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冰火两重

　　我边斟酒布菜，边盯着皇太极身边那个空的位子。
　　那位子是代善的，可今日林丹汗遗孀额尔哲图福晋下嫁阿巴泰，他却不见了踪影。
　　一名小厮跑过来在色堪耳边低语了几句，色堪一听后眼睛不禁瞪大了。
　　看见他恐惧不已的神色，我的心脏几乎从喉咙里蹦出来。
　　“大汗，大贝勒称八阿哥祜塞生病，不便出席大宴。三公主想回沈阳，经过正红旗营时，大贝勒邀公主入营，还亲自款待三公主。”
　　“嗒”的一声，皇太极将酒杯用力往桌上用力一置，站起身。
　　“大汗息怒。”我和色堪连忙跪下。
　　见我们如此，宴席上的贝勒们也愤愤跪下来，尽管他们不知道究竟发生什么。
　　“大汗息怒。”整齐的声音中却能听出恐惧如海浪一样在起伏。
　　“萨哈廉，你过来。”
　　我的手不受控制着发抖，背上冷汗涔涔，双眼死死盯着面前地面上的小沙粒。皇太极站在我身边，他个头本就高，现在我跪于地上，只觉眼前立着的不是人，而是座大山。
　　“啪！”一个分外响亮的耳光声穿透了心底。
　　皇太极一直很器重萨哈廉，平日即使对他说重话，也绝不会到打耳光这个份上。
　　这回……代善这回是真把事情闹大了！
　　前几天代善莽古济兄妹二人先后惹恼皇太极，眼下代善将莽古济邀至正红旗营中，俨然是火上浇油。代善当下向莽古济示好，意味着正红旗与正蓝旗两股势力极有可能借此联合，公然和皇太极对着干。
　　挑战自己的权威，这是皇太极最不能容忍的事情。
　　“萨哈廉，你到底是怎么办事的？”皇太极背对着我，双手背于身后。
　　“大汗……没等萨哈廉说完，皇太极已经接着骂了下去，“莽古济她存心和我过不去，你阿玛还把她邀至正红旗营中！此等行为实属违逆！你身为礼部贝勒，为什么不劝阻？”
　　“大汗，萨哈廉不能及时拦住阿玛，是侄儿的错，还请大汗降罪。”平日里淡定无比的萨哈廉声音抖得厉害。
　　一声“砰”响，皇太极一拳砸在了桌子上。
　　“你别急着替你阿玛揽罪！是仗着平日里我待你不薄，所以对你阿玛的违逆之举都不加劝谏了！”
　　“大汗，侄儿不敢有此念头。”
　　“启禀大汗，大贝勒先行返回盛京。”一名镶黄旗士兵急急忙忙地走来，跪在地上。
　　一股刺骨的冰凉通过了全身，眼下真的是火上浇油了！
　　“大汗，您冷静些。”哲哲见势不妙连忙劝阻。
　　我偷偷回头看了眼身后的珠布恩，她的脸部在不住抽搐，魂都快没了。
　　“你看看你阿玛都干了什么！”皇太极的怒喝声估计已经要抵上谢逊的狮子吼了。
　　“大汗，萨哈廉有罪，还请大汗责罚。”萨哈廉说着，“咚”了声朝皇太极重重一磕。
　　大概是因为这桌宴席上动静实在太大，旁边宴席上的人全部都跟着跪了下来。
　　“大汗。”哈日珠拉轻柔的声音飘了进来。
　　“你先回去，这里的事情和你无关。”皇太极转过身，冷冷对哈日珠拉说道，只是没有了刚才的震怒。
　　“还不快走？”哲哲倒是很急。
　　哈日珠拉的身上有着一抹幽香，嗅着这芳香，我的心情多多少少平静了些。
　　“托日玛，还不快送东宫福晋回女眷席？”哲哲道。
　　待到哈日珠拉走后，皇太极又开始新一轮对萨哈廉的狂轰滥炸。
　　我暗暗为萨哈廉担心，不时看着他，可他惶恐不安低着头，完全没理会我的眼神。
　　感觉过了好久，皇太极才停歇下来，命宴席继续。
　　只是经历了这样一番暴风骤雨，大家都没什么兴致再继续下去了。本来应热闹的婚礼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待到“坐福礼”行完后，皇太极命哈日珠拉，还有正黄旗先随他连夜返回盛京。
　　回宫后，皇太极立即下令，关闭宫门，不办国事，诸位贝勒也不得进入。
　　“姐姐，我怕。”我正要睡下时，丹格拉发颤的声音伴随着门的“吱呀”声，在暗夜里响起。
　　我重新点了蜡烛，她坐到了我床上。蜡烛的光投在她的脸上，我看到了她惊恐的面庞。
　　我就不担心么？要是代善被皇太极杀了，我能好过么？
