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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父女

作品名称:白山黑水的雨季      作者:桑子      发布时间:2015-09-05 08:44:59      字数:4613

  凌晨时,代善宣布了阿巴亥殉葬的消息。
  就在东方泛出了一点鱼肚白时,阿巴亥一个人来到了灵堂。
  她换上了荷花粉的旗装,而不是方才我见到的赤色衣服。她站在那儿,就是一片白色睡莲中的一抹粉荷花。
  “给大妃请安。”大家纷纷起身,向她行了最后一次请安礼。
  “我来看看大汗,马上就走。”她的声音,平静如池塘的水。
  她踩着“花盆底”,一步步走到努尔哈赤身前。她在丈夫身边慢慢跪下,俯下身子趴在了努尔哈赤的胸口后,又捧着努尔哈赤已经僵硬了的脸,在他的额头上轻轻一吻。
  “大汗,大汗醒了!你们快过来,大汗睁开眼睛了!”阿巴亥忽然发出了笑声,转头望向我们,原本泪流满面的脸上欣喜无比。
  “你们还不快来伺候大汗,大汗醒了!”
  阿碧拉别过头去,她在哭。
  “姑姑,大妃正是伤心之人,若是不遂了她,只怕更糟糕。”尼楚贺正要上前时,我拉住了尼楚贺的胳膊不让她上前。
  她呆呆看着阿巴亥,叹了口气。
  “大汗,要喝水吗?我去拿。你们还不快拿水来!”
  “你们怎么都愣着?没看到大汗醒了吗?”阿巴亥就像狂暴的母狮,通红的双眼怒视着在场的所有人。
  可是大家都低头不语,没人可以让她的丈夫死而复生。
  她面目狰狞,似乎要向我们讨回自己的丈夫。当换来的依旧是似乎没有尽头的的沉默后,她放弃了。就当第一缕晨光从云中洒下时,她跨出了这座灵堂。
  侍卫紧紧跟在她身后,护送她前往八角殿。我就这么看着那抹美丽的荷花一点点被晨光吞没,就在晨光的背后的八角殿,三尺白绫在等着她。
  努尔哈赤也该入殓了。
  我将棺内糊上了纸,随后小厮将泥土铺上,放入了七个铜大钱。
  代善抬着努尔哈赤的头,莽古尔和皇太极等努尔哈赤其他的儿子们则是抱脚,众人一起将努尔哈赤的遗体从窗户抬出。
  “莫琪姐姐,别难过了。”阿纳不住在她耳边轻声安慰着。
  莫琪的脸上满是泪痕,哭到几近晕厥,是阿纳在一直扶着她。
  她看着阿巴亥的灵柩,突然朝阿巴亥的棺木一头撞去。
  “砰”的一声,一滩血迹留在了阿巴亥棺木前雕刻的荷叶上。
  “莫琪姐!”多铎冲了上去,我也跟着上去查看莫琪的伤势,见她紧闭双眼,额上尽是血。
  “莫琪姐姐!”多铎有些慌乱,莫琪正毫无知觉地靠在阿纳的怀中,脸色苍白如纸。
  “十五阿哥,撞不死人的,她只是晕过去了。”我把手伸到莫琪的鼻子下,又趴在她的心口处,听到她心跳的平稳。我很早时候就听爸爸说,其实额头撞墙根本撞不死人,当然后脑勺装上去就是另回事了。
  “莫琪姐,莫琪姐!”多铎似乎没听到我说话,就这么高声叫着莫琪的名字。也难怪,莫琪可以说是和阿巴亥一起看着他长大的,多铎怎么会对她没感情呢?
