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笑天使 三六

　　回到家，池清疲惫地缩进沙发，刚要睡熟，就听见房门被敲得“笃笃”作响，门缝里传来急促的呼喊声：“池哥哥，你在吗？我是凤儿……”池清一下被惊醒，开门看见沈凤儿喘着粗气，问她怎么了。
　　沈凤儿不由分说，拉起他的手就往外跑，一边还催促他：“快跟我来，快点。”池清跟着沈凤儿来到小树林，沈凤儿指着一片狼藉的雪地对他说：“你看，盒子不见了！”盒子不见了？！池清惊恐地朝那片雪地走去，果然他的那座小小坟墓被人挖开，埋在地下的盒子也不见了，只剩一些凌乱的脚印，一直延伸到树林边缘。
　　这是怎么回事？池清惊惶地向四周张望，又仔细搜查了一遍，除了那些脚印，没有其他痕迹。当初埋的时候，除了他和沈凤儿，再没人知道这件事，难道……那时候藏了一个人，而他们竟然不知道？
　　池清懊丧地望着那些脚印，愣了半晌，沈凤儿乖巧地安慰他，说你越想找偏找不到，不想找的时候说不定就会回来了。池清苦笑，回头望了望雪地，带着沈凤儿回去了。
　　“池哥哥，你都好久没给我讲故事了？”沈凤儿躺在沙发里，嘟囔道。“嗯？”池清还想着遗失的风铃，没听见她的话。沈凤儿嚯地站起来，生气地说道：“不讲算了，我走了。”池清一愣，问她：“讲什么？”沈凤儿提醒道：“讲你的故事啊！”池清笑了，“我的故事已经讲完了啊。”“讲完了？”沈凤儿不信，问道：“那沈凤姐姐呢？”
　　提到沈凤，池清想起来她要画的事情，连同她吃人的眼神也一同浮现出来。沈凤儿见他在沉思，以为他在想怎么讲故事，忽然问道：“池哥哥，你有没有想过把你的故事写成小说呀？”池清像是被电击了一般，浑身一震，把我的故事写成小说？他虽然写了不少小说，但说到写自己的故事，他从来没有想过。沈凤儿见他表情怪怪的，估计听故事要泡汤，就道了别。
　　送走沈凤儿，池清开始琢磨送画和写小说的事情，小说可以慢慢构思，答应沈凤的事情可马虎不得。沈凤嘴上说不要，到底是气话，池清跟她相处久了，知道有些话要反着听，甚至已经习惯了她的说话方式。如果少一点泼辣，她还是挺可爱的，再加上姣好的身材，摄人心魄的嗓音，简直就是完人。池清想到此处，不禁陶醉，不安分的心开始蠢蠢欲动。
　　池清胡思乱想一番，翻出纸笔，对照印象中沈凤的模样，静静地画起来……
　　沈凤接过画，随手塞进抽屉，表情依旧冷峻。池清不知所措地看着她，他设想过这种情况，比起吃闭门羹，这已经算好的了。
　　“你还有事吗？”沈凤问道。
　　“有……不，没……”池清说得语无伦次，“我……”
　　梁月走过来，丢下一只粉色信封，对池清说：“你的信。”池清拾起来看了一眼，扔进抽屉。
　　沈凤瞟着他，不耐烦地问道：“到底有事没事？”语气愈发严峻。
　　池清竭力镇定下来，从背包里掏出一个黄皮信封，递给沈凤：“我朋友让我把这个交给你。”不等沈凤做出反应，池清转身走出教室。
　　池清在外面游荡了半个多小时，一直忐忑不安，等他再回到教室，才发现沈凤已经彻底失控。
　　“池清，你……”沈凤指着他的鼻子，近乎歇斯底里地质问道：“你……你怎么能这样？”池清从她的眼神中读出了失望，深深的失望，他默然凝视着沈凤，不论多么恶毒的语言，都是对他冲动的惩罚。
　　“这真的是你朋友写的？”沈凤把“真的”加重，显然是在嘲讽池清拙劣的伎俩。池清低着头，心烦意乱，他没料到这样的结果。