　　“姐姐，我怕。”珠布恩双腿立起，紧紧抱着膝盖。
　　“睡吧，你再怕，明天还是得当值。”
　　可是我们真能睡着么？代善和莽古济忤逆皇太极，以皇太极现在的手腕与势力，要整死兄妹俩易如探囊取物。
　　“大汗气成那样，明天我们怎么办？”珠布恩握住了我的手，似乎在寻找着依靠。
　　我摇摇头，“我也不知道，这些日子你们都悠着点吧。”
　　皇太极今天没去大殿上处理政务，而是去了哈日珠拉的寝宫。
　　见到我时，原本站在寝宫门口的音齐忙走下来，恭恭敬敬道了声“姑姑”。
　　“大汗和福晋还在歇息么？”我问道。
　　“是的，姑姑您稍等。大汗说，在他歇息好之前，任何不人得进去打扰。”
　　这时色堪也走了下来，“你快去备些茶点来，尽快。等到大汗起来时，我派人去叫你送来。”
　　皇太极最近火气很大，所以我决定做些皇太极喜欢的甜点。甜的东西吃下去，总归是可以甜到心里去的。
　　我做得很是小心，周边的妹子们也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我还特地命她们准备些新鲜的水果。
　　“姐姐，小福晋颜扎氏来了。”
　　我忙转过身，许久不见的熟悉身影出现在了眼前。
　　“奴婢参见小福晋。”
　　碍着大家的面，我只好不情愿地称了她一声“小福晋”。
　　“小福晋您怎么来了？”
　　此次前去迎接传国玉玺，皇太极没有命这些小福晋们一同去，因而阿碧拉就守在了宫里。
　　“弄到了些新鲜的獐子肉，打算做给大汗吃。”说着，她系上侍女递来的围裙。
　　她的刀工丝毫没有因为长年的养尊处优而有所退化，仍熟稔无比。
　　我原本还担心她会不会切到手指，可眼下看来这担心实在是太过多余。
　　她是要做她的拿手菜，也就是獐子肉。
　　滋滋的烤肉声，蒸糕点飘出的白气，还有刀切在板上的声音，厨房一派热闹。我专心熬着茶，阿碧拉就像以前一样，站在我身边忙活着，偶尔转过头递给我一个温暖的笑容，打散着我心中的害怕。
　　“雅吉，要不要我教你做烤獐子肉？”阿碧拉向我微笑着，把轻轻翻动着肉片。
　　“免了吧！我做不出你的味道。”我笑道，装出一幅极其佩服她的模样。
　　哎，我已经夺了她冰糖窝窝茶的专利，可不想再把獐子肉的专利再抢了。
　　“我还不想教你呢。”她向我瞟了一个大白眼。
　　我瞪了一眼后，又相视一笑。
　　“你一直在宫中，这獐子从哪儿弄来的？”我悄声问道。
　　“叶布舒那孩子昨天和师父第一次去打猎。这獐子，是他射中的第一头猎物，他别提多高兴了。”她道，眉目间骄傲之色尽显。
　　“肯定啊，而且大汗知道了，说不定能消气。”我安慰着她，尽管我知道皇太极对于叶布舒并不大关心。
　　“怎么了？”阿碧拉问道，莫名其妙地望着我。
　　“你不知道？大贝勒和三公主惹恼了大汗，气得大汗提前拔营回来了，大妃都还没回来呢。”
　　她低头不语，半晌才道：“我今早听说大汗和东宫福晋先回来了，就打算把那獐子肉做给大汗吃，哪里想到想其中有古怪。”
　　我低头熬着茶，小声说：“这回是真出大事了，连国政都不理。”
　　还没等到她应话，一个小厮便进来催着说：“姑姑，色堪公公说尽快把茶点都送到东宫。”
　　“知道了。”说着我转头一看，阿碧拉正出神地盯着那一大碟的烤獐子肉，眼中隐隐有泪。
　　“别难过了，我会替您送到大汗那的。”这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了。
　　她木讷地点着头，我将茶端到泰楚娅手里后，捧起了那碟獐子肉。
　　往日里热闹的路上几乎没碰到什么人。
　　身着居家装的皇太极似乎精神不错，和哈日珠拉交谈着。我将茶点放到了桌上，只听哈日珠拉一脸不解地问：“大汗当真不理国政？”
　　“我说到做到，必须那些人一点颜色瞧瞧！”皇太极道，一旁的我将碗筷分别摆到了二人面前。
　　将獐子肉放置桌上时，哈日珠拉微微皱着眉问道：“不怕出乱子？”
