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作品名称:走出心的沙漠 作者:巧儿 发布时间:2015-08-28 09:47:55 字数:11775
都说女人就像花儿一样,是泡在水里的圣物。不仅需要阳光雨露的滋润,更需要男人的关爱与呵护。当然,职业女性除了这几方面的原因以外,工作环境的好坏,也能影响她们的心境。所以,一个女人生活得幸福不幸福,心情愉快不愉快,看她的脸色就能知道一切。
最近,紫灵的脸色非常好。这个说,任主任越活越年轻了。那个说,任主任能不能给我们透露点美容养生方面的秘籍,让我们也沾沾光啊。自从她担任副主任以来,大家叫她任主任叫的更亲切了,当然大家都知道这个任主任绝对不是以前那个任主任了。其实,紫灵根本没有什么美容养生的秘方啊。只不过是她最近心态平和,少了烦恼的折磨,才渐渐容光焕发起来罢了。
今天,吃过早饭,娘打来电话说,灵灵,你哥在村里换届选举中又被选上村长了。村里又盖了一批大棚,你哥承包了三个。你嫂子身体已经好利索了。她闲不住,每天都泡在大棚里,蔬菜都长得绿油油了。紫灵不等娘说完,就说,娘,千万别让嫂子干重活,累坏就不值了。嫂子毕竟身体刚刚恢复过来,不能像正常人一样劳动。
娘听了,就笑着说,你嫂子那人,你还不知道?一天不让她劳动,心里就憋屈的不行。自从能下地后,就没有消停过一天,她说,再不还完你家的钱,就不敢上你家了。
紫灵一听这话就生气起来,说娘是不是你又说嫂子什么了?五千元已经还了四千着急什么?再说,我们现在虽然集资盖房还有点欠款,可是也不在乎那点钱呀。以后别让我嫂子提这事,那点钱就算我资助伟宏上大学了。
娘听了这话,在电话那头长长地叹了口气才说,咱老任家的孩子,怎个个都这么倔呢?以后你们的事我不管了,你哥跟你嫂是一天想当作两天用,好尽快还完你的钱,你是提都不让提这事,随你吧,你只要不怕常新嫌就行。说着,不等紫灵道别娘就挂了电话。
紫灵攥着电话,愣了一会儿,就为自己的慷慨大方,心情舒畅起来了。因为一千元毕竟不是个小数目。她能毫不犹豫地说出这样的话,足以说明了亲情的伟大所在,不因富贵而亲近,不因贫穷而疏远,不因位高权重而结盟,不因落魄卑微而解体。
紫灵接完电话后,见常新坐在沙发上,边看报纸边聚精会神地听她的谈话,就心里咯噔地沉了一下,暗想常新一定又要发牢骚了。他一定会说,看看人家都大方啊。一千块钱一句话就送人了。或者会说,还是养闺女好,闺女是爹娘的贴身小棉袄。不料,他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倏地扔了报纸,拿起拖布就擦地。紫灵知道他心里一定很难受,就忐忐忑忑地告诉他,今年,她保证不买一件新衣服,哥哥嫂子借的一千元钱,就当她穿在身上了。
常新听了,边呼哧呼哧地擦地,边说,你这算什么话?好像我不同意给你哥钱似的。你拍着胸脯问问,我管过你吗?只要咱们还完朋友们的欠款,你愿意怎么安排那几个钱都行。不然,落朋友们的人情太多,就成负担了。
听了这话,紫灵紧巴巴的心一下就松下来了,抬起漂亮的大眼睛定定地看了看他,一片红晕就漫上了脸颊。因为,她认为常新的这番话,是两个人结婚以来,最中听最温暖的一次。她很高兴他没有对她含沙射影,也就避免了一次矛盾冲突的发生。说实话,以前他们吵架的原因,大部分都是因为他嫌她照顾娘家,要是他不反对她照顾娘与哥嫂,她爱都爱不过他来,哪还舍得吵架呢?所以,他的话就像冲破乌云的太阳,令她心旷神怡起来。虽然,她知道家里还欠李卫红三万块钱,但是李卫红这个与常新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一听她提出还钱的事就生气地说,三万块算什么?在我来说就是一两顿饭钱嘛,我的塑料厂每年净收入就是三百万,还差这点小钱吗?你要再说还钱的事,就是看不起我,以后咱们就别相处了。再说,当年要不是常哥给我跑下贷款,我这厂子能发展起来吗?别说借了三万,就是借给你们三十万我都愿意。