　　周围的人都被沈凤的举动所吸引，议论纷纷，沈凤极为反常，因为众人发觉她说话时的颤抖，不仅包含了愤怒，更有委屈。一向占据上风的沈凤居然会委屈，这是任何人都没想到的。
　　池清摇摇头，低声道：“是我写的。”他移开目光，不敢直视她的眼睛，那双眼睛已经开始流泪。
　　沈凤抹了抹眼眶，深吸一口气，追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
　　那天晚上，池清凭着记忆，画了一幅沈凤的肖像，他从没画过肖像，他觉得这是他画过最好的一幅画。完成之后，池清对着画静思，就在KTV昏暗的包厢里，他第一次看到了完美无瑕的沈凤，他从没想过，却不得不承认，沈凤已经闯进了他的心里。
　　临近中夜，池清没有睡意，顿悟后的快感折磨得他辗转反侧，他意识到应该做点什么。于是，在这个北风呼啸的夜晚，池清写下了平生第一封情书。
　　“沈凤，你知道吗？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突然发现我喜欢上了你，虽然我知道这样不好，但是我还是决定要告诉你……”
　　这是沈凤看到的第一句话，作为情书，池清的文笔的确够不上一流，却将心中所有的秘密倾泻而出，毫无保留。即便亲密如叶儿，也从未享受过如此待遇。
　　面对沈凤的质问，池清唯有沉默，直到沈凤把他的“情书”撕成碎片。“这样你满意了吧！”
　　池清仿佛看到满天的碎纸像雪花一样飘落，然后一个手掌飘过来，落在他的脸颊上，恍惚间沈凤不告而别，只剩下他接受无数双白眼。然而世事并不全如小说，也不如他的构想，沈凤只是把信纸信封撕成碎片丢进垃圾桶而已！
　　回味过来的众人开始起哄，这种场景实在难得一见，有人惊叹池清的勇气，有人不屑一顾，也有人抱以同情。池清对着垃圾桶发呆，磊子跑过来，拍拍他的肩膀，忍住想笑不能笑的巨大痛苦，同情地说道：“还是那句话，天涯何处无芳草，算了吧。”池清抬眼看看他，又看看四周，忽然感到一身寒意。
　　晚读课前，沈凤拿出一支粉笔，默默地在课桌中间画了一道线，写了一张纸条递给池清。
　　“是不是我们靠得太近了，所以让你产生了误会？如果是这样，那么从现在开始，我们都不要越线。我不想说我很感谢你，但是你真的让我感到困惑，希望这种事不会再发生。”
　　落款是沈凤，标准的沈体字。池清忽然觉得身体某个部位隐隐作痛，提笔写上“对不起”，递还给沈凤。然后，就没了然后……
　　池清想起刘漓的信，瞥了一眼沈凤，依然没有抬头，他从抽屉里翻出那封信，信封上的字迹工整，不像刘漓平常的手笔。他拆开信封，一张新年贺卡掉了出来，信纸是粉色的，不是平常的蓝色。池清展开信纸，刘漓写了一封短信，短到只有三句话。
　　“再见了，我记忆中的男孩，没有你，我才能找回我自己。我不该嫉妒叶晓薇，嫉妒让我失去了自我，但我不后悔喜欢过你。最后，祝你幸福！”落款是“曾经喜欢过你的刘漓”。
　　池清仿佛看见了含泪微笑的刘漓，他拾起贺卡，一行祝福的文字，几幅彩笔画，也许，这才是最珍贵的礼物吧。
　　池清收起信纸，想起沈凤儿的话，把我们的故事写成小说，不知不觉间，这个念头开始发酵。
　　一连几天，沈凤没跟池清说过一个字，接下来的几周，情况依然没有改善。长时间的沉默让池清感到不适，他曾寻求和解，都被沈凤冷眼拒绝。池清甚至想过要调位置，这样下去，他怕他会疯掉。然而一切照旧，三八线两边依旧泾渭分明，连磊子都知道，池清这回真是彻底被打入冷宫了。
