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当刘威末一天当中第二次接到段岚的电话时，正如他在电话里所回答的那样她在宾馆，在饶稻的房间。他们刚从酒店用餐后返回不久。
　　时间拨回一点点。
　　“请问，需要什么主食？”午宴快结束时，服务员单臂背后，对着桌面轻声细语地问道。
　　“饶局，来点什么主食？各位？来点什么主食？”其中一人将问话稍加修改并扩了大音量。不用说，这位大声说话之人，乃本饭局的主人，埋单的主儿。饶稻则是主客，本饭局是否成立的决定性人物。
　　“吃不下了。”饶稻直摇头。
　　“饱了、饱了！”其他人跟着说。
　　“饱了。”刘威末也说。
　　刘威末是违心的，饱不饱胃知道。这一桌乱七八糟的东西，能吃饱才怪。那只被摆在冰堆上冒着白烟的大龙虾，刘威末在大家的一片赞叹声中也夹了一片放进嘴里。味道怎么样？要多难吃有多难吃！这顿饭吃的，别说吃饱，半饱都不半饱！
　　饭毕，刘威末及时进行了总结和反省。宁做鸡头不当凤尾。刘威末自认为自己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那又怎么了？！一层有一层的尊贵和高度。大音希的工友们，谁敢小看他刘工程师？那些大姐们常说：“我要让我娃儿好生读书，将来也像刘工一样动动脑子就赚大钱。”无论谁哪次请客，只要他刘威末到场，必定是重点招待的对象、主要客人。今天可真够窝囊的，别说主客，连陪客都算不上，完全一个可有可无的或者是多余的“揩油”角色。今后，若遇类似饭局要三思而后行，能躲则躲。
　　饶稻要走了，刘威末觉得应该买点什么礼物送给她。他在她的房间就看到不少礼品盒子。跟着人家从昨天吃到今天，早餐也算上全是免费的大餐，总该有所表示吧。至于吃饱吃不饱那怨不得饶稻。谁让你生的稀松无福消受那些高档玩意并且还虚荣心作怪装吃饱呢！
　　在宾馆大门前，他想让饶稻先上去，自己在附近转转。他的意图被饶稻一眼就看穿了。
　　饶稻的数落如雨点般砸来：“少来这一套了！刘威末你能不能别这么客套、庸俗。
　　我们是什么关系？我们不是普通朋友，别忘了，我们是老同学！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这得多大缘分啊。整整四年，我们坐在一间教室、听一个老师讲课、读一样的书、吃一样的饭、住一样的宿舍……”
　　“打住！再说下去就睡一张床上了。”
　　“哈，睡一张床的又不是没有。真的，你别给我买礼物，我不需要，别跟我客气好吗？我需要你帮助的时候我会开口的，将来说不定哪天我饭碗砸了，让你给我寄饭钱。你知道我有多重视这份情感吗？在我心里，同学之间的情谊胜似亲人……”
　　“听你这么一说，同学比老公还重要。”
　　“那你还别说，从某种意义上讲，老公有时候还真不如同学，替代不了同学。”
　　“那你当初干嘛不找个同学嫁了？同学加老公岂不更好。”
　　“我倒是想啊，谁追过我啊？你追过吗？”
　　“行了，你这叫得了便宜还卖乖，嫁祸于人，是你根本没把我们放在眼里、不给我们机会好不好。你不但早早地将男朋友公之于众、满世界宣传，而且还把他带进来到处招摇。你这么做是啥意思？你这是不折不扣的幼稚行为！你以为我们会羡慕你们、祝福你们、替你们高兴？做梦吧，我们可没那么高尚，没趁天黑把那家伙给灭了就算不错了！要搁现在估计你不会这么傻，当然了，要搁现在就算你有男朋友了，我们也不会善罢甘休。”
　　饶稻沉默了。刘威末有借机宣泄吃饭的郁闷情绪之嫌，一通“训斥”别提有多痛快了。从昨天到今天刘威末就没敢对饶稻大声说过话。不就当个官吗？有啥了不起的，当年上学时饶稻的成绩还不如他呢。美中不足的是刘威末感觉肚子更饿了。
　　二人走进了饶稻的房间。感情饶稻沉默半天竟没半点“觉悟”！继而又犯下了更大的“错误”。
　　饶稻说：“刘威末，刚才一起吃饭的有一个是当地技术监督局的一个科长，有实权，你要么跟他联系一下。我有他名片，一会儿找出来给你。”
