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采生

　　望着迟迟没有沸腾的水，我正要一拳打翻它时，阿碧拉迅速拉住了我。到了紧急时候，水好像永远也不会沸腾。
　　望着水盆下燃着的火焰，它似乎无论如何也烧不旺。
　　“大妃已经命人快马加鞭的回去叫接生嬷嬷了，很快就可以到的。”阿碧拉将穆塔嘉随身带的药包打开。
　　帐子里不断传出阿木沙礼痛苦的呻吟声。
　　“格格，格格，忍一忍！接生的马上就来了！”穆塔嘉的声音里全是哭腔，“格格，为了小阿哥，您不能有事啊！”
　　“水烧好了！”阿碧拉将一些水倒入事先准备好的罐子里，我则将另一些水倒入盆子中，把毛巾浸在水里。
　　岳托正在帐子外来回走，我没跟他打招呼，便走到帐子前。
　　“穆塔嘉，水来了！”我没进帐子，也不能进去。我是外人，又是未出阁的女子，是绝对不可以进产房的。
　　她走出来接过水，满脸泪痕，两手发抖。
　　“谁让你多管闲事？你不怕血光之灾，难道不怕惹祸上身？”我正要转身时，岳托忽然双手死掐着我的肩膀，熊熊怒火在他眼里跳动。
　　“贝勒爷，您弄疼我的肩膀了。”我冷冷开口。
　　“谁允许你多管闲事的？”
　　“人命关天您懂么？”我将手放到他的手背上，一点点将他的手从我肩上掰开，转头离去。
　　来到烧水的地方时，阿碧拉仍在煎药，她时不时就往远处看。
　　“这接生嬷嬷怎么还没来？”接生嬷嬷的身影迟迟不出现，连带着阿碧拉的冷静也开始慢慢消退。
　　“不知道。姐姐，接生嬷嬷来之前我们一定要先让福晋撑住。”我继续去烧热水，这应该是眼下我唯一能做的。
　　听着空地上萨满们“跳大神”的嘈杂声响，我很想把他们全部都轰走。
　　待到接生嬷嬷来时，阿木沙礼的喊叫声已经越发令我毛骨悚然。
　　“啊——”
　　一声凄厉至极的喊声猛的冲出帐子，我正端起热水，双手一抖，不少水溅出。
　　“别怕别怕，生孩子都这样。”阿碧拉竭力让我冷静下来，但是她的声音也在发抖。
　　我将送好的药送到了帐子前，“穆塔嘉！药好了！”
　　她跌跌撞撞地冲出来时，我看到了几盆鲜红的血水从里头被端了出来。
　　我转过头去不敢再看，将药汁递给了穆塔嘉。几个小丫鬟匆匆赶来帮忙，济海尔和珠勒素甚至都把自己的贴身丫鬟遣来帮忙。
　　“哥，阿玛不放心，让我们过来看看。”萨哈廉和瓦克达狂奔过来。两个弟弟来了，可岳托没有说话，而且瞪着我的两眼如刀光闪闪，似乎想杀了我。
　　“雅吉，我和三哥都快被你气死了！”瓦克达又是责备又是担心地说道，“嫂子要是有个好歹，你跑不掉的知道么？”
　　我恨不得往他脸上吐一口唾沫。这些人脑子真是抽风了！没准还没到城里，阿木沙礼和孩子的命都被颠没了！
　　“等你们把福晋送回城，我看她半条命早不知道去哪儿了！”我气了个七窍生烟，正想冲上去给瓦克达一个耳光时，萨哈廉连忙冲过来拽住我已经伸出了的右胳膊。
　　“冷静点。”萨哈廉摇了摇头小声道，右手放在了我左肩上。
　　“暗地里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你！嫂子要是有个意外，别有用心的人会说你帐子里有煞气，或者说你在帐子里施了什么邪门的巫术！”瓦克达没有冷静。
　　我的脑子里已经无法理性思考了，没等萨哈廉再阻止我，我就朝瓦克达吼着：“所以她真死在路上你来负责？”
　　这是我和瓦克达俩人从小到大第一次吵架，虽然我一直把他当成自己哥哥一样。
　　“闭嘴！”岳托双眼血红，爆发出一声怒喝。
　　阿碧拉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将我轻轻拉到一边，“你们都别争了。都说人命关天，回去的话，保不了会出事，倒不如待在我们帐子里。”说着，她悄然握住我汗涔涔的手。
　　我们俩的手心早已都是冷汗。
　　烛光将里面忙忙碌碌的人影映在张子上，我看见了阿木沙礼双手抓紧了白绫。
