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龙滚滚（一）渡江

　　
　　十几辆轰鸣的解放牌大卡车带着一身尘土，在前郭和扶余交界的松花江码头边上的小广场停了下来，要过江了。
　　江面上一片雾蒙蒙的，宽阔的江面望不到对岸，不知道有多远。江滩上芦苇丛生，偶尔飞起一群水鸟在江面上掠过，远处的江面上可以看到满载江沙煤炭的铁皮货船缓缓的溯流驶过，偶尔可以看到挂着白帆的木船悠然的在江面上漂泊，像蚂蚁一样的人们在船上静止不动，远远望去像一幅静止的水墨画。
　　知青们都下了车，寂寥的码头一下子热闹起来。从清晨起就坐上敞篷大卡车的知青们，仍然精神矍铄的各自背着自己的行李，挎着黄色的帆布背包，站在江边的码头上向江对面眺望。刚刚进入冬季还没有下雪，可是人们都穿起了厚厚的棉装。几位穿着蓝色大衣，脚上踩着一双北京棉布鞋，手里提着装满脸盆水杯，肤色白皙的女孩子们，满脸兴奋地站在码头上讲着带儿话音的北京话，面对着即将展现在眼前崭新的世界，几个青春迸发的女孩子在那里尽情的大声喧哗，欢快的指手画脚又蹦又跳的没有一点倦意。
　　一位穿着棉袄，外罩一件褪色军装的小伙子，静静的站在码头边向对岸眺望。俊秀的面庞带着与他的年龄不相衬的沉稳，刚刚十八岁的肖航已经是下乡两年的知青了。这次油田到县里招工，由于肖航辛勤的田间劳动以及在学毛选讲用会中出类拔萃的表现，更是因为公社插队干部的队长，也是原来省级金融机构的领导，从小看着肖航长大，又一起插队到长岭县的这个公社，队长又兼任着公社党委的委员，肖航的母亲又是这位队长在插队期间入党的介绍人，而且适龄的知青很少随家插队，才被推荐到县里知青办参加这次招工，只要是公社一级同意推荐，到了县里的知青办都会接受推荐来的知青。下乡以来第一次大规模社会统一招工，一个公社十几万人才有两个招工名额，就有自己一个，肖航感到自己很幸运。虽然刚将户口从集体户迁回家里一起下乡插队的时候，被父亲狠狠地骂了一通，面对着这次油田招工机会，肖航还是很庆幸转到家里插队劳动的决定，虽然这样给插队的父母无端的又增添了很多麻烦，听到父亲半夜的叹息声肖航心里很不安。肖航的爷爷在土改时因为家里有二十多间老辈人传下来的祖屋，两垧多田地和一名种地打杂的雇工，家庭成分定为地主。在肖航下乡的集体户时，生产队召开社员大会的时候，肖航和生产队里的富农和他们的子弟一起被排斥在会场外，让肖航的自尊心受到很大的打击。在集体户十几名同学中，只有肖航的家庭成分是地主。虽然同学们没有因为肖航的家庭成分而歧视他，但是在整个社会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大环境下，像肖航这样被中央文件界定为出身于地富反坏右家庭的“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在招工入团这些改变人生命运的机会面前，都被排斥在最后。肖航在刚刚达到入团年龄的时候，就向年级的团支部递交了入团申请书，但是班里那些表现一般的同学都加入了共青团，在小学时一直担任班干部的肖航，却还是在每月一次的向团支部递交思想汇报，和团干部们交流思想心得，好争取尽快的和同学们一样成为一名光荣的共青团员，和同学们一样高高兴兴的参加团支部大会。每当眼巴巴的看着加入团组织的同学们，兴高采烈的在放学后参加团员大会，自己一个人黯然离去的时刻，让事事好强的肖航的心都滴出了血，还得在大家的面前表现的莫无其事，高高兴兴地去做那些大家都不愿意做的打扫卫生，擦黑板的工作。肖航若是自甘放弃消极不羁，对这些班级劳动也会和那些高干子女一样的清高自傲，放任自流，真是那样肖航觉得人活着就没有了意义。伟大的苏联爱国作家笔下的保尔.柯察金那一段关于人生的名言，一直在鼓舞着肖航不要让自己自暴自弃，不能让自己在老年的时候在悔恨和痛苦中渡过余生。肖航不愿意庸庸碌碌的度过自己的一生。
　　码头上的几个女知青忽然欢呼起来，原来江对面驶来几艘渡轮，正突突的划破水面的寂静靠在了码头上。各个知青队伍带队的队长吹起了集合的哨子，一时间口令声，报数声此起彼伏，杂乱的人群转眼间集合成几支训练有素的队伍，各个队伍之间在队长的带领下唱起了流行的队列歌曲，慷慨激昂的歌声响遍小小的码头。在队长的指挥下，几支队伍有条不紊的登上渡轮，向对岸驶去。
