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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笑天使 零一

作品名称:微笑天使      作者:邗上雪      发布时间:2011-08-15 08:48:57      字数:4496

  墓还是那座颓墓。
  池清站在巷口,想着什么。巷子不深,地面是煤炭渣子压成的,横着几块青石砖,看样子有了年头。两条排水沟,连着旁边的墙基,都布满绿油油的苔藓。沟旁楼房的墙上,破落水管里还不断地跑着水,连带那几块散乱的青石砖,时常受到水的滋润。那些爬满墙基的青苔更像是从砖里边生出来的。
  巷子的尽头是个池塘,塘边一溜葱茏的柳树。塘水倒映柳色,几朵游云,平添一番风味。池清小心翼翼地踏着青砖,一步步走向池塘。到了塘边,他忽然回头望了一眼,好像有人跟着他。穿过一面鲤鱼跳龙门的大照壁,他已经能影影绰绰地望见那座墓了。等他走到一小片树林边,隔着树枝子,一个影子晃了一下,从墓园里边退了出去。还有谁会来这里?他一边想,一边加紧脚步。
  墓还是老样子。只是墓前的杂草已经割过,一片齐脚面的桩子,光秃秃地挺立着。墓四周的松柏也修剪过,威风凛凛守护着这座孤坟。池清惊喜地发现,碑头的那株小树非但没有被砍掉,反而愈发的茁壮。碑身的墨字是重新刷过的,油油地发着乌光。他小心地避开那些尖尖的桩子,慢慢走到碑前,凝视那些刷了新墨的碑文。然后又绕到石碑后边,默读一遍斑驳的铭文。等他读完徐徐抬起头,想起刚才的那个影子。他把墓四周扫视一遍,寂静无声,再没有半个人影。
  墓的南边也有个池塘,岸上栽着柳树,树影荡漾在水面上。池清从桩阵中拔出脚,望着树影出神,他不知道,竟会有人和他一样会到这里来。
  小的时候,叶儿曾经来过,被他们的鬼话吓了回去。沈凤儿只是个少不更事的毛丫头,她能懂什么。可是,那个人是谁,还会不会再来,来了还能遇见么?这些问题,一旦从他那个丰富的脑袋里生产出来,马上就聚成了挥之不去的阴云。
  池清自嘲地笑笑,又朝那片幽美的倒影看过去,想从倒影里找到答案。他没有抱半点希望,只是觉得那些倒影绝美无比,宛如传世的山水画,意境高远。
  以往来到这里,只是贪慕焦大学者的名头。他没想到,这个所在竟也不输于那座颓败的孤坟。池清想着,不禁又往前走了几步。虽没有什么风,那纤柔的柳枝仍在水面上轻盈地漾着,播出一圈一圈的涟漪。
  蓦地,枝影后边露出一个椭圆来,尽管隔着柳影看不真切,池清仍然能够辨别出来——那个轮廓竟是一张人脸。谁?!他的心一悸,随即又喃喃低语:“难道是刚才的那个影子?”
  那个影子也受了惊吓,听到池清的脚步声,马上隐到柳树后边。池清见那影子躲到树后,放轻脚步,想走过去一探究竟。近了一步,又近了一步,他紧张,也好奇,甚至有一种做贼时又心惊胆战又极度兴奋的感觉。
  不知不觉的,池清蹑起手脚,他不想惊动他(她)。转过塘角的第三棵柳树是棵老柳树,合抱的腰围粗壮但不伟岸,矮矮的,活像一个老态龙钟的老人,默默地正视着前方那座墓。池清跨出一步,刚要转过塘角,一个白色的影子猛地抢在他面前。
  池清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的几乎窒息,两眼一黑,险些跌进池塘。仓惶之间,他伸手抱住一棵柳树,才躲过落水之灾,却意外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池清!”