  多铎双目通红,这时多尔衮走到了他身边,轻声安慰着弟弟。
  “多铎,多铎,莫琪姐不会死的。”
  他们俩的眼睛,都是红的,就连他们的大哥,和我同龄的阿济格,脸上也有一道明显的泪痕。
  看着这三兄弟,我忽然想到了阿巴亥可能被逼殉葬的原因了。
  他们仨兄弟都比较小,最大的阿济格甚至还比我小了两个月。兄弟三人中无论谁继位,都没法真正掌握实权,很容易出现“子弱母强”的局面。此种局面下,阿巴亥很可能会借儿子之手掌控两黄旗,如此一来她就是下一个“吕雉”。
  这会不会真的是其中一种可能?总之,她的死背后,只可能是一场血腥的纷争或是阴谋,因为当年状告代善和她的德因泽也殉葬了。我听说她是自愿殉葬,至于究竟如何,我们无从得知。
  德因泽一死,那桩桃色丑闻更说不清了。
  努尔哈赤入棺后,诸位贝勒们接着前往八角殿商讨汗位继承之事。两天又过去了,八角殿还是没有什么风声。
  他们一天选不出继承人,我们就得继续困在这座灵堂里。
  我就这么坐在夫妻俩的棺木前,看着上尖下宽,红木色的“旗材”发呆。看着看着,努尔哈赤棺木前雕刻着的云卷,似乎正在一点点飘动。
  女真人习惯把棺材叫作旗材。他们的棺材与汉人不同,是起脊式的,中间突起,两边向下倾斜。女真人还盛行火葬,又与汉人的土葬不一样。
  “谁是雅吉?出来一下。”
  我一直盯着红木色的棺木发呆,直到我听到一个人在叫我。
  起身一看,那名侍卫虽然身披白色粗布,可是在那层粗布下,是件正红旗的军服。不用多说,一定是代善想要见我。
  “早点回来,我等你回来再吃晚饭。”阿碧拉道,可是她的担忧并没有被脸上的笑容掩盖。
  我跟着那名侍卫走下了台阶,沿着广场东侧走。走进夜色后,阵阵晚风吹干了我身上的汗水。就在夜色中,我迎面碰上了岳托和萨哈廉。
  行过了请安礼,萨哈廉一如既往对我笑着,岳托却是目视着前方,犹如我只是团看不见的空气。从岳托身边走过时,我的手心忽然沾上了点点冰凉。我感到微凉的手指从我的手心划过,又轻轻抓住了我的无名指与小指,然后又轻轻松开。
  我的手心手指,都留下了他指尖的温度。
  十王亭位于大政殿之前的广场上,外形模仿了女真传统军营的大帐,东西排列呈八字形,是平日里和硕贝勒们还有固山额真办公的地方。正红旗位于东部,镶红旗位于西部,两红旗在遥相对应。
  “给大贝勒请安。”当那名侍卫示意我进去后,我向代善行了屈膝请安礼。
  “对我你还要生分?”代善抬起头。我看到了他在笑,可是他的笑盖不过他嘴角边的苦涩。
  他又埋头写着公文,不让我看到了他苦涩的脸。
  正红旗亭与外头的凉爽形成了冰火两重天,本来已经逃走了的汗水又笑嘻嘻地跑回来了。
  “不久前岳托和萨哈廉来了,你知道他们说什么吗?”
  我还没来得及思考,就听得他一声轻笑,“国不可一日无君,四贝勒才德冠世,众贝勒亦心悦诚服,当速继大位。”
  我已经料到这个结果了。先前岳托一直支持皇太极,萨哈廉和皇太极叔侄俩关系不错。可是当我真正面对他们俩胳膊肘向外拐的现实时,我还是很想安慰代善,只是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大贝勒,那……您答应了?”我问了句废话中的废话。
  “国不可一日无君,四贝勒继位正合我意,现在我起草文书。”
  明明知道结果会这样,明明知道这是历史最后的结果,我还是差点站不稳。
  争了这么多年,代善终究是放弃了,放弃了那至高无上的权力。
  我无法想象,当自己的儿子来举荐自己的对手时,他心里有多痛。
  “那……其他几位贝勒他们怎么说?”我咬了咬唇,接着问。
  其实我想不用多问也有答案了,眼下金国群龙无首,代善身为族长,他的话最有分量。
  “不同意也得同意。岳托都说了,国不可一日无君,只要不是个傻子都明白。莽古尔泰是个急性子,阿敏是舒尔哈齐的儿子,他俩不能继承汗位。眼下四贝勒得许多人拥戴,最适合继承汗位。”
  他的一声叹气里除了无奈,仍是无奈。当写满了一大张密密麻麻的女真文后,他搁下了笔,朝我走来。
  “四贝勒登位,你认为如何?”代善将目光全部集中在了我身上,我忙低下头,不敢直视他略显疲惫的脸。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尽管很清楚皇太极继位是大势所趋,可我不想伤了代善。
  “大贝勒……这……奴婢只是个女孩子,根本不懂朝堂上的事。”这话说了,还不等于没说。
  不知道是不是在闷热的灵堂里憋了太久,我的后脑勺在“啪啪”痛,胃就如同被硬生生扭曲般疼痛,我下意识将手捂上了胃部,倒吸一口冷气。
  “不舒服吗?你脸色不好看。”许是看到我脸色有点不对劲,代善的关切又盖过了他的苦涩。
  我连忙打起精神,代善现在已经够烦了,我不想再要代善为我这种小事担心,便说:“没什么,屋子热了些。”
  “事请都到这份上了。你想说什么就直说,我不会怪你的。”
  我低头不语,就在低头时,我又看到了自己手腕上已经褪色了的兽骨手链。
  “大贝勒……”我举起了自己的手,“您为什么要把自己女儿的手链送给奴婢?”