紫灵当然知道他们这种关系,是不能用一等于一来衡量的。因为,这种关系算得越清,就越距分崩离析不远了。因此,她告诉李卫红说,她暂时可以不与他谈论还钱的事,但是等他们攒够三万块钱,他如果不要,就等于害了常新。因为,他们平白无故花他的钱,就跟收受贿赂没有两样。并且还说,他要不想让好朋友有事,到时他乖乖地收下钱就行了。那天,紫灵还特意与李卫红写了张还款协议书。当然,那是趁着李卫红喝得晕晕乎乎的时候写好的,不然李卫红可不干不相信老朋友的事情。
卫红的三万块,咱们今年一定能还上,现在我已经攒下一万多了,到年底咱们再领点奖金,就能彻底摆脱债务缠身了。紫灵说完,就从常新手中接过拖布麻利地擦起地来。
常新擦了擦额头沁出来的汗水,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说,那就好,等咱们还完欠款,你想怎么安排那几个钱,就怎么安排吧,只要别缺我抽烟钱就行。
紫灵的心,随着常新的话就越来越愉快起来了,整个人也像东湖里的小金鱼一样美丽光洁照人起来。她把家里所有的屋子都清扫了一遍,包括每个犄角旮旯都用抹布擦了一次,然后做了一顿香喷喷的饺子。中午,念榄回来吃饭的时候,见爸爸妈妈笑嘻嘻地,就惊奇地问,今天是情人节还是愚人节呢?
紫灵夹了几个饺子放在念榄碗里,红着脸说,吃饭吧,哪有那么多废话?
常新见紫灵的话,像一瓢冷水浇在念榄的头上,淋湿了孩子的兴致就赶紧打圆场说,你妈是在庆祝呢。她要像凤凰一样浴火重生了。
念榄听得一头雾水,但是看着爸爸妈妈被幸福包围着,也就感到无比温暖了。于是,自告奋勇地说,今天我洗碗,吃过饭你们去休息,下午到滨河公园去玩玩。今天公园正式剪彩了,学校还派我们向领导献了花。那里比迎泽公园修建得还好呢。
常新不等紫灵开口就说,行,今天就罚你这个小懒虫洗碗,下午我们去公园。紫灵听了,没有说话,心里却像灌了蜜一样。因为,这滨河公园她早就听说修建好了,也早就想去看看了,只是没有伴侣的游玩还不如不游玩呢。所以,紫灵兴奋得没有午睡,悄悄地看了一本杂志。
常新起床后,依旧慢腾腾地喝了一杯茶,到卫生间洗了洗脸,紫灵便以为他早已忘记去公园了,便心情烦闷起来。这时,常新从卫生间出来,拿了一把折扇,又装了一盒烟说,走吧。
紫灵听了,就高兴地放下书,打开鞋柜,换了一双旅游鞋,拿了一把遮阳伞,跟着他就走出了家门。
七月的天空,湛蓝无比。街上到处播放着脍炙人口的红歌,各家店铺的门口都插着国旗,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八十周年。常新开车带着紫灵,一溜烟来到滨河公园大门口,才减慢了速度。紫灵抬头一看,公园里已经人海如潮了。她不等常新停好车,就甜甜地跳下去。公园里的空气十分新鲜,青山绿水十分迷人,到处都是欢乐的人群。她像一个久居深山的人,看到什么都惊奇、兴奋。凉亭内,长廊边,到处都是微笑的人群,紫灵走进他们中间,不知怎么突然萌发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孤独感,好像这里的繁华与她无关一样,不由停住了冲动的脚步。
一会儿,常新就气喘吁吁地跑来,不好意思地说,办公室小王打来电话说,行里有急事,要我赶快回去一趟。要不,你先转转,等我忙完了,再来陪你行不行?