　　“没必要，别给我，给了我我也会扔进垃圾桶。你不知道那些当官的有难缠，我就害怕跟他们打交道，唯恐避之而不及。你让我去联系他？怎么可能？那等于是自寻烦恼、惹火上身。我们最好是他当他的官，我打我的工，井水不犯河水！”
　　刘威末发现，饶稻的眼睛里闪着泪光。他急了：“饶稻你怎么了？是我说重了吗？对不起，我向你道歉。我忘了你也是当官的，但你跟他们不一样，你是我的老同学！”
　　饶稻的泪水下来了。这泪水一下子把她的身份冲回到十多年前，校园里一个花样年华、青春焕发的女大学生。
　　刘威末后悔不迭、心疼不已，仿佛又看见了当年无助的饶稻。但他实在不知道如何去“哄”，干脆大声并以长者训斥的口吻道：“哭什么呀你！都多大的人了还这么娇气，承受能力还这么差！亏你还在官场上混了这么多年。明明知道我不是说你的，好，就算是说你的又有什么呢！”
　　“不是，刘威末，我开心。这些年我们同学我见到不少，但我发现所有人都变了，世故了，疏远了，包括你，但是刚才你让我找到了从前的感觉。”饶稻笑了。
　　
　　段岚的电话来了。刘威末向饶稻说明了情况。他说段岚受伤与他有关，现在发烧，问题严重了，会不会是破伤风？他必须立即陪她去医院。
　　“饶稻，我不能到机场送你了。”
　　“没关系，特殊情况吗，可以谅解。我们就在这间房里告别吧。中央首长出访都改在大会堂送行了。不过我告诉你，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我还会再来的。如果这个项目谈成，来的机会不要太多，到时候别烦我就行。”
　　饶稻弄了一大堆礼品要让刘威末带走，几乎是她的全部。刘威末哪肯。最后只挑了一个小盒子。
　　上了出租车，刘威末立即将饶稻抛在了脑后。他不为自己不能送饶稻去机场而感到内疚，有人送她，看样子送行的人还不止一个，前呼后拥的，他再跟去有点画蛇添足。现在的主要问题是段岚。印象里破伤风相当可怕！不对啊？对啊！段岚并无外伤怎么可能得破伤风？想哪去了！要么是内部炎症引起的发烧？那也不是闹着玩的。待会儿如果段岚自己下不了楼该怎么办？背她下楼吗？那只能背了。可是这么做合适吗？这跟在医院不一样，孤男寡女啊！假如他正在公司上班，那他一定会喊一个人同行，房主任最合适，或小叶子或杨秀谁都行，那么无论是背是抱都无可厚非、自然多了。都啥时候了还考虑个人的荣辱得失！顾不了那么多了，到了再说，见机行事！
　　
　　“刘、刘工，你怎么来啦？快进来。”段岚很激动的样子。一般就他俩的时候，段岚直呼刘威末大名的时候多，但此情此景她有点不好意思。
　　“我带你去医院。”
　　“你来了那叶子姐怎么办啊？”段岚忽然意识到说错话了，手捂了一下嘴改口道：“你同学怎么办啊？”
　　“什么乱七八糟的，怎么又跟小叶子扯上了？我同学一会儿就走了，有人送她。别说了，赶快去医院。”
　　“不去。”
　　“都发烧了，说明问题很严重，不能开玩笑。”
　　“谁说我发烧了？”
　　“不是你说的吗？”
　　“我没说。我没发烧，不信你摸摸看。”说着段岚走近刘威末。
　　段岚拉起刘威末的手按在自己的额头上。
　　刘威末用眼睛瞪段岚，一言不发。
　　段岚以为刘威末生气了：“师傅，是我错了好吧？我不该骗你，对不起了。我没事，脚伤早好了，我打算明天就去上班。好了好了别生气了，这么多天你一个电话不打，一个短信不发，有点想你了，所以才顺水推舟撒了个谎。要么啥时候你骗我一次我也相信好吗？”
　　刘威末没有生气。被骗就被骗了，女人嘛使使性子天经地义。段岚气色很好、欢天喜地，手还是那么冰冰凉！这应该是他想看到的。但要说一点遗憾也没有也不是，潜意识里他有一个不可告人、卑鄙的愿望：段岚要是发烧，他便可以好好表现一下，抱她下楼、送他去医院；假如住院，他愿意看护她，推迟甚至放弃春节休假也在所不惜。
