起单位对你的培养啊!”
他这语重心长的话既是提醒,也是威胁。许杰发现原来他已别无选择。许杰和洪哲之间的矛盾祁院长洞若观火。祁院长未必存着什么好心,但客观上,他的态度对许杰较为有利。他用许杰制衡曹院长一系,也用曹、洪对许杰的围追堵截在许杰面前突显他的重要。他像康熙对索额图和明珠两大权相,高高在上,维持均势,控制权力。他这个决策无形中提高了许杰的地位,使他越来越接近成为和曹院长平起平坐的重要副手。假如他突然间改弦更张,许杰的苦心经营立刻就土崩瓦解。到时祁院长不必亲自出手,只需鼓励曹院长和洪哲,许杰的前途也就堪虞。许杰发觉他和洪哲、曹院长等等,不管怎样机关算尽,各显神通,由于机关体制的原因,由于祁院长自身的手腕,他们在一把手那里是那样脆弱。
他笑了笑,主意已定:“祁院长说得对,我想在书后加上‘鸣谢亭湖区艺术创作研究院’。另外您为这本书付出了很多心血,我想在尾页写明您是策划人之一。”之二之三就是区外办和区文广新局的大员。
祁院长的笑容黯淡了。许杰明明知道明年是他评高级职称的关键之年,副高和正高在工资待遇上差别巨大,可他还是死心眼儿,不肯就范。策划?策划说起来好听,哪及得上正牌子的作者来得硬正?许杰就这样报答他的栽培?之前新年聚餐上许杰提到熊导,那淡淡的不满也蓦地兜上心来。他努力保持着微笑说:“谢谢你了。没事了,你先出去吧。”
许杰迈出门槛,背脊被两道冰冷的目光锥得发痛。利害关系他全懂,但他终究过不了自己这一关。三十万字的著作,为他人作嫁,他宁愿被祁院长搁起来坐冷板凳了。他在走廊上慢慢地走着,心知这条路将越发的艰难,越发的艰险,要抗衡洪哲,得付出双倍、三倍的努力。可是他不后悔。
不知是写书太累,还是熬夜受凉,更可能兼而有之,他感觉脖子那里很不舒服,一摁一酸痛。过了几天,能明显摸到一个小小的颗粒。他没放在心上,仍为他人生中第一本书顺利出版四处奔走,又小心提防,怕祁院长授意洪哲捉他的小辫子。他也犹豫过,是不是动用一个“杀手锏”,但局势还未失控,似乎一时还不必做那么阴损狠毒的勾当。
又过几天,脖子的痛加剧,在原来的小颗粒附近,多了一个新的。他问了下于茜,于茜倒有点紧张,说那部位像甲状腺,挺麻烦的,不如及早就医。许杰这才重视起来,到第一人民医院挂外科。
外科医生年约五旬,垂头丧气地坐在那里,比许杰还像病人。他问了问情况,上手摸了摸说:“腺瘤。”许杰不懂道:“什么叫腺瘤?”医生说:“甲状腺长瘤了。”许杰耳朵里嗡的一声说:“那……是坏东西吗?”医生低着头刷刷地写病历,精确到毫无感情地陈述:“腺瘤有良性有恶性,开了刀切片化验才知道。这种病,女性发病率高,但男性恶性的可能性比较大。”许杰浑身一寒,声音都不对了:“那现在怎么办?”医生斩截地说:“手术!”想想又说:“这样吧,先做个彩超。”
彩超结果出来,查出确有两个结节,结论却是亚甲炎。许杰给弄糊涂了,又跑去问那医生。医生瞥了一眼报告,又摸了摸许杰的脖子,刽子手行刑前的架式,标准,职业,冷静,科学。他说:“边缘明显得很,就是腺瘤。这个病不要拖,别听彩超那些人瞎说。几时住院?开刀前要做全身检查。”许杰说:“谢谢你!我先回去准备一下。”
他上网查了“腺瘤”,有些人永远不开刀也不要紧,有些人却会恶化,枉送一条命。别的事可以赌,命却不可以。管他良性恶性,拿掉了总是不错的。他知道所谓“恶性”就是癌,他从没想过才四十岁岁就会和这个词连在一起。
他恍然有悟,当年母亲把病情瞒着好婆的那种心情。眼下他也不打算告诉母亲。如果吉人天相,病愈出院,不用让她白白担惊受怕;如果命中注定,那也拖一天是一天,实在不行了再通知她,让她痛苦的过程短暂一些。然而住院期间,谁照顾他?他绝不愿求慧芬、岳母来服侍他。戚棋?于茜?交情够了,但他们哪有空闲长伴床边?大学最好的朋友崔俊?老家的钟雨城?总觉得不便打扰。田明辉与杨倩为了他买房子已经特地来过一趟,李漓一个女人大老远地跑来免不了瓜田李下。假如洪哲没有和他翻脸,假如他们还如手足兄弟,洪哲和他的父母倒能顶半个亲人,洪母是常年在家里的,时间多得是——这会儿当然指望不上了。最后他打了长途给吕瀚洋。
吕瀚洋、刘芳夫妻俩第三天晚上赶到了D市。许杰接他们到家里住,帮他们在客房铺被子。刘芳急道:“你就不要忙了,这几天家务都给我做。病历呢?让我们看看!”许杰不得已,拿了病历给他们瞧,又说了医生的话。刘芳说:“你真是,这么大的人,不晓得当心身体。”她去安置行李,铺床叠被,烧开水烫锅碗瓢盆。吕瀚洋问为什么彩超的结论和医生不同,为什么医生急着催他手术,会不会是借机宰人呢?许杰这时强撑而已,哪能有条有理地去想那些,只把医生的回答和网上搜寻的资料复述一遍。吕瀚洋“嗯”了一声说:“没事的。”许杰笑道:“我也希望没事。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对了,你公司那么忙,这次可耽误你的事了。”吕瀚洋笑道:“有什么事比作家还重要的?”