紫灵一听,心就沉下去了。在炎炎烈日下,身处在一群陌生人里,这恐怕不是在享受生活,而是在接受煎熬吧?想到这里,紫灵不高兴地说,那我也回去吧。免得你再跑一趟。
上了车,常新看着紫灵说,又不高兴了?吃公家饭身不由己啊。等我退休了,一定好好陪你,你什么也不用做,只管好好看书,好好写诗。
一席话,说得紫灵像吃了一颗糖似的,紧皱的眉头舒展了,缩做一团的心也放开了,脸上便现出了灿烂的笑容。因为,她是个知道感恩的人,别人的一句话或者一个友好的眼神,都能令她感动不已,何况是她最钟爱的人,说出这样的话,她能不激动吗?车在街角拐弯处停下来,她默默地跳下去,就向家里走。
从这里到紫灵的家,是一条深深的小巷。小巷幽幽,寂静无比,她每次走在这里,就感到十分惆怅,十分心寒。因为一旦踏上这条小巷,就意味着她要走进一个孤独的世界,得违心地接受忧伤的洗礼。可是,今天她走上这条小巷,心里却全是幸福和快乐。因为这个小巷的尽头,她有一个温暖的家,还有一个开始给予她温暖的男人。
正当她沉浸在无限遐想中的时候,从小巷中间停放的黑色轿车里,走出一位身材魁梧的男人。她定睛一看,心里就不由沉重起来,脸上却现出了笑容。因为,这人便是天天去找她贷款的亲亲娱乐城的老板吕永珍。
说起吕永珍,桃源县没有一个不认识他的人。据说他是个多功能人才,什么行业的生意都做过,只是跟着他一起做生意的朋友兄弟们,都有房子有车了,他却仍然租着房子住,租着车子开。听说,他在省农发行有个亲戚方便贷款,生意就做大了,亲亲娱乐城的连锁店遍布了全省。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就只剩下桃源县一家了。
就在紫灵刚刚分管信贷、稽核、财务工作不久,吕永珍就找来了。
那天,紫灵刚刚走进办公室,吕永珍就走了进来。这个身材魁梧相貌堂堂的男人,有四十多岁,浓眉大眼,留着一头浓密的长发,笑眯眯的脸上没有一丝皱纹。也许他生活得太过舒心惬意,所以他的额头明亮得就像女人刚做过美容一样。他全身穿着名牌服装,右手提着苹果牌皮包,左手拿着苹果牌手机,却没有一点点个体户的低级味道,反而给人一种高山仰止的感觉。他站在地上,恭恭敬敬地递给紫灵一张名片说,任主任,我叫吕永珍,是你哥紫森的好朋友。刚毕业那会儿,我们曾在一起干过泥瓦活,虽然受了老板不少气,但是我们却成了生死弟兄。今天,我来找你,也是仗了紫森哥的胆。不然,我可不敢踏进你这个门槛。
紫灵接过名片笑了笑,却没有接这个话茬。因为,她知道哥哥的为人,决不会给她添麻烦,就大方地请他坐下来说话。
吕永珍坐下后,先从扩大企业生产,讲到党的惠农政策,一会儿就谈到了企业的经营之道。他说,任主任,只要有资金扶持,在桃源县我一定能将亲亲娱乐城,建成一座集商贸、餐饮、休闲、娱乐为一体的明星企业。说到动情处,他连称呼都变了,灵姐,我叫你姐行吗?不等紫灵点头,他就接着说,灵姐,我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你要能帮助兄弟贷上一百万元,兄弟在扩大规模后,聘请你当名誉顾问,终身在娱乐城免吃免住。