　　江风吹来，带着些许的凉意，肖航扣紧衣领默默地观察着周围的人们。这里有从京城来的北京知青，有省城来的长春知青，有白城来的随同插队干部落户的知青，还有毕业返乡的本地知青。省城来联系插队知青的学校很少，所以本地的知青在招工人员中占了很大的比例。其他经济状况好的县乡，首次招工的几乎都是省城的知青们。长岭县因为地处偏僻收成不好，这个远离水稻产区的贫困县，所有的耕地都是旱田，旱田产量低又没有经济作物提高收入，老百姓住的都是干打垒的房子，庄稼秸秆不够过冬的做饭取暖，烧柴要到很远的草甸子用搧刀打羊草和大耙搂草来解决。肖航来油田的前一个月，还和乡亲们一起到大草甸子搂了一车羊草留给家里做过冬的烧柴，略解对父母的歉意。搂草的大耙用十几根八号线编成，后面钉上三米左右长的大拉杆和套绳套在肩上，每天要走几十里地的路程，一天走下来脚上打满了血泡，肩头也是被套绳勒的不敢用手去碰。每楼满一排羊草要走一二里路，拉一大车要三百排羊草。算起来搂一车羊草要走三四百里路，每天要走六七十里地，还得是草源状况好，否则还要多走很多路。当肖航坐着装满羊草的大马车出现在自家大门口时，奶奶拉着肖航冻得通红的双手心疼的落下泪来，每日不苟言笑的爸爸也破例地炒了两个菜，和肖航坐在饭桌上喝了一壶酒，兴奋地问长问短，两个妹妹则爬到高高的羊草堆上又蹦又跳，被妈妈厉声的喊了下来。肖航感觉自己长大了，能够为家里承担一点生活的担子了。
　　肖航离开家正式参加工作，解决了家里当时最大的问题。肖航是家里的长子，父亲在家里又是老大，所以肖航是家族中这一辈里的第一个孩子，从小就承载了家族的期望，承受了上一代人最多的呵护，在妹妹们还没出生的时候就已经在长辈们的呵护中尽享亲情。妹妹们还小正在上学，还没到参加工作的年龄，学习还是她们最重要的任务，还不用为他们考虑就业的问题。临走前生产队购买了一本刚刚发行的四合一袖珍版毛选四卷，作为礼物送给肖航，在扉页上题写了永远跟着毛主席革命到底的临别赠言。好朋友赵德发也是团支书，郑重的代表生产队全体社员，将毛选和一本精装的日记本交到肖航的手中，鼓励肖航到油田以后要积极靠近团组织，争取早日加入共青团，为祖国的石油发展贡献更多的力量。
　　渡轮靠岸了，肖航从沉思中回到现实。下了船，继续坐上解放大卡车走了不到半小时就到了油田为新工人们准备的宿舍。三栋红砖的起脊大瓦房，门口搭着门斗，一进屋就是两排对面搭起来的大通铺，像是县城里的大车店，通铺的中间是三只烧的滚热的放倒的柴油桶改装的取暖炉，炉子的旁边放了一只四方铁箱，里面装满了黑褐色固体，呵呵！这就是闻名已久的石油了！这就是石油工人从地底下开采上来的石油哇！像豆腐块一样用铁铲切下来一块，放到柴油桶改成的取暖炉里一会就化成黑色的液体燃烧起来，多么奇妙的东西！就是这种其貌不扬的物体，竟然让外国人封锁了我们多少年，现在就将和我们未来的生活日日夜夜的联系在一起，给我们带来快乐，给我们带来荣誉，也为我们带来取之不尽用之不绝的财富。
　　天还没亮就响起了急促的起床哨音。大家赶快起床洗漱后，就跑到操场上集合。站在大家面前的是昨天一下车就被介绍给大家的身穿军装的解放军军训小组。在队前宣布了连排班的分配方案，以及个班排长的名单。随即各班排分别跟着集训的带班解放军排长进行队列训练。操场上响起了悦耳的队列训练口令声，整齐的队列步伐矫健，步调一致，不亚于一只正规的解放军连队。早操结束后，大家吃过早饭，就列队到指定的地点领取统一的工作服，一套棉装两套单衣，大头鞋，棉帽子，棉手套，雨衣雨靴应有尽有。下午再集合的时候大家都按照要求穿上统一的棉服，站在操场上，风姿飒爽，斗志昂扬。大家都是第一次穿上在电影里才能看到的，带着石油工人特点的胸前印着七o油田的棉工装，一个个都神气得很。听说年初第一批来油田的知青们住的都是地窨子，在地上挖出一个深坑上面棚上盖，进门的时候有十多阶向下走的台阶，地窨子里低矮潮湿不见阳光。没想到秋季入厂的这一批新来的工人已经能够住上宽敞明亮的砖瓦房了，油田发展的速度加快了，国家对油田的资金投入也加大了。
　　肖航分到了二十九连一排二班。班长冯胜是市实验中学集体户的知青，比肖航高三届。高高的个子，瘦瘦的脸庞，大大的眼睛。因为都是长春来的知青，班长对肖航很好，遇事很照顾他。副班长张伟是随白城插队干部落户的知青，对人很和蔼，和大家相处的都很好，日后和肖航成了很好的朋友。