　　接生嬷嬷不断地在喊着“用力”，其中还混合着穆塔嘉带着哭腔的叫喊声。
　　我紧紧攥住阿碧拉的手，“姐姐，福晋不会有事吧？”
　　“不会，一定不会的。”
　　“遍地的花儿多呀多，英俊的小哥多呀多。红牡丹开在春天里，瞧那年轻的姑娘家，赛过开放的红牡丹。小哥哥，少年郎，快来牵过姑娘的手。”
　　她轻声哼着首歌谣，调子和著名的回族民歌《花儿与少年》有些类似。旋律轻快，安抚着我的心，却压不下帐子里凄惶的喊声。
　　“这是宁夏卫人们最喜爱唱的‘花儿’。每到节日时，姑娘小伙子们都会聚在一起唱着‘花儿’，那个热闹不亚于咱们元旦晚宴时的歌舞。”
　　眼前的帐篷忽然间消失了，我站到了一片广阔的雪原上。
　　那位英俊的少年郎正骑着马儿朝我奔来，他下了马，拉起我的手。
　　他扶我上马，为我牵着马儿，走在前头。
　　“格格，你醒醒啊格格！”
　　“啪啦”一声，画面如玻璃般碎开。
　　穆塔嘉哭着跑出来，“爷，求求您，您进去看看格格吧，格格一直在念着您！”她边抹眼泪边抽噎，“格格只怕是不行了，您进去看看她吧！格格现在昏昏沉沉的，可她一直念叨着爷的名字。”穆塔嘉跪倒在地上。
　　“混账！产房有血光之灾，我哥他怎么可以进去！”瓦克达举起右手，却还是没打她。
　　“我进去看看！”
　　“雅吉你冷静点！”阿碧拉拉住我，“我们俩都不会接生，进去了能怎么样？”
　　我看着僵持的几人，咬了咬牙，“扑通”一声跪在岳托面前。
　　“大阿哥……您进去吧……福晋见到您说不定就会好些。”我似乎在喃喃自语。
　　这是我第一次在他面前跪下求他，只见他身子一僵，竟有些不知所措了。
　　“求您了贝勒爷！像四阿哥说的，福晋要是有个好歹，我就死定了！”
　　这是我第一次求他，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我会为了阿木沙礼去求他。
　　到底是真怕阿木沙礼出事？还是因为阿木沙礼见到他，就有力气活下去，我就可以保命？还是担心一旦阿木沙礼出事了，他心里也会不舒服？
　　我看着他，忽然朝他磕了个头，“岳托！我求你了！”
　　我没将头抬起来，等到阿碧拉和萨哈廉将我扶起时，岳托已经不在眼前了。
　　“快醒过来！”从帐子里传出来的，正是岳托的吼叫声。
　　“给我听好了，你要是死了，我们的孩子、雅吉还有那个叫阿碧拉的姑娘都要给你陪葬！你手里可是四条人命！”
　　我一个趔趄，幸好阿碧拉在一旁扶着我。
　　“雅吉，你……值得吗？”瓦克达和阿碧拉俩人一起扶着我慢慢坐下。
　　我摇了摇头，只觉得脑子一片混沌，头靠在了阿碧拉的肩膀上。
　　萨哈廉沉默好一会，对阿碧拉道：“你回避下，我有话和她说。”
　　“雅吉，以后别玩火了！阿玛还有哈苏嬷嬷都很记挂你，别叫他们坐立不安。你也为大哥想想，他比我和四弟还担心你！你出了事，我们难道会好过？特别是大哥，你别看他好像天不怕地不怕，其实他比我们都脆弱，特别是一遇上你的事儿。你有个三长两短，他绝对会倒下的！”
　　“算了三哥，她心里哪里有大哥？”瓦克达要将萨哈廉拉开。
　　“你少说两句！”萨哈廉道，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雅吉，就算……就算你不为了我们俩和阿玛，好歹为大哥考虑考虑。”
　　我已经思绪乱成一团，全然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兄弟俩走到帐子附近，不住徘徊。
　　阿碧拉将我的头靠在她肩上，“你睡一会吧。”
　　就在好一阵死寂后，帐子里再次传出了阿木沙礼撕心裂肺的叫声。
　　她不过是个尚未二十岁的姑娘，却要受这种苦。
　　我听着听着，许是听疲劳了，眼皮竟然一点点眯上了。
　　待到醒时，是被一阵洪亮的啼哭声唤醒的。我抬起了双眼，只见天色已经微亮。