　　刘威末开始在段岚的家里踱步，东瞧西看。段岚跟在身后：“欢迎参观！寒舍太寒了点，请多多包涵。”刘威末还是第一次踏进这里，这是三楼，上次段岚脚受伤他只把她送到楼下。段岚的男友搀扶段岚上楼。那是刘威末第一次看见段岚的男友。说实在的，他对这个陌生面孔相当抵触，心理上不肯接受段岚跟他比跟自己更熟悉更亲近亲近这一事实。
　　刘威末走进厨房，打开食品柜。他用手指着一碗蛋炒饭问段岚：“这是怎么回事？”“我中午吃剩下的，就一个人，对付一下得了。”“吃饭是关乎身体健康的大事，不能对付知道吗？”“蛋炒饭是我的最爱，我可喜欢吃了。”“狡辩。”“好好好，知道了，以后一定注意。”“热热。”“师傅你啥意思啊？”“我要吃，这还不明白。”“你没吃饭？不会吧，这都啥时候了，你不是在电话里说你吃了吗？”“听说你发烧我心急如焚，为了救你，吃了个半饱就跑来了。”“哈哈，谁信啊。真的要吃？”刘威末很肯定地点点头。
　　不一会儿，段岚把饭热好，还端出来一碗青菜豆腐汤。
　　刘威末刚要动筷子，被段岚制止：“等等，刘威末，你老实交代你到底跟谁在一起？”
　　“同学啊。”
　　“不对，我在电话里听到的那个声音好熟悉，好像是……”
　　“谁？小叶子？”
　　“啊？！你、你真的跟叶子姐在一起？”
　　“胡说八道！你是说我跟小叶子……，你脚受伤脑子又没受伤，不能信口开河、栽赃陷害、胡言乱语。听见没啊？”
　　“哦，那你真是跟同学在一起了？”
　　“不信啊？她这会儿应该还没走？你要不要去看看？哎，段岚，因为你我牺牲了跟同学相聚的时间，你不但不领情，你、你还让不让我吃饭了？”
　　“对不起、对不起，逗你玩呢。吃吧吃吧。”
　　刘威末虽然“措辞强硬”，音量却很低，毕竟是在人家的地盘上，“气焰”不可过分“嚣张”。接下来他边吃边大致介绍了午餐的经过。
　　段岚终于安详地端坐在刘威末的对面，看着他吃。
　　吃饱了就犯困。原因很简单，各处血液纷纷冲到胃部去争夺营养，造成脑部缺血，头晕、犯困。段岚说那就在我床上睡会儿。刘威末说那不是我该睡的地方。段岚说你心术不正爱睡不睡。刘威末说我还是回公司吧。段岚说可以那是你的自由。刘威末起身朝门口走去。“站住！”段岚喝道：“有个问题你解决了再走。”“什么问题？”“我的晚饭被你吃掉了，你说怎么办，难不成让本伤员挨饿？”“你说怎么办？”“你请我吃晚饭。”“在哪请？”“上街下馆子。你说过多少次请我请我请我，请了吗？没几天就要放假了，再不兑现就没机会了。这次你逃不掉了！”“不就一顿饭吗？没问题，不过现在还早啊？”“你有两个选择：第一在我家休息，第二陪我逛街。师傅，你陪我逛街吧？这几天我在家快闷死了！逛累了直接找地方吃饭，多好！你是答应啊还是答应啊？”
　　临出门时，刘威末将饶稻送给他的礼品转送给段岚。那东西被饶稻装进了一只纸带，他没顾得看。次日，段岚又将礼品带到公司还给刘威末。冬虫夏草啊，太贵重了！
　　
　　火车站！火车站有一种特殊的气息。人们的表情总体上是严肃的。还有一种现象，这里火车站的人比大街尤其是商业步行街上的人土。这说明这是一座大城市。如果一个地方火车站的人比大街上的人洋气，那这个地方一定是个小地方。
　　要回家了。刘威末精神振奋，但他还是绷着脸、拉着拉杆箱向候车大厅走去。
　　在候车大厅门口，有人和亲友告别。没有人送刘威末，但他心情很好。一般来讲，送行对于旅行的性质和行者的心情没有太大影响。
　　刘威末把箱子和挎包放到滚动的皮带轮上——它们要接受暗室检查——然后慌慌张张跑到另一面去迎接。看看一旁的工作人员一个个漫不经心的样子，刘威末怀疑这东东是不是一个摆设。
　　刘威末找到一块空地停下，手持车票东张西望。“啪！”后背被人拍了一下，刘威末回头，惊呼：“段岚，你怎么在这儿？！”“送你。”
　　刘威末把行李放好，又下车陪段岚站着。
　　“车快开了，我得上去了。谢谢你，段岚！”刘威末手伸给段岚。
　　段岚手没动。
　　刘威末刚要转身，段岚突然扑了上去。二人相拥，脸贴在了一起。段岚说：“过了年，早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