　　肖航今天咱们休息到街里去看看吧！说话的是和肖航的铺位紧挨着的赵东山，是一位返乡知青，比肖航大一岁，眼睛很小但是很机灵，有点四方脸，相处起来让人感觉很实在很好相处。人们常说远亲不如近邻，铺位相邻的两个年轻人很容易就成为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出了宿舍门向东是一条柏油路，在机修厂门前经过，再向东走就是运输公司。和肖航一起来的知青有一个连队分到了运输公司。赵东山和肖航来到运输公司的职工宿舍，这是一座红砖砌成的二层楼房，有几个在县里报到的时候认识的知青，分到这里做了修理工加油工，听着他们讲述运输公司的事，让肖航他们羡慕不已，都为这些人的好运气赞叹不已，感叹自己咋没有这麽好的运气，分到运输公司天天和汽车打交道，将来肯定有机会开着大卡车威风凛凛的在大街上跑。
　　扶余县城的街里，五花八门的商店一家挨着一家。最西面道南的是一家五金商店，货架上的小收音机，电子管的熊猫牌收音机，唱着东方红的乐曲。柜台中央的空地上，摆放着一排男式带横梁的飞鸽牌自行车，对面的一排是斜梁的凤凰牌女式自行车，货签上除了标明一百多元的购车价格之外，还标明了购货劵几张。那时候人们每年发几张购货劵，十几尺布票，每个月二十多斤粮食都是有粮食关系才能供应，到副食店买糕点要拿粮票，没有粮票，有钱也不能购买饼干，蛋糕等粮食制品。如果倒卖粮食被工商部门抓住，就会以投机倒把破坏统购统销政策罪名被刑审判刑或者劳教，最后劳改释放还得交到街道戴上坏分子的帽子，监督管教劳动改造定期向街道治保主任汇报思想。有单位的就在个人档案上有了一份不良记录，让你走到哪都受到监督劳动的待遇，不得重用提拔。人们除了用购货劵买自行车之外，有些能人自己购买自行车零件，组装自行车卖出去。为自己组装一辆自行车是一项浩瀚的工程，像车条车圈瓦盖轴承这样的小零件好购置，但是组成车轮就很复杂，要有专门的技术，车架子前叉子和车把是最难购买的，因为它们不属于易损件。
　　街里除了国营的百货商店，就是解放初的那些公私合营具有一定规模的小商店。各具特色的店面不大但是态度很好，后来这些小商店公私合营后就改为大集体单位，既不是国营单位，又不是私人企业，服务态度就和百货商店一样没有那些和颜悦色了。国营的商店按着当地的习惯称为一商店二商店三商店，大一点的城市还排出了五商店，第六百货等分设的国营商店。
　　除了百货商店就是副食店，饭店，招待所，到哪个小县城看着都一个模样，没有太大的区别。有一些四十年代就开始经营的小商店，三十年后来看还是那个样子，就连店员都没换过。就是那些银行也都是老面孔，几十年还是那几个柜台，一说话都知道是谁来了，柜员一看到人就会叫出名来，还将这样的现象列为优质服务的典型事例。
　　肖航到街里也没啥大事，就是买几张邮票，到邮局给家里邮一封信，报个平安讲一讲到油田以后的情况，让家里放心。再就是到各个商店走一圈，欣赏一下街景，买一点洗漱用品。在家里出来的时候日常用品都带的很齐全，一时间也没有啥买的。赵东山也是一样，就是到街里看看热闹。最后肖航陪着赵东山到街里的二人转剧场看了一场二人转，后来过了多少年，肖航才知道那场二人转的年轻演员，就是红遍中国的喜剧小品演员，不过那时候还没那么出名，也没有听众上前要求签名合影这样的红火场面，但是嗓音很洪亮吐字清楚，在台上的表演很受欢迎，听众的掌声和叫好声接连不断，现场气氛相当活跃，演员也随着观众的热烈气氛唱得更欢，唱得更响，唱的汗珠子顺着脸上往下淌。天快黑了肖航赵东山才高高兴兴的回了宿舍。赵东山喜欢看二人转，能够绘声绘色的模仿二人转中王二姐思夫，西厢记的台词，学到入神的地方手舞足蹈惟妙惟肖。就是从赵东山那里肖航才感到二人转的魅力，在文化生活闭塞的乡间是多麽的深入人心。也只有二人转这样灵活机动的文艺团体，文艺形式才适合在乡间的场院上，生产队的队部，大车店的对面炕上进行即兴表演。也只有那些艺人不时曝出的粗口段子，才会给这些满脸皱纹庄稼汉带来忘我的欢笑，在一阵又一阵的开怀大笑中，人们忘记了田间的劳累，享有着带着东北大高粱味道的文化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