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龙滚滚（三）坏分子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过完了春节，放假回家的战友都按时返回了单位。
　　肖航也从仓库回到钢筋队里。仓库都下放到各车间，按照各个车间的需求将工具和材料分到各个单位后，仓库就由各个单位重新安排人员进行管理，那些年老体弱老实可靠的老工人，被调整到仓库担任仓库管理员。肖航又回到胡师傅的班里当钢筋工。
　　这天胡师傅到队里开完会回来，就把肖航叫到一边让他回宿舍去写一篇批判稿，过几天车间要召开批判会。原来是队里的张新华，春节前几天要请假回家，队里没有给假，张新华一气之下就私自跑回了家里，不告而辞了，过了春节回到队里，已经被指导员杨振发给停职反省了。
　　肖航和张新华不是很熟，但是知道他是比自己大几岁，是回乡的高中毕业生，平时做事主意很正，不声不响的工作还是很积极的，说话办事都很有章程。这次春节前接到家里的来信，说是家里的老人生病了，就找到老队长杨福祥请假。杨福祥看离春节没几天了，就劝他放假再走，让张新华很不满意，就在第二天离开单位回家了。王振发气得够呛，当时就发了话，要在春节过后开会批判私自离岗的张新华，否则这帮小青年有事都来个不辞而别，那这个车间还不得乱套了？
　　过了春节张新华一回到队里就被停职反省，紧接着王振发就召开班组长会，安排了批判会的事宜，对张新华私自回家的性质也定为旷工。批判会在钢筋房的大车间里进行，钢筋房的车间像一个大舞台，向东开的大门一进门就是一个空旷的水泥地，平时绑钢筋时就在平地搭上绑钢筋的架子，绑好的钢筋直接就放到模板里。车间中间有两条钢轨通往左侧的蒸汽室，那是冬天用来制作混凝土构件的地方。在一个老式的四轮矿车上安置了一套制作混凝土构件的铁板模具，制作构件前先将铁模板上刷一层废弃的机油，然后再将钢筋放入模具，灌注混凝土后就用小矿车推入蒸汽室，用蒸汽对混凝土构件进行养生，加快了混凝土构件养生的速度，第二天就可以推出蒸汽窑，将构件吊装到室外进行常规养生了。车间西门外是沙子石子和水泥库，一进门有一个一米多的高台，高台上安装了一台混凝土搅拌机，在后台将各种原料倒入搅拌机的料斗后，搅拌机就会在操作员的控制下，将料斗提升起来倒入搅拌机内进行搅拌。开搅拌机的是车间里最年轻的小候师傅，每天的工作就是负责开搅拌机，没事的时候叫上几个新来的工人，对搅拌机进行清洁保养。平时谁也不让动那台搅拌机。新工人一入厂就被杨福祥叫到搅拌机前进行安全教育，讲述了几年前一位工人操作搅拌机时，在伸头看搅拌机内部搅拌情况时，不慎将搅拌机操纵杆压下，头部不幸被搅拌机压得粉碎，当时就咽了气。从那以后混凝土搅拌机就由专人操纵使用，其他人一律不许私自动用。
　　
　　开批判会这天，车间在西门前的横梁上挂了一幅“钢筋车间加强劳动纪律批判教育大会”的横幅，大家都整齐的坐在东门里的水泥地上，在会场的前面放了一张长方桌，张新华低着头坐在最前排中央位置，王振发首先讲话，义愤填膺的讲述了无组织无纪律是影响生产，破坏当前革命生产大好形势的不可原谅的错误行为。然后由张新华对自己无组织无纪律的行为进行深刻检讨，紧接着各个班组的代表纷纷上前，在那张桌子前声讨张新华私自回家，无组织无纪律的行为。肖航也代表钢筋组对张新华的行为进行了严肃的批判，历数了无组织无纪律对工作对生产的破坏作用，希望大家汲取教训在今后的工作中，遵守油田三老四严的工作作风，为石油会战做出每一个人应有的贡献。批判会后好多天，张新华都低着头干活，不好意思和大家说话。大家也都不像以前那样和张新华说说笑笑，见了面好像不认识一样。