紫灵放下吕永珍名片后,边整理写字台上文件,边耐心地倾听他说话。可是,当她听到他的许诺时,她心里一紧,拿文件的手就不由抖了几下,抬起头瞪着大眼睛吃惊地看了他一下,他就红着脸停止了讲话。顿时,办公室里便陷入了寂静与尴尬之中。紫灵为了打破这种沉闷的气氛,就走到饮水机旁边接了一杯水,放进几片茶叶,递给吕永珍说,这是我嫂子自己做的野菜茶挺环保的。
吕永珍接过茶杯,有点受宠若惊地连声称谢说,谢谢灵姐,谢谢灵姐。然后,大大地喝了一口,烫得他倏地一下就咽进了肚子,脸便涨得通红起来。
紫灵也像被烫伤一样,脸上的血色素立刻聚集起来,像熟透的苹果一样。她假装没有看见吕永珍的窘样,也倒了一杯水,喝了一口。她知道他是个讲义气的男人,所以让朋友们在自己的企业里,发展壮大了势力,最终肥了别人瘦了自己。可是,企业的经营之道,仅仅是重感情讲义气就能发展起来吗?
想到这里,紫灵说,永珍,你的情况我基本上清楚了,项目不错,想法也很好,但是大额贷款必须经过理事会的研究。要是贷三两万,我查查账,只要没有呆账,现在就能给你办理。可是,你说的一百万,我可做不了主。再说,即使给你办成了,也不能给我任何报酬,否则,就是往职业犯罪道路上推我。
吕永珍赶紧就说,灵姐,你说这话就不对了。还没有吃回扣,就先把自己吓倒行吗?再说,现在除非找理事长贷款不出回扣钱,其他人给的少了都不行。由于激动,他的脸就涨得更红了。
紫灵倏地一下站起来就问,谁吃回扣了?你可不能无中生有啊。如果真知道有人吃回扣,你可以检举揭发,遏制这股不正之风嘛。因为在她的印象中,信用社员工,理所应当地为农民服务,怎么能干这种中饱私囊的事情呢。
吕永珍见紫灵生气了,像一只愤怒的狮子,满脸都是威严,就赶紧笑着打哈哈说,灵姐,我这道听途说来的话也能当真?再说,别人的事情让别人管去,咱咸吃萝卜淡操心干吗?只要你帮我贷上一百万,让我扩大了娱乐城的营业就行,其他的我才懒得管呢。
这时,电话响了。紫灵赶紧接起来听了一会,放下就说,永珍,你的事,等我们研究一下再说。老孙找我有点事,得去他办公室一趟。说罢,站起来又递给吕永珍一支烟。吕永珍无奈地接过来,在手里把玩了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走出去。
那天,紫灵去孙大华办公室办完事,到信贷股查看了历年来拖欠贷款的花名,确信吕永珍是其中的一员后,心里也就有了底。第二天,吕永珍又来找紫灵时,她就详细地告诉了他不能贷款的原因。可是,吕永珍像着了魔一样,照样每天到紫灵的办公室来问贷款。紫灵实在没有办法了,就悄悄告诉办公室乔兰说,以后一见吕永珍来了,就想办法把他叫出去。
紫灵原以为这样做就能避开吕永珍的纠缠,不想现在却被他堵在这里了,只好微笑着迎上去,装作吃惊地问,永珍,你在这里干嘛呢?
吕永珍依旧笑眯眯地说,灵姐,我是来找你的。
紫灵停住脚步问,找我有事吗?
