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笑天使 一一

　　沈凤儿溜着小眼睛，望着池清，望着他做着毫无意义的动作——抬头望天，低头看地。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到这里来，自从叶儿回来过，他还是头一次到小树林来。
　　刚才从他家里出来的时候，她就看见了，他悄悄地带了个盒子。这下，她就更糊涂了。他想做什么呢？
　　这片树林已经破败不堪，荒草丛生，连麻雀也很少来了，一派荒凉枯槁的景象。沈凤儿看着他。那些脚印还在那儿吗？池清在一棵枯树底下，拨开一丛枯草，和一堆陈年的枯叶。他只顾着拨草，别的什么也顾不上。就连那只盒子，那么精致，漂亮，也被他抛弃在一边。
　　沈凤儿走过去，没有问他同意不同意，拾起盒子，揭开盖子，忽然尖叫了一声：“哎呀！”一串洁白无暇的贝壳暴露在秋日的阳光里，在阳光的照射下，玲珑剔透。
　　她一下子就想到了叶儿。池清讲过，他的风铃已经交给了叶儿，那么……那么这应该就是叶儿所说的“让他忘了我”“他会明白的”的缘由了吧。沈凤儿似乎懂了，她把风铃放了回去。身旁的池清，却仍在寻找那些可能已经失落了的脚印。他锲而不舍，没有放弃任何希望，但这希望却是如此渺茫。他并不在意，只是忠实地履行着他的义务，哪怕最终找不到，他都没有想过要放弃。
　　
　　他的故事差不多该完结了。沈凤儿越来越有这样的感觉。她的叶儿姐姐的归来，显然没能开始一段新的故事，反而让他的故事走向了终结。与此相适应，叶儿也不再是故事的主角，刘漓则更是极少出现。这时候，她听到的一个名字却频繁出现——温文。她总是亲切地称呼她“文姐姐”。她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就像她叫“叶儿姐姐”的时候一样自然——她本来就是听故事。
　　但是，让她想不到的是，近来又有一个新名字突然出现在他的故事里。那就是沈凤。池清第一次提到这个名字，不知为什么，她的心很奇怪地咯噔一跳。然后她开始询问关于这个名字的一切，池清一反常态，没有透露一个字。沈凤儿暗暗记下了这个和她几乎一模一样的名字，只是不知道这个名字和前两个名字之间有什么关联。
　　“凤……姐姐……”小沈凤儿有一种感觉，叫这个“凤姐姐”总不如前两个姐姐那么顺溜。也许是和她的名字太像了，她时时有一些疑惑。从叶儿到刘漓，从温文到沈凤，她的“姐姐”们总是在不断地变化着。但是，她的池哥哥从不来不提这种变化的原因。他总是在讲完一段以后，在她即将问出疑惑的时候，就对她说：“好了，今天就到这里。”
　　除去这些不说，沈凤儿觉得一切还算正常。然而，池清突然去了小树林，又使她摸不着头脑。看着他不断地找寻那些湮没了的脚印，她甚至有种要过去帮他的冲动。叶儿，刘漓，温文，沈凤……她懵懂地看着，想着，等着，仿佛也期待一个不能实现的希望。
　　忽然她听到头顶上的一声啼叫，一只麻雀落在枯枝上，用嘴梳理羽毛，聒噪地叫了几声。引来几只一模一样的雀子，欢聚在一起，聒噪地啾啾叫着。她忍不住问道：“叶儿姐姐还会回来吗？”
　　池清停住了，回过头看着她，然后摇头。沈凤儿看见他的喉头动了动，嘴唇却紧闭着。他仍然摇头，正如他一贯的表现。“那……文……”沈凤儿还想再问，却被他打断了。
　　池清搓去手上的尘土，拍拍膝盖，站起来笑着对她说：“走，回去吧。”沈凤儿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失落的情绪，他的平静反而使她感到忐忑。池清没有等待她的回答，走出树林。沈凤儿见那个盒子还在地上，马上喊道：“哎，池哥哥，盒子！”拾起盒子，追了上去。
　　池清见沈凤儿把盒子递了过来，却没有接，意味深长地抬起头，沉思片刻，还是没有接，对她说：“这个……”他望了一眼盒子，颤动的目光，最终落到了沈凤儿的眼睛上。“送给你吧。”嗯？送给我？小姑娘错愕地自言自语，那可是送给叶儿姐姐的，我……我能要么？
　　池清依然没有说，他回去了，他是笑着回去的。可是小沈凤儿却在苦恼，到底要还是不要呢？
　　沈凤儿想了一路，依旧犹豫不决。她犹豫，只是因为这是叶儿的。但在心里，她是喜爱的。这时，她想起了她问过的那个问题。叶儿姐姐会不会再回来？池清虽然摇头，但是看的出来，他还在等待。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叶儿问起风铃，他该怎么回答？就说送给我了，还是撒个谎，编个借口？