　　
　　钢筋车间还有一个历史反革命在监督劳动。据说这个消瘦威严的老工人王师傅是指挥部唯一的八级木工，就是因为在解放前的时候给国民党的还乡团带过路，在文革时被揪出来定为历史反革命。每当工程上有复杂的工程任务，翟师傅看不懂图纸还得去请教王师傅，王师傅会十分仔细的戴上老花镜看了几遍图纸，才认真的给管施工的翟师傅讲解图纸，告诉翟师傅哪些地方需要格外注意，有些地方还要亲自计算几遍，才交给翟师傅去下料加工钢筋。
　　翟师傅也是地主出身，原来是国民党空军的地勤人员，到油田工作很多年，是文化水平和技术水平很高的师傅，虽然负责钢筋房的日常技术工作，却从来没担任任何职务。钢筋车间的队长杨福祥在技术上是外行，文化水平不高，但是革命觉悟很高，对指挥部安排的各项工作积极落实认真执行从不打折扣，在车间里有很高的威信。那个时候操作岗位上的老师傅很多都是从扫盲班出来的半文盲，解放前都没上过学，能认识几个字就是有文化了。真是有点文化政治条件好的，哪个中专学校毕业生或者是高中毕业生，都被调到各个生产科室做技术员或者提拔为工程师了。钢筋房张师傅的爱人就是调度科的科长，听说就是中专毕业来到油田工作的，跟指挥部各个部门的中层领导都很熟悉。队里那些省城来的知青们一下班或者是周日休息，就聚到张师傅家里和张师傅的爱人很快就成了朋友，指挥部有什么好消息，他们总是最先知道。指挥部要抽调新工人到驾驶员学校培训的消息，就是他们先知道的。那时候工厂里能够开着公家的汽车呜呜的在大街上跑真的很威风，还可以时不时的干点私活。人们都说一有钱、二有权、三有听诊器、四有方向盘，哪个新来的工人不想去驾校学习。先知道消息的几个人就纷纷到队长指导员家里进行活动，等指挥部培训驾驶员的通知下来之后，参加培训的几个名额已经就有了一个初步的名单，等通知下来在队里的推荐会上研究的时候，除了增添几个表现好的新工人，其他的就是事先约定的那几个人了。多少年以后赵东山就透露，自己那一批被推荐去参加培训，就是因为那年过春节的时候，在家里背了两口袋自家的小米，下车后直接送到队长和指导员家里才得到这次机会，那就是后话了。那时候送礼就是表示对拥有推荐权决定权的领导一种重视和尊重，人家队长指导员也是要脸面讲原则的人。
　　
　　肖航回车间时间不长，又接到队长的通知到保卫科去执勤。到了保卫科见到高大魁梧的保卫科长，原来是叫肖航在保卫科监督一个指挥部抓住的黑包工。指挥部里一个大学毕业的工程师谢忠海，私自在社会上为居民做冬季取暖的土锅炉，在厂子里用公家的铁板和焊机做好了锅炉，卖给居民。那时候几位住平房的县城居民，知道谢忠海为自己的朋友做了土锅炉，解决了冬季取暖的问题，既干净又节省燃料，就提出以每台土锅炉五十元钱的价格，由谢忠海制作土锅炉再负责安装到位，调试完成就付款。那时候五十元钱相当于一个人一个月的工资了，谢忠海动了心。于是制作了几台土锅炉给居民安装以后，挣了三百多元安装费，外带几顿可口的饭菜有酒有肉。结果被同一个车间的工人举报到指挥部，于是谢忠海被关到保卫科检查，制做土锅炉的收入被没收，谢忠海也被关在保卫科反省不许回家。肖航的任务就是和谢忠海一起在保卫科住下，吃饭的时候一起到食堂，吃完饭再一起回保卫科反省检查，不许谢忠海乱走乱动。