吕永珍说,灵姐,这里说话不方便,咱们到你家谈去。从车上取下一个皮包,用遥控器锁了车门,像熟识多年的老朋友一样,迈开大步就朝紫灵家走去。
紫灵不情愿地跟在吕永珍身后,悄悄地看了看他手里那个沉甸甸的皮包,心里就打起鼓来。暗想,他包里肯定有贵重物品,要是他拿出来硬扔到她家里怎么办?不行。千万不能让他放下东西,那样就说不清楚了。突然,她灵机一动脸上就浮现出一个灿烂的微笑,脚下的步子便沉稳了许多。终于,走到大门口了。她习惯地摸了摸口袋,顿时吃了一惊,赶紧拉开挎包就翻,翻了一会儿,便抖了抖挎包,不好意思地叹了一口气说,真糟糕,忘带钥匙了。一定是刚才走的急,常新锁门时,我没有在意,钥匙就拉家里了。这可怎么办才好呢?门进不去了,只能在门外招待你了。说吧,有什么事?
吕永珍说,灵姐真是贵人多忘事啊,怎么能连我找你帮忙贷款的事也都忘了呢?
紫灵笑了笑说,永珍,不是我忘记这事了,也不是我不帮忙,实在是帮不了你。你看,联社规定有呆账的贷款户一律不准再放贷,按理说你的款不能作为呆账被挂起来,既然已经挂了一百多万,就不能再贷了。
吕永珍不等紫灵说完,就拉开皮包拿出十几个身份证神秘地说,灵姐,我找了十几个人的身份证,你就按小额贷款的标准贷在他们名下就行。小弟决不会忘记姐姐的大恩大德的。
紫灵一听这话就沉下脸来说,不行,不行,这可真的不行。用他人身份证贷款,这属于欺诈行为,更是国家不允许的事情。我怎能明知故犯呢?
灵姐,你就帮帮小弟吧。吕永珍边往紫灵手中塞皮包,边诚恳地说,灵姐,这点小意思你拿着去打点其他人,我知道现在的官难当,谁也得罪不起,谁也领导不了。
起先紫灵还客气地推让着说,别这样,别这样。后来见吕永珍铁了心似的要给她皮包,她就生气了,使劲把包往他怀里一扔,朝大街上便跑。
紫灵跑出小巷,来到大街上,就完全暴露在烈日下了。下午的阳光,紫外线强得让人心寒,一束束光线密密麻麻地刺在紫灵身上,就像激光一样具有杀伤力。她实在抵挡不住太阳的暴晒了,只好沿着街道上少得可怜的阴影走,一会儿胳膊和脖子上,就起了一层细小的疹子。她在拐弯处,假借挠痒痒,回头扫视了一眼通向她家院子的小巷,见吕永珍的车驶出来了,她才绕道向小巷里跑去。
大门就在眼前了,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生怕吕永珍倏地一下又出现在眼前一样,警惕地朝前后左右看了看,才放心大胆地摸出钥匙去开门锁。
这时,突然传来一声怯怯的叫唤,任主任?!她倏地扭过头来一看,原来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下一位精神矍铄的老人了。
这老人六十多岁,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卡其色中山装,肥大得几乎还能装进一个人。老人满头白发,脸上的皱纹像刚刚耕过的土地,阡陌纵横着一条条深深的犁沟,手里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用各种碎布拼成梅花图案的挎包。他一见紫灵回过头来,就倏地一下将布包揣进了怀里。
紫灵不解地看了看眼前这位陌生的老人,就微笑着问,大爷,你在叫我吗?