两人都是轻快的口吻,仿佛死神的阴影没有在周围徘徊。吕瀚洋放下公事包到阳台上看风景,半天没动。许杰走过去说:“吕哥……”吕瀚洋忙擦了一下眼笑道:“双阳台采光很好。”许杰知道他刚才哭过了,便说:“是的,风水宝地,住的人一定长命百岁。你真不用难过。”吕瀚洋拍拍他,笑着,眼泪又流出来:“你姐姐生前唯一的愿望就是叫我照顾你。我照顾得好,一年只跟你见三四次,平时忙孩子忙工作。你离婚、生病,全是你说了我才知道。”他咳了几声才说:“这次我多住几天再走!”
许杰眼眶湿湿的,笑了笑说:“平时请也请不来,一来就要当苦力了。”
刘芳在外面洒水扫地,说“家里干净了细菌就少,病好得快。”不知是安慰许杰还是安慰她自己。许杰在阳台接口说:“嫂子歇歇吧,刚下了车。”刘芳说:“没事,我正好活动一下。晚上我煮粥给你吃,吃粥健康。”许杰笑道:“我和吕哥听你指挥,你做什么我们吃什么。”他转向吕瀚洋轻声说:“这么多年了,我也看开了,嫂子也不介意了,你什么时候能打开心结?一说就是‘你姐姐’。”吕瀚洋说:“始终许冥是为了我才……”他眼前闪过许冥,那个清丽的、偏执的女孩子。她只看过他的照片就认准了他。她到港口找他,掉进海里;请他去许家吃饭,去果园夜游;到他家中恐吓刘芳,又诱使他与她共度一宿。然后他彻底拒绝了她,她的回应是一把水果刀划向手腕……真快,许杰都四十岁了!然而那疼痛永远新鲜。
晚餐是青菜粥和煮鸡蛋,素油炒了一大盘花菜。吃完了,许杰欲待收拾桌子,刘芳抢着洗碗去了。吕瀚洋说:“你让她弄吧。”许杰笑道:“你们别把我当成病入膏肓啊。”他这时不纯是强作欢颜了,吕、刘的到来给了他力量,以及面对现实的勇气;还是不安,但不是那种耳鸣眼发黑、六神无主的感觉了。许杰跟吕瀚洋要他儿子小冥的照片看。吕瀚洋拿出手机,翻出张照片。上面是个清秀修长的男孩子,脸型像吕瀚洋,五官像刘芳,俨然是个大小伙子了。
因为第二天要到医院复查,如无意外,就要订床位入院,所以三个人睡得都早。吕瀚洋心里有事,睡不着,睁着眼看陌生的天花板。好不容易打了个盹,手机响了。他怕惊醒刘芳,忙摁了接听键,那边说:“吕总,您休息没?”吕瀚洋一看手表,十一点多,顺口说:“还没睡。”他轻轻走出房间,到洗手间里。那人说:“我找人帮你查过了,甲状腺有节结不见得就是腺瘤。”吕瀚洋精神一振:“怎么?”那人说:“你叫你朋友先不忙看外科,先看内分泌科。如果不是腺瘤,干嘛要吃一刀呢?就算是吧,也不在乎多等几天。”吕瀚洋说:“这儿的医生不是说不能拖?”那人笑道:“那恐怕是有他的小九九了。总之先看内分泌科是对的。你朋友太紧张了,这种事多问几个熟人就知道了。”吕瀚洋笑了笑说:“生死关头,发慌是难免的。谢谢你!这次帮了我大忙了,有情后补!”那人连说:“哪里哪里,吕总平时那么关照我们。”
吕瀚洋挂了手机,很想立刻告知许杰,但看房门紧闭,大概是睡着了。他无意间瞥见桌上有个烟灰缸,笑了笑想:“许杰也学会抽烟了,这几年对他的情况只比一无所知好一点,以后要真正尽到一个兄长的责任。”他弹了一下烟灰缸,“叮”的一声,脆脆的,像黑暗中的一星微光。光没了,又是一片沉寂。烟灰缸是茶色的,水晶似的,梅花状,十分精致。往日繁华大概是许杰一生的烙印,忘不了,脱不去,改不掉。吕瀚洋点上一支烟,嘴角绽开了一朵橙红色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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