  甜丝丝的,就像云做的棉花糖,千丝万缕,绵延不断。甜美之中,还带着一分意外,类似于那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更多的则是一股不可遏止的兴奋,和池清的兴奋却不同,更像是带着预谋的守株待兔。池清分辨不清,也懒得理会这纷繁的感觉。他只是觉得,仿佛一下子从地狱又回到了天堂。等他仔细一看,才发现这个白影竟然是刘漓。
  “你怎么会在这里?”池清无法更多地表达他的惊讶,原就表情贫瘠的脸扭曲了。“你怎么会在这里的呢?”刘漓更加诧异,反问道:“就你能来,我不能来?”“不是,不是。可是……原来你也知道这里!”原以为鲜有人知的坟墓,没想到刘漓也晓得。池清为自己的一厢情愿感到好笑,对她,他却只能苦笑。
  “哎!焦循可是大学者,又是我们宏城的大名人,谁不知道?哦,对了,我们初中的校歌里不是有嘛,你不会忘了吧?”刘漓如数家珍地说了一通,把他一张蜡黄的脸憋的紫涨,这才缓下口气,又问:“你怎么到这里来了?”“我……”池清如鲠在喉,他来这里本就是莫名其妙,谁知又莫名其妙地碰上她,还要被问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这么多莫名其妙加在一起,搅得他天旋地转。
  “唉……算了算了……”刘漓见他痴痴傻傻的,居然心疼了,伸出右手,挎进了他的肘弯里。池清被她这么一挎,心遽然一拎,整条胳膊都僵了。“走啊。”刘漓大咧咧地说道。“去哪儿?”“我家啊。”池清呆了,惊愕地望着她。
  池清一愕,刘漓的脸颊上顿时飞出一片绯红。这个池清!池清刚才听她一说,险些魂飞魄散,这刘漓真是……只是僵着不动。他这一僵,把刘漓的眼泪钩了出来。刘漓委屈地背过脸,他肯定是误会了。
  池清神智恢复,刚要开口,刘漓抢先解释道:“你别想……想……歪了,我就是想把一样东西把你,没别的意思,真的!”池清又是一呆,原已消了涨的脸颊,又迅速地紫涨起来,吃吃地说道:“哦,原来是这样。”他这么一说,刘漓才算放心,破涕为笑,轻轻把他的胳膊一带,那胳膊软软地一摊,听话地跟着走了。
  出了墓园,刘漓突然讪讪地缩回手。池清才还不觉得,这时却感到肘弯里有些痒痒的挺舒服。刘漓忽然把手一抽,他倒不舍得了。
  墓园这一片,不大有人来。可是出了墓园就有人家,要是让人看见倒不好,他们都晓得。穿过那面大照壁,刘漓不禁心慌起来,好在巷子里没有人,她才悄悄地把双颊上的红晕压了下去。“要是来点儿雨就好了。”她暗暗叹息。踏青石砖,撑油纸伞,头顶上飘着细雨,才是一幅烟雨江南的图景。那油纸伞下,必有一位标致的美人儿。刘漓痴痴地幻想着,脸颊上的红晕又涌了出来。
  池清大气也不敢出,幸好没人看见,要不然就丢人丢大了。不过,刘漓怎么会出现,他还是想不通。而且她那样突然地一跳,真把他吓了一跳。他转动眼珠,用余光瞟她,却见她一副花痴模样,不解地问:“你……没事吧?”“啊?!……哦,没什么,没什么,呵呵。”刘漓几乎忘了池清还在身边,要是让他知道自己在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那就糟了。
  池清知道她是不愿意说,也就不问了。两人出了巷口,向西一拐。刘漓家,池清以前去过。那还是小学的时候,他现在已经不大记得了。他只记得,他们一起捉过虾,就在她家对面的水渠里。“现在还有虾吗?”池清随口问道。“虾?什么虾?”刘漓不知其意,莫名其妙地反问。
  “呵呵,没什么……”等池清反应过来,又不知如何打圆场,陡然又问:“刚才你一跳出来,真把我吓死了,我记得你应该不会……”“不会什么?”刘漓似乎有点懂,不过要让她先说,她还是说不出来。“怎么那么巧?以前从来没有在那儿见过她,真是怪了。”池清嘴里一阵咕哝,虽然不知真假,但他还是觉得蹊跷。却说道:“对了,你说要把我一样东西,是什么?”刘漓故作神秘状,为了让他相信,她还特意鬼头鬼脑地朝周围张望:“到了你就晓得了,呵呵,快走!”说着,刘漓又拉他一把。池清本就瘦弱,被她一拉,脚底下顿时轻飘飘的,像是踩了棉花。
  
  还没到刘漓家门口,池清就停了下来,不管刘漓如何劝说,都不肯再走。“不是说好的吗?”刘漓见他死活不肯走,不禁有气。这话倒是不假,可池清一想到她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心里便有了七八分的怯意。
  刘漓不明白他在想什么,而且站在门口也不行啊,要是被邻居看见,那政治课肯定是少不了的了。她哪里知道,池清深知这政治课的厉害,所以才死活不干。政治课?刘漓幡然醒悟,原来他是担心这个啊!不由得笑起来:“哎……”刘漓往四下扫了一眼,说:“我家里人都上班去了,没人的。”池清还是不放心,又问:“你婆婆……”“也不在啊,她跟我舅舅住。”这句话才是一颗定心丸,池清刚想吃,可怯意马上又占了上风。只他们两个人,又是在她的家里,总是不大好吧。要是让人知道,就算不让她妈妈知道,别人会怎么看怎么想?