呵呵。老人不要意思地笑笑说,是啊,任主任。紫灵边开门边又问,你找我有事吗?老人用更低的声音说,找你想贷点款。紫灵就说,找营业部就行,他们具体做业务。老人难为情地说,他们不给贷,我才来找你的嘛。
在信用社贷不上款,一定是不具备贷款条件。看来,得给老人做做思想工作呢。紫灵想着就打开大门,回身招呼老人进屋里谈话。不料,老人看了看两只脏兮兮的脚说,不进去了,就在这里说几句吧。我这鞋子泥多,一踩准是俩脚印子。
紫灵听了,一下子便想起了娘与哥哥,他们一定也有过不敢走进别人家的经历,不禁长长地叹了口气,就像拉着娘一样硬拉老人走进屋子,把他按在松软的沙发上。
老人坐在沙发边上,不知如何是好,几次想站起来,都被紫灵制止了。后来,见紫灵实在诚恳,才安心地坐在那里,平复了一下心境,开始讲起他贷款的原因。
原来,老人是下河湾村人,儿子是个残疾人,媳妇也不太聪明,可是孙子却非常优秀。今年,孩子考上西北大学了。可是,家里一分钱都没有,怎么交学费就成了他们最大的难题。孩子看到爷爷起早贪黑地干活,也挣不来多少钱,就非常懂事地告诉爷爷说,他不想上大学荒废时间了,他要到社会上闯荡闯荡,争取早日干出一番事业,好让一家人过上幸福生活。
虽然,孩子的话说得坦诚,但是背过身去擦眼泪的样子,却让老人的心情更加沉重起来。他本来就觉得愧对孩子,让孩子生活在穷困潦倒的家庭里,现在怎么能再让孩子失去这次上学的机会呢?于是,他向孩子拍着胸脯保证道,孙子,你就放一百个心吧。一万块的学杂费,爷爷到时候一定会一分不少地交给你。从此,老人起得更早,睡得更迟了。他边当搬运工,边四处借钱,可是穷人的亲戚能有钱借吗?尽管他转遍了所有亲戚,一共借回来的钱也只有一千多元。正当他一筹莫展的时候,有个邻居悄悄告诉他说,信用社能贷款。于是,他就找来了。
紫灵一边耐心地听着,一边倒了一杯开水,放了一勺蜂蜜,递给老人。待老人讲完后,略一沉思才说,大爷,你去找找县教育局吧,那里每年都有扶持贫困大学生的贷款项目,你到那里贷款利息少。
唉,老人长长地叹了口气说,任主任,你是不知道啊。教育局分管这事的韩副局长,一见我就像瘟神一样躲得远远地,咱哪里能跟人家说上话?听人们说,助学款都贷他家亲戚了。我与人家一不沾亲,二不带故,就是跑断腿也贷不上。老人伤感地说完眼里就盈满了浑浊的泪水。
真是谣言能杀人啊。紫灵不敢保证别人做不做这种营私舞弊的事情,韩玉敏她可是知根知底地敢保证没有做这种事。因为,韩玉敏是常新的表姐。前几天为了扶贫助学的事情,还向她诉苦说,为这助学金的发放,愁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原因是玉敏两个家庭条件不太好的亲戚,孩子们都考上了大学,按理说也够扶持的条件。可是,市里给县里下发了五十个指标,报名的却有三百多个。在评审的时候,玉敏没有提她亲戚的事,让紫灵贷了款说成助学金给了亲戚,差额利息也是她悄悄给补上的。可是,这位老人为什么没有贷上呢?
紫灵不由问道,大爷,你就没有找了找贾局长?
找了,局长说我去晚了,已经全部定下指标了。
紫灵说,你就没有早点打听到这个消息?
老人垂头丧气地说,我一个农村老头子,上哪里去知道情况?家里没钱买电视,广播盒子又是个哑巴,你想我能早知道了消息吗?老人说着,突然眼睛一亮,有点不好意思地忸怩起来,他摸着光秃秃的脑袋说,任主任,你给我贷点吧。我这身子骨没病,只要好好干上一年,这点贷款算不了什么。老人见紫灵没有答话,就用一种恳求的口气又说,任主任,就当你心好,可怜我这老头子行吗?