  他先是嘴角一抽,而后长满茧子的手握上了我的手腕,大拇指不断抚过这条手链。
  他的手也很冰,握在我的手上,我的手腕似乎被套进了一条冰块做的手链。
  “谁告诉你的?”
  看着他略带伤痛的眼睛,我又低下头了,“那小格格的祖父……但是大汗没告诉我原因,说这事儿应该让您来告诉我。”
  他是不是在想着什么伤心事?
  “李佳氏福晋生岳托兄妹时难产,好不容易才把兄妹俩生了下来,但是却落下了病根。小格格半岁的时候就体虚夭折,生下硕托后没多久,福晋也离世了……所以……我一直认为是岳托把他额涅给克死了……”
  究竟是对妻子多么深的爱,才让他对早早死去的女儿如此念念不忘,甚至把爱妻和爱女的死对怪罪到儿子身上?
  爱新觉罗家的人,似乎血液中就有着痴情的种子。
  “岳托兄妹俩出生后,我阿玛很高兴,命人匠人打造了一对一模一样的手链送给他们。我女儿死后,她的手链我没有一同埋起来,就这么藏着。那个小格格……叫……”
  他看着我,嘴角抽动得越发厉害。
  “爱新觉罗•雅吉。”
  我的心脏在不听话地加快跳动的速度。
  布拉穆•雅吉……爱新觉罗•雅吉……这……多么大的一个巧合!我也叫雅吉,所以代善他才会对我那么好吧?所以才会叫萨哈廉瓦克达要把我当妹妹一样,是这样吧?
  “你现在明白为什么大汗会叫你去他身边吧?当年我被告和大妃有奸情后,其实阿玛比谁都清楚,这件事情根本说不清,但是宁可信其有。这链子他认得,一看到就知道我不只把你当女婢了。他把你叫到他身边,只是为了提点我不要逾矩。”
  呵呵,呵呵……我在心里苦笑。
  就因为一件根本说不清的事情,我就得过人质般的日子么?我不过是凑巧之下看到了吉兰收下饭菜,就躺着中枪了!
  “那……岳托他知道么?”
  “你离开后,岳托很气,跑来质问我那条链子的事儿。他想到了你入宫和那条链子有关系,才来问我。我一直很对不起他,心想这事情一天不说,我们一天就没法和解。后来那天晚上,他……”
  我期待着他往下说。
  “他求我原谅他,其实……应该是我去求他原谅我才对。”说到这儿,他在苦涩之中露出了一点欣慰。
  脸上凉凉的,湿湿的,我突然发觉自己哭了。
  一双粗糙的手指为我拭着泪,“哭什么呢?”
  我吸了吸鼻子,抹去脸上的泪水,“奴婢,奴婢突然想起自己的阿玛了。”
  “雅吉,你……”
  他的手指离开了我的脸颊,喉结动了动,“你……可不可以叫我一声阿玛?”
  我瞪大了眼睛,他正看着我,脸上的失落似乎更浓了。
  “不愿意就不要勉强。”他笑着,可是看着他苦涩的笑,还有声音中的恳求,我很难受。
  “阿玛!”我即刻将右手抱住他的腰,左手抚背,交颈贴面。
  这一声轻唤出来时,我才发觉自己好久没喊过“阿玛”这个词了,爸爸妈妈更是几乎没再喊过。
  “父母”这个词,原来已经离我这么远了。
  “阿玛……阿玛……”我的泪水,一滴滴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这抱腰接面,是至亲才可行的大礼。代善也同样抱住了我的腰,我马上紧紧贴着他的脸颊,他脸上细细的胡子把我扎痒了。
  “雅吉,来让阿玛看看你。”他的双手捧着我的脸颊,眼眶中浮起了雾一般的水汽,却是强忍着不去落泪。他抚摸着我的眉毛、眼睛、脸颊,似乎就在打量着许久不见的女儿。
  我的泪不断划过脸颊,他不断为我擦去泪水。
  “雅吉,你和额涅还好吗?这么多年了,你怎么都不来看看阿玛?”他的眼睛越来越红,那团雾气,似乎很快就要变成泪雨。
  他抹了抹自己的眼眶,我看到他的眼角边擦过一团湿湿的东西。
  “你是不是都把阿玛忘了?还有你哥哥,你记得他长什么样吗?”
  我被他拥入了一个暖暖的怀抱,而后一个长着细密胡子的下颔顶着我的额头。
  我哭着,不断摇着摇头,抱紧了他,就像抱着爸爸一样。
  我的泪雨打湿了他的衣襟。
  爸爸,还有我的阿玛,我很想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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