　　我听到了帐子里接生嬷嬷兴高采烈的道贺声，“恭喜贝勒爷，恭喜福晋，是个小阿哥！”
　　我从帐子上的投影看出，岳托正抓住了接生嬷嬷的肩膀，“福晋她怎么样？”
　　“老天保佑，母子平安。”
　　当“母子平安”这四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时，紧绷了许久的神经立即松下，我竟然紧紧抱住了阿碧拉。
　　“天啊天啊，姐姐，福晋真的没事。”
　　“老天保佑老天保佑。”说着，一滴水滴在了我的肩膀上。
　　阿碧拉的脸上正挂着一串泪珠，嘴角却挂着笑意。
　　“你也这么高兴啊？”我为她擦去眼泪。
　　“那是因为你没事了呗！”阿碧拉羞涩地笑了笑，抹去脸上的泪水。火光照耀下，她的眼泪闪着晶晶亮的光点。
　　“雅吉！”我正和阿碧拉高兴时，瓦克达在我身后喊道。
　　我转过身，也给了瓦克达一个大大的拥抱。萨哈廉见我们俩如此，也露出了笑容。
　　“你没事了！”瓦克达死命地抱住我，“幸好嫂子没事，不然我看你怎么办。”
　　我用力一拍瓦克达的背，“啪”的一声下，瓦克达发出小声的呻吟，“轻点！”
　　“我都没事了，你就别喊了。”我轻轻拍着瓦克达的背，就像在安慰一个受到惊吓的孩子。
　　“别了别了，大哥出来了。”瓦克达耳语道。
　　“你们两个狗男女在干什么？”
　　岳托愤怒地望着我，脸部肌肉紧绷，竟有着紧张与不安，他抱着襁褓的双手也在颤抖。
　　我和瓦克达相视一笑，瓦克达清了清嗓子，“大哥，我们俩怎么看都不像狗啊。”
　　我清楚岳托的心思，便道：“我们俩没什么，您多想了。”说着，我双唇咧开。
　　岳托紧绷的面部肌肉放松了下来，萨哈廉又说道：“大哥，你连四弟和雅吉都信不过？”
　　他定定地看着我，缓步向我走来，“来，给你抱抱！”
　　他将手中那个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宝宝递给了我。
　　一个闭着双眼的，满脸通红的小娃娃正在蠕动着嘴唇，眼角还挂着啼哭时遗留的泪珠。这家伙，完全不知道刚刚为了他我们有多么玩心跳。
　　“福晋怎样了？”
　　岳托走到我身边，掇着这小宝宝樱桃红的小嘴，“睡着了。她睡着前说，这次多亏了你，想要你做这孩子的义母。”
　　“你还是这小子的采生人，最有资格当他义母，不可以拒绝！”
　　“采生人”的意思，就是第一个见到新生儿的外人。
　　我啐了他一口，“谁要听你的！”可是我却先笑了出来，穆塔嘉这时过来把刚出生的婴儿抱走。
　　“穆塔嘉，带去让我阿玛抱抱吧。”
　　他好像想再给我个耳光，却是微闭眼睛后，将手缓缓垂下。
　　“你果然，果然只会叫我担心！”他侧过身，又忽然扭头望着我，神情复杂依旧。
　　“所以呢？让你的福晋死在路上？我就不信她要是真死了你还能笑出来！”我指着他的鼻子，语速快如火箭。
　　我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没等我想清楚，他忽然间转过身，嘴巴微张，神情一刹那只剩下了惊讶。
　　他的双唇在颤抖，突然间他一步上前，把我拥入了他的怀抱。
　　“雅吉……你……你是在担心我么？”
　　他说出来的每个字，都在发抖。他的心脏跳动非常快，不知在紧张什么。
　　是啊，我也不知道究竟何时，我开始会顾念他的感受。
　　他和阿木沙礼青梅竹马，情同兄妹，她要是死了，岳托不可能毫不难过。
　　“快点回答我！”他紧紧抱着我，似乎在期待着我肯定的回答。
　　“我……”我不知道，只是将双手放上了他的背，而后紧紧抱住。
　　他身子猛然一紧，环绕在我背上的双手似乎把我抱得更紧了。
　　这是……这是他第一次这么给我一个拥抱，也是我第一次被这个高大的男人抱在怀里。透过他的肩膀，我看到了远方绵延的山脉后，一轮红日开始露出自己的脸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