　　在某一天，漫长的沉默突然被打破。那是很普通的一天，上课，上课，然后等待放学，一切都在稳定地运行，直到沈凤对池清说出那句话。
　　池清是看着沈凤走出去的，然后又看着她走进来，一直走到他面前，平淡地说了一句：“曹老师让你跟林博雯调一下位置。”
　　池清并不吃惊，因为他已经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对他来说，远离沈凤未尝不是一种解脱。“好。”池清平静地看着她，想从她的眼眸中找出哪怕一丝的惋惜，可惜她是沈凤，不是叶儿。
　　很快，池清有了新同桌，一个名字叫做陈雯的文静的女孩子，不如沈凤那么热络，总是忙于各种功课，一整天都说不上几句话。池清叹息，却不得不逼迫自己去适应这种沉闷而又规律的生活。
　　很快，池清开始焦躁。没有了嘻嘻哈哈的生活，如同一盘没有放盐的炒菜，看上去品相不错，实则淡而无味。池清意识到，他可以被奚落，却敌不过寂寞！
　　失落了许久，池清才想起还有故事要写。他收集各种资料，归纳整理，编写提纲等等，整整用了一个月的时间，才写完了初稿。池清看着自己的心血，忽然明白了一件事情：没有沈凤的生活，他的心才能沉静下来。
　　池清为小说起名叫《微笑天使》，在他心中，他所遇到的每一个女孩子都是一个天使，不论带给他的是欢乐，还是忧伤，他忽然很珍惜这种感觉——不为拥有而欣喜，不为失去而惋惜。
　　池清找了个文印店，把小说打印出来的时候，已经临近期末。那天晚上，池清失眠了，说不上是兴奋，因为没有可兴奋的事情。磊子告诉池清，他已经跟陈玉分手了，连原因都没弄清楚，就稀里糊涂地分了。磊子说，走，喝酒去。池清没有答应，说有事。他确实有重要的事情，只是谁也不知道。周宗说，走，哥们，我陪你去喝酒。当两个人走出门时，池清恍然惊觉他们是那么的陌生。
　　第二天，池清把打印稿送到纪婷那里，请她指点，纪婷爽快地收下，说要看看，过几天还给他。经过沈凤身边，她连头也没抬，池清心里五味杂陈，好像一团空气一样从她身边飘过。
　　期末考前，池清收到了纪婷送来的文稿，纪婷在最后写了一段评价，跟杨冀夕给他的评价大致相同，另有几条建议。池清读完，深为感激，对照纪婷的建议做了修改，又花了一个晚上手抄了一份，笔迹十分工整。
　　分考场时，池清和沈凤被分在一起，沈凤在池清前几排。考试的时候，池清总是觉得沈凤的马尾辫晃啊晃的。交卷的时候，池清总是等沈凤交完了他才交。离场的时候，池清也总是走在沈凤身后。
　　考试那三天一晃而过，再等成绩一公布，就算是解放了。池清开始收拾行李，却发觉磊子周宗两个早已解放。原来磊子不知得了哪里的消息，说从宿舍后墙可以出去，于是找了周宗商量，两人一拍即合，当夜就潜出去包夜上网了。池清担心了一晚上，就怕宿管老头来查房。
　　公布成绩前一晚，池清焦虑不安，整夜地做梦，尽做噩梦，他梦见沈凤把他的“情书”撕了，又把他送的画撕了，砸在他脸上……然后是叶儿、刘漓、温文，一个个走马灯似的出现，不久又全都消失……最后梦见掉进深渊，没完没了地往下坠，就是不见底……好不容易到头了，却发现掉在焦家的东河里……
　　老曹站在讲台前，高举一卷纸条，笑盈盈地说道：“这就是你们的成绩，分数呢我就不报了，周英、梁月你们上来发一下。”等二人领了纸条，老曹语气变得沉重：“你们都好好看看，看看你们考得怎么样。我提醒你们，别看你们现在是重点班，到了高三还要分班，能者上庸者下，优胜劣汰，你们可不要忘了！”