　　她惊恐地在门口站住，她觉得不能要这串风铃。因为……它是他们的……管它是什么，沈凤儿拧起眉毛，反正就是不能要就对了。于是，小姑娘走到对面，敲响了池家的大门。
　　“如果她不回来了……”池清写道：“那么我留着风铃还有什么意义？”他抬起头，看向空窗台，然后写道：“可是如果她还会回来……”笔尖颤动，却写不出一个字。沈凤儿送回来的盒子，正在他的手边。纪念总是让人沮丧，纪念之后只剩下思念，然后就是淡忘。时间是一切伤痛的良药，可良药总是苦口。就像那只纸鹤，他在拆开之后，马上就后悔了，才想到宁愿不要知道。
　　连沈凤儿都知道，他觉得沈凤儿比他更加明白。他看了一眼盒子，立即把目光移开，又恋恋不舍地移回来。这个小小的盒子，是一切记忆的源泉。叶儿不在身边，这个盒子就成了她的替身，就像她真的在身边一样。
　　池清放下笔，拉开抽屉，把日记本放回原处，目光落在一本纪念册上。“愿我们的友谊天长地久。”他伸出手，轻轻地抚摸叶儿在那个夏天留给他的字迹。可是……如果不是刘漓，叶儿是不会这样写的。他所憧憬的不仅仅是友谊，他知道，她不该这样写，他明白，这些并不是她真正想说的。可是又能怎么样呢？
　　他的目光落到他们的合影上，合影的后面，还有一个刘漓，总是挥之不去。现在，他明白了为什么会在墓园遇到她，为什么她要给他照片，他什么都明白了。可是，叶儿再也回不来了。
　　那天，天下着小雨。沈凤儿看见池清怀抱着那只盒子，匆匆穿过绵绵的雨帘，往一个方向去。她从后门里探出头，向他望了一眼，跟了过去。细密的雨丝，滑溜溜地在她眼前交织，交织成一幅幅网。池清那略显单薄的背影，在这些网里穿行。他要去小树林么？
　　来到小树林边，沈凤儿没有走近。池清正俯身用枯枝挖着什么，头发已经被淋湿，雨丝沿着发梢滴到地上。那双手却不停地重复着“挖”的动作，丝毫没有受到雨水的影响。沈凤儿耐着性子，抹去额上的水滴，目光仍然盯在他的手上。
　　不久，她就看到了他面前的小坑，不深，也不算浅。沈凤儿一时没有忍住，打了个喷嚏。池清忽然抬起头，向她望望。然后又俯下身，捧起盒子，凝视了片刻，放了进去。在沈凤儿打第二个喷嚏的时候，池清已经填完了土。沈凤儿跑过去，惊诧地盯着地上微微隆起的小包，宛如一个小小的坟墓。
　　池清抹去雨水，抬眼望向天空。雨依然连绵不断，不断在他眼前交织，交织成一幅幅迷乱的大网。他对沈凤儿微笑，然后朝那土坟投去最后一瞥，留下迷离的身影，悠然而去。沈凤儿见他去了，想了会叶儿姐姐，跟了上去。
　　回去的路上，沈凤儿几次想问他，为什么要那么做。但是，她一看见池清的笑脸，就不得不忍住了。他好像并不伤心。这一点也不像他。她感到空前的困惑。难道说，叶儿姐姐真的还会回来？
　　困惑的不只是她，池清也是一样。当他拿起听筒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他完全不了解电话那头的那个人。“什么事？”他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好让对方感到他的镇定。“有空吗？”那人问得小心翼翼。池清没有立即回答，他想了一下，才礼貌地拒绝了：“不好意思，没有。”
　　“我要去邵伯湖，你能一起去吗？”那人并不在意他的话，仍然把已经预备好的话说了出来。邵伯湖？他忽然想起，在水渠边已经拒绝过一次。她为什么还要说呢？他猜不透这个刘漓。
　　池清挂了电话，没再说什么。如果她还会打过来，他还是会拒绝，不管是请求还是乞求。池妈妈在窗外探着头问道：“是谁啊？是不是薇薇？”池清立刻恢复常态，应道：“不是的，是同学。”池妈妈“噢”了声，去了厨房。但是，她的话却引起了池清的好奇。池妈妈怎么会想到是叶儿呢？他觉得这其中必有文章，要不然妈妈不会无缘无故地提起她。
　　池清翻出电话里的通讯记录，一条一条地检查。凡是陌生的号码，他都格外留心。比如刘漓家的，他已经能背住了，就放过去。叶儿家的，他知道，但叶儿是不会用这个号码的，排除。但是偶尔会有人打错电话，因此陌生的号码就不止一两个。这又让他束手无策。
　　吃完中饭，池清就开始收拾书包。池妈妈问他，怎么这么急。他说是要去新华书店买书，得早点走。走之前，他特地去了小树林，看见那个小坟安然无恙，才放心离去。
　　
　　大转盘是宏城老街和开发区交叉形成的一个十字路口。转盘上是一盏大路灯，转盘下面几乎是个小型广场。宏城站在转盘的北边，不大，只有一块瘦弱的站牌显示出，这里是个站台。今天人格外多，池清被挤上车，没有空座，连特设的敬老座也被人一分为二。他早已习惯，坐和不坐没有什么差别。但是，池清上车之后，却觉得幸运，还好没有碰到刘漓，不然他真不知怎么向她解释。