　　“你未免太小看我了，金国的基业可是我们这么多年一点点打下的，我不过是要教训教训他们，毁不了基业的。”皇太极夹起一块饽饽到了哈日珠拉的碗里，“你先吃。”
　　我暗自佩服皇太极的运筹帷幄。如果不是因为这般自信，他断然做不出不理国政这等决绝的事情。
　　“当真不怕？”哈日珠拉拿起了手中的筷子，脸上仍是担忧未解。
　　“你当我是大明以前的天启皇帝？”皇太极微笑了，“快吃吧，替我尝尝味道。”
　　哈日珠拉放下了筷子，朝皇太极瘪了瘪嘴，故作生气地道：“大汗这是要我以身试毒么？”
　　“你连我的侍女都信不过了？”皇太极竟是敲了下哈日珠拉的额头，她的脸立马红如花，瞧着分外可爱。
　　听到这番话，我的情绪骤然间放松了些许，至少我知道了皇太极对我好歹还有些信任，至少这些年的努力没白费。
　　“启禀大汗，诸位贝勒大臣和福晋正跪在宫门口，请求大汗打开宫门，料理国政。”一名侍卫进来跪于地上。
　　“有何理由？”皇太极夹了块獐子肉塞进嘴里。
　　“诸位贝勒大臣言明国事若一日不理，未免有损国运与大汗声威，还请大汗三思。”
　　皇太极将獐子肉嚼了许久才吞下。
　　“传命下去，叫他们都回去罢！宫门打开，让大妃和另外几位福晋都进来，随后立即关闭！”
　　“末将遵命！”那名侍卫行完军礼后拔腿而出。
　　十几个小时前他可是不是这样冷静的，这个人真的特别可怕。
　　哈日珠拉看着那侍卫干脆的步伐，问：“大汗您就不能让步？”
　　“代善他恨我这些年削了他的权，他倒是忍了多年，这回无非是要借这回八大福晋来归来泄愤，警告我不要对他太过分。哼，我倒要看看是谁更胜一筹！”皇太极说这话时，颇有雄霸天下的气概，而后却抬起头看着我。
　　“这獐子肉不是你做的吧？”皇太极用筷子敲了敲盛有獐子肉的碟子。
　　“回大汗，是小福晋颜扎氏亲手做的，然后托奴婢带来的。”我道。
　　一瞬间，我好像看到了皇太极的脸上有些愧疚与感动。
　　“她亲手做的？”皇太极很快恢复了平静。
　　“嗯，奴婢在做茶点时，她进来做了这道烤獐肉。”
　　我真想告诉皇太极，这是叶布舒打到的第一头猎物，而阿碧拉特地拿来做了这道菜。
　　皇太极长叹一气，哈日珠拉忙问：“大汗，您怎么了？”
　　“我有些话想告诉你，还希望你不要介意。”皇太极望着哈日珠拉，声音轻柔无比，怕一不小心吓到了她。
　　“您瞧哈日珠拉小心眼啊？”她的笑容里却颇有担忧与害怕之色，又饮了口冰糖窝窝茶。
　　“我最喜欢吃的菜，就是阿碧拉做的烤獐子肉。她很早就服侍我，这烤獐子肉的味道我再熟悉不过。”皇太极说着，双手紧紧握住了哈日珠拉白皙的手。
　　“大汗您喜欢她？”哈日珠拉低下了头，还低着声音。
　　果然是蒙古女子，说话如此直截了当，毫不掩饰。看上去，她似乎真喜欢皇太极呢。
　　“从没有，不过她服侍我多年，所以这味道我能尝出来。你大可放心，我对她没有情只有义。”皇太极斩钉截铁，右手指天，“我没有骗你。”
　　“我搬入东宫后，你命她去西宫和我妹妹住，是怕她每日与我相处会心里不快，对吗？”我从哈日珠拉的声音里听出了醋意与不信。
　　“正是。”皇太极坚定地道。
　　“也是因为‘义’么？”没等皇太极喘息，她就追问着，还松开了皇太极的手。
　　皇太极一把揽过了哈日珠拉，轻吻着她的额头。
　　“还有就是，我不要有其他人来扰了你。”
　　哈日珠拉眯起了双眼，目光依旧写着“不相信”三个字。
　　“我对她绝无男女之情！你要不信，我就折箭为誓，如何？”皇太极坚定地看着哈日珠拉的眼睛，毫不躲闪。
　　我盯着那盘烤獐子肉，为阿碧拉感到了些许欣慰。
　　哈日珠拉双手绕至皇太极背部，在上面摩挲着，随后她在皇太极的脸上印下一吻。
　　“好啊！”随后，她抬起头，双手合十，勾于皇太极的脖子后，眼里闪着调皮的光芒，“你只要折箭，我就信了。”
　　我想她早就信了吧？侍卫呈上一支羽箭后，皇太极似乎没费力，就把羽箭断成两截。
　　“现在你信了吗？”他将断箭郑重地交给了哈日珠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