  池清低头不语,心里乱作一团。刘漓看他犹豫不决,失望透顶,问道:“那怎么办?”怎么办?刘漓已经作了让步,他的脑袋立刻活络起来,想了想说:“要不然我在水渠那边等你吧?”说完不等刘漓答应,拔脚便走。虽说没礼貌,总比让人说闲话的强。刘漓见他已经过去,拦不住了,只得反身开门进去。
  池清踱到水渠边,站在树荫底下,目光一刻也不离开刘漓家的门窗。他实在想不出刘漓会送什么,当然,能不要的最好不要,他不想再欠她什么。先前的那架风车已经闹了不少事情,要是再来一块水晶什么的,就有他好看的了。想到这儿,他又转身望向脚边的水渠。这时节农忙已经过了,水渠里的水少了七八成,余下涓涓细流,缓缓地流过一片田地。浅水清澈,青草覆底,却是可爱,只是没有一只虾。
  “已经没有虾了,初中的时候就没了。”池清急忙转眼,刘漓一边感慨,一边手里捏着薄薄的塑料片,像是照片。原来她还记得小时候的事情,听了她的话,池清顿起悲情,就连焦家的那片杉树林子也没有几只鸟了。“那是什么?”他指着刘漓手中的物事问道。“哦,这是……你还记得初中毕业的时候,我们一起拍了一张照片?”果然是照片,池清暗暗叫苦,竟然是那张照片,看来是推不掉了。
  那道耀眼的白光,还依稀留在他的记忆里。这照片,足以唤起他不愿回忆的回忆。他并不想要,也从没向刘漓索要,他有叶儿的,就够了。
  照片已经摆在他的面前,还能躲到哪里,难道要跳进渠里不成?池清望着她递过来的照片,觉得要是躲了,太不男人。虽然以前也躲过她,最后还不是要面对。或许是等待的时间稍微长了些,刘漓的眉头蹙了一下,心里却如明镜一般,她知道,池清迟早会收下。池清也知道自己一定拗不过她,最终妥协的也一定是他。刘漓早已将他看透,比他自己还要透。
  为了不让刘漓无限期地等下去,池清只得接过照片,不论他愿意与否。然而,他又为该不该向她道谢发了愁。单看她的这片心意,无论如何也得说一声谢谢;可这照片本就属于自己,又谢什么呢?刘漓见他接过照片,半晌不吱声,正不知所以然,池清猛然来了一句:“谢谢!”在他心里,不说的想法原本占据上风,但是他一看见刘漓困扰的表情,就鬼使神差地把那两个字从牙缝里挤了出来。刘漓错愕良久,展开笑颜,一抹红潮掠上脸颊,敛声道:“呵呵,不用客气,照片本来就是你的。”
  吐出那两个字,池清忽然觉得轻松多了,见刘漓笑着看自己,倒又拘谨,支吾地说道:“那个……要是没别的事,我先走了。”说着把目光移到虚空处。听了这话,刘漓的心顿时凉了一截,颊上的红晕已然消解大半,拢起愁眉道:“好吧,那下午我……我们去邵伯湖怎么样?”这种近乎低声下气的哀求,挠得池清心里很不是滋味,可是他仍然本能地拒绝了:“下午我还有事,下次吧。”他没给刘漓留下商量的余地,刘漓也许会继续哀求,也许不会。刘漓的那双眸子瞬间黯淡下来,她已经低声下气地求他,他却毫无必要地拒绝了。池清所谓的有事,不过是最最蹩脚的借口,岂止是刘漓知道,他讲出来,也着实费了一番工夫,他的脸皮还没有厚到如此程度。
  “下次?”刘漓默默咀嚼这两个字,是那样的遥远,她甚至能感觉到,池清在说这两个字时全身都在颤抖。上一个“下次”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她已经忘了;下一次的“下次”会在何时到来,她猜不到。难道永远只能是下次?刘漓眸光一闪,那渠里的细流潺潺地流着,如果能带走些愁情该有多好!池清已经走了,至少他还带着那张照片。照片里,刘漓那一抹笑容已经成为永恒。永恒就是永远不会再有,它只属于那个瞬间。
  拐过街角的时候,池清忽然回头望了一眼,刘漓还在那里,在那里痴痴地凝睇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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