　　在保卫科住了几天肖航和谢忠海很谈得来，有时间还向谢忠海请教自己看书不懂的东西，特别是原来自学的时候，钢筋工那本书上弄不懂的几个技术问题，肖航几天之内就和谢忠海弄明白了，并让谢忠海教自己如何看土建图纸，钢筋施工如何下料，如何计算，各个工种之间如何配合，谢忠海讲起这些技术问题滔滔不绝兴致很高，还叫爱人将自己的几本土建施工的书拿来，送给肖航。谢忠海写完的检查材料肖航就帮他誊抄，保卫科长来禁闭室检查谢忠海反省情况的时候，肖航还一本正经的向科长汇报谢忠海的日常表现，谢忠海就唯唯诺诺的表示虚心接受指挥部领导的批评教育，认真检查反省自己的错误，加强思想改造。谢忠海的爱人晚上给谢忠海送饭，肖航也不阻拦刁难。谢忠海有的时候还捎信叫自己的爱人，晚上做好了饭菜送到保卫科，和肖航一起吃，偶尔带一小瓶酒来，两人就锁好门边喝酒边高谈阔论。保卫科长家住在离指挥部很远的县城里，晚上就是肖航在保卫科，其他人晚上没人到层层铁锁的保卫科来。一时间保卫科成了肖航学习的小课堂。短短的十几天很快就过去了，谢忠海的检查过了关，开过了批判大会，谢忠海被责令回原单位工作，肖航也回了钢筋车间。周日休息的时候肖航到谢忠海家去做客，谢忠海就告诉爱人炒几个菜，两人又是一顿漫无边际的高谈阔论，一醉方休。
　　
　　谢忠海是后勤车间的锅炉工，那台烧原油的锅炉就是谢忠海设计的。那个锅炉的喷嘴，因为喷油均匀节省燃油，还被推广到整个油田各个指挥部。凡是各个指挥部的锅炉喷嘴和供油管道出了故障，谢忠海都要被请去看看，是哪里出了毛病，由谢忠海决定如何检修。没事的时候谢忠海就和车间的锅炉工轮班烧锅炉。谢忠海虽然是大学毕业，但是那年反右的时候定为右派，只能在锅炉房工作，技术科不能安排谢忠海，但是涉及取暖锅炉的故障或者技术问题，还得谢忠海进行维修。
　　“谢师傅在哪上的大学呀？”肖航问谢忠海。
　　“上海交大知道吧！我在那上了四年大学，上学的时候我在班级是学习委员，学生会宣传部长，毕业又留校当讲师，可谓是顺风顺水。可是在五七年反右运动的时候，多说了几句话，被那个一直要把其貌不扬，骄横粗俗的女儿嫁给谢忠海的系党委书记，因为被谢忠海拒绝婚事而怀恨在心，被打成右派遣送原籍，监督改造，这才在一位亲属的关照下，到了油田做了几年临时工，才转正没几年。”谢忠海毫不隐瞒自己的历史，开过几次批判会这些东西都是路人皆知的，谢忠海也成了老运动员。
　　“呵呵！谢师傅原来是上海交大的高材生啊！佩服佩服！”肖航真的很佩服谢忠海，他的学识自然是没的说，更令人敬佩的是刚直不阿，不趋炎附势的高风亮节。肖航就看不上那些为了换个岗位，换个工种，入党提干而请客送礼的那些人，自然就敬佩那些身怀绝技，藐视权贵的潇洒之人。到哪个单位都有那么一些不学无术，投机钻营的人，大事做不来小事又不做，自己不做事，看别人做事还捣乱的人。到了评级定岗的时候，这些人还都被安排到那些工作又轻松待遇又好的岗位。如果都是让这些人占尽所有的便宜，那些老老实实工作的人，也就不会安心工作了。大庆油田提倡的做老实人，说老实话，办老实事的作风，就很对肖航的心思。但是肖航也知道，就是因为人们都不愿意做老实人、说老实话、做老实人，才提倡这种作风，就像所有的领导挂在嘴边上的那句“要安心本职工作，敬岗爱岗，在自己的岗位上为国家多做贡献”一样，都是说给别人听的，真正到了自己的子女上了班，都事先安排好岗位，早早的去报到了。到啥时候近水楼台先得月都是铁律，你让他不得都难。指挥部马主任的儿子，一上班就安排到驾校带薪培训，毕了业回来就到车队报到，当上了司机，大家都知道这件事。所以开大会的时候，马主任在台上大讲安心本职工作，为石油会战多做贡献，大家在台下就眯着眼睛鼓掌，谁也没当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