　　新华书店的大门正对着文昌广场，池清站在门口，可以看尽那里的一切。但他的视线，却常常被突如其来的人流车流所阻挡。门前的汶河路，总是那样拥堵，又那样嘈杂。与花园式广场应有的静谧，显得格格不入。他收回视线，进了书店，穿过几排书架，上了二楼。转过电子柜台，径直去了高中参考书的专柜。这里又与外面不同，寥寥数人，穿行于书山之间，清静中，多了几分书香。
　　池清边想，边往里边走。要买的参考书，是他上次来的时候已经侦查好的，所以很快就找到了。出了门，还是那条路，那个广场。路自不必说，他是经常走的。对于广场，他却不甚了了。虽然这个书店他常来，只是还没坐过一次那里的长椅，没有欣赏过一次那里的花草虫鱼，也从没感受过那里的宁静，呼吸过那里的空气。
　　穿过马路，只需要几秒十几秒的时间，他却考虑了很久。穿过浩浩荡荡的钢铁洪流，池清第一次真正站到了它的面前，即将投入它的怀抱。他审视着眼前的一切，似乎都那么地契合他现在的心境。
　　忽然，一个三十四五年纪的妇女，慌慌张张地朝他走过去，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话对他说：“小同学……”池清下意识地回头，看到那人愁眉不展，十分焦虑，问道：“什么事？”那人朝前探了一眼，露出悲戚的神情，哀求道：“小同学，我是从外地来的，来这里找我的姐姐，可是没有找到，现在又迷了路。你看现在都过了中午，我还没吃饭。你能不能给我四块钱吃饭？”他还没反应过来，那人又说：“小同学，我看你是学生，你帮帮我吧。谢谢你，谢谢你了。”池清见她满眼噙泪，不由自主地掏出四个硬币。那人接过硬币，欢喜地说：“谢谢你，小同学，谢谢你。”欢喜地走了。
　　那人走后，池清就看见有人对他指指点点，迷惑不解。不过，总算是做了好事。他满心欢喜地走进了广场。刚走了几步，两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比沈凤儿还要小一些，抓着几枝花，朝他跑过来。池清一愣神，那两个小女孩立即把他围住，挥舞着手里的鲜花。他进进不了，退也退不开。两个小姑娘一前一后，把他困死了。像是事先做好的准备。很明显，如果不买她们的花，恐怕他就走不了了。
　　这边池清被小女孩围住，台阶那边一个中年女人正摆弄着她的花摊。看起来生意还不错，否则她不会满脸笑意。池清从没遇到过这样的怪事，倒霉事。一个小女孩死死抱着他的腿，另一个紧紧扯着他外套的下摆。他忘了挣扎，束手就擒，准备花钱消灾。她们的目的不就是钱吗？买就是了。何况还总有那么几个人喜欢看热闹。池清受不了那些冷冷的目光，心里先怯了一半。
　　池清无奈地接受了这个事实，伸手掏钱。那两个孩子心有灵犀，感觉他要掏钱，才稍稍给他松了绑。谁知她们刚一放松，手上马上一紧，他忽然挣扎起来。池清也在纳闷。两个孩子的胳膊一动，他也只好跟着动了。
　　“你们做什么？放手，给我放开！”
　　池清听到喊声，抬起头，他认得这个声音。马上他就感到腿上一紧，忽然又一松，他转过脸看，身后那个女孩儿的手被人钳制住，又被一甩，踉跄几步，把阴鸷的目光射了过去。
　　“沈凤！你怎么会在这里？”池清惊呼，他没想到，替他解围的竟会是沈凤。“你别吵。”沈凤喝了他一声，又把身前女孩儿的手腕从他的衣服上扭开。顺势在他手上一带，把他从包围圈里解救出来。
　　池清看着散了一地的花，反而同情起那两个小女孩儿。那边摆花摊的女人似乎没有注意这边发生的事情，正在和人谈生意。两个女孩儿没有做成池清这单生意，怏怏地捡起地上的花，往台阶那边走过去。
　　“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哎，我在跟你说话呢？”沈大英雄被忽略了，很生气，好像还很后悔。池清立即收回目光，无辜地问道：“你怎么在这里？”沈凤以为他至少会说声“谢谢”什么的，板起脸说：“关你什么事，这又不是你家的，我爱来就来，你管的着吗？”说着大喇喇地走了进去。
　　沈凤的话像是一只大手，直直地朝他脸上抽过去。池清摸摸脸颊，见她进去了，也跟了进去。他迷惘地看着沈凤的背影，想不通哪里出了问题，难道是我说错话了？如果真是这样，那么究竟说错了哪一句，她才这样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