　　池清不安地向沈凤看了一眼，沈凤表情凝重，似乎考得不甚理想，而他自己则是中规中矩，名次也在十五名开外。不过，池清担心的不是成绩，而是沈凤抽屉里的物事。沈凤似乎已经发现了抽屉里的秘密，正在低头看着什么。池清的心遽然悬了起来，脖子就像被绳子勒住一样喘不过气，害怕前晚的梦会应验，如果应验，那么他所有的心血都将白费。
　　周英二人发完成绩单，老曹冷笑道：“都拿到了吧，好好看看，考得都不错吧？”底下瞬间低头低了一大片，老老实实的，没一个人敢说话。过了片刻，老曹又道：“怎么都哑巴了，说话啊？”还是没有人出声。“就凭你们现在的成绩还想留在重点班？门都没有！”老曹少有的动了怒：“我话不多说，你们自己反省反省。”说完便走。
　　老曹一走，班上顿时骚动起来，互相问着成绩，免不了要唉声叹气一番。郑波见大家反省得差不多了，通知第二天评讲试卷，然后请示老曹，回来后宣布散场。众人心情不佳，自然要花钱买开心，于是免不了购物的购物，上网的上网，一哄而散。
　　池清看到沈凤没动，他也不动，等到人走得差不多了，沈凤抬头看向他，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池清平静地回道：“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就是送给你留个纪念。”沈凤轻声“哦”了一声，嘴角微扬，对他说：“谢谢。”起身走出教室，走到门口时停住，转身又道：“再见。”
　　池清怔忪地看着沈凤的背影消失在拐角，一下子如释重负，起身时发现周小蓉正看着他，问道：“有事吗？”周小蓉目光闪烁，慢慢垂下，嗫嚅道：“我数学考得不好，明天评讲试卷之前能不能先请教你？”池清微微笑道：“好。”周小蓉双颊飞红，“谢谢你！”
　　沈凤收下了纪念品，却一如既往地冷眼相对，两个人的关系并没有得到修复。池清还算坦然，毕竟没有拒绝，已经是给了天大的面子。
　　高中的时光已经过半，池清时时想起老曹的那番话，尤其想到“能者上庸者下，优胜劣汰”时，仍会不由自主地冒出冷汗。自从初中开始，老师们就一直灌输这种思想，“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危机意识伴随着池清们度过了青葱时代的最初三年。
　　暑假生活漫长而平淡，池清除了偶尔约上三五个球友踢场球，平时深居简出，潜心修改小说。他把小说读给沈凤儿听，如果沈凤儿觉得哪里不好，他就加以修改，直到沈凤儿满意为止。小丫头听得很高兴，因为她的池哥哥也把她写进小说里了，她觉得在他心里，她跟那些姐姐们有着相同的地位。
　　小说定稿那天的黄昏，池清收到了一封信，看到落款的时候，吓了一跳，沈凤！标准的沈体，绝对错不了。池清狐疑地拆开信封，抽出信纸，信里没有长篇文字，只有几幅画。在第一幅画的头上写着一行字，“一分钟的永恒”，那是《微笑天使》里面一个章节名。
　　池清一幅一幅地看下去，看到最后一幅时，鼻腔已经酸到了极点。沈凤用六幅画叙述了小说里关于她的故事，一笔一划，都像刀一般刻画在池清心里。
　　“扑棱棱——”一只彩虹扑腾着彩色的翅膀，飞向天际。池清凝望着渐渐消失的鸟儿，信纸从他的指尖滑落，宛如翩跹起舞的蝴蝶。

　　　　　　　　　　　　　　　　　　　　　　　　　　　　 全书完 2013.9.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