紫灵的心钝了一下,却硬着头皮说,大爷,信用社贷款是有条件的,不能因为我可怜你就违反规定。你要能找到担保人,或者有抵押,才能给你贷上。
唉,去哪里找担保和抵押啊。也许这就是命吧。早年老婆子不生养,东庙烧香西庙磕头,求爷爷告奶奶总算生了个儿子,一家人刚刚高兴了几天,却发现儿子是先天残疾人。好在老天有眼,让残疾儿子也娶了媳妇,还生了一个聪明厚道的孙子,看来孩子也是个欺负土坷垃的命哪。老人擦擦快要流出来的泪水说,任主任,那就不麻烦你了。说完,提起那个沉甸甸的布包就往外走。
紫灵的心,被老人的眼泪给淋湿了,好像又体会到娘当年的痛心了。一想到哥哥现在窘迫的生活,悲惨的遭遇,她的心就像挨了一刀似的疼痛起来。她猛地打了个寒颤,陡然升起了一种强烈的帮助老人克服困难的欲望。她不想让这个好学生,失去上学深造的机会,最终陷入哥哥一样的生活困境。她想了想柜子里的存折,就急忙朝走到门口换鞋的老人喊,大爷,你需要贷多少款?
老人听到喊声,知道事情有了转机,倏地扭回头来,眼里就闪起了希望的亮光。他欢快地说,不多,不多,八千块就行了。
紫灵说完,那好,明天上午你来找我办理手续吧。
太谢谢你了,任主任。这钱,我肯定能还上,肯定能还上,咱活人不欠活人钱。老人连说话的口气都变得亲切起来了。任主任,你真是菩萨心肠,好人会有好报,我代全家人谢谢你。老人说着,眼泪就哗啦啦地涌出了眼眶。
紫灵的心,再一次被震撼了。她想不到举手之劳的帮忙,竟能这么感动老人,眼前又浮现出了娘当年借钱时的沉重。要是当年娘能借到钱,哥哥也不至于沦落到现在这种地步。于是,她赶紧告诉老人说,大爷,你快回去吧。别忘了明天上午来找我。
老人嘴里答应着行,行,行,手却一直不停地解挎包带子。待解开后,就紧走几步来到茶几边,从里面就掏出二十多个黄灿灿的年糕。
紫灵见了,赶紧抢过挎包,就往里面装糕。老人好像非常生气似的,牢牢地抓住挎包不放手,嘴里还嘟嘟哝哝地说,庄户人的一点点年糕,又不是黄金白银,让你犯不了错误。紫灵见老人誓死不松手,就不再推让了,随老人走到大门外时,猛地塞进老人口袋里一百元钱,就赶紧返身回来关住大门说,大爷,你回去吧。任凭老人一直敲门,都没有打开。
回到家里,紫灵像伤了元气全身虚脱似的,就瘫倒在沙发上起不来了。她的思绪,马上从帮助老人的慰藉中,游走到了哥哥清苦的生活里,便有一种掉入万丈深渊里一样的绝望。她望着家里优雅的摆设,舒适的环境,就再也没有勇气去想别的了。
也许感性的女人都很脆弱,常常需要一种关怀,一种呵护,尤其在无助寂寞的时候,更需要心灵的慰藉。可是,紫灵又是一个特别的女人,对关怀与呵护的祈求,从来不会表现在那张俏脸上,或者美丽的眉宇之间,而总是像一只受伤的小猫,躲在一个没有人知道的角落里,悄悄地自我安慰。此刻,紫灵就有一种遁世绝俗的想法,有了一种钻进网络的冲动,尽管她每天都被这种冲动折磨着,每天都用百倍的努力小心地克制着,今天她还是有点忍不住了。
长期以来,当她渐渐明白,自己在精神上对蓝天的依赖,犹如一个瘾君子对毒品的期待时,就感到了一种潜在的危机。她便暗暗告诫自己,不能太对蓝天用心,不能让苦心经营起来的家庭,因为感情出轨而分崩离析,更不能让身体里蕴藏下一颗蠢蠢欲动的心。那样既对不起常新,更对不起田榄。因为,在她的灵魂深处,始终为田榄留着一席之地,尽管十几年来在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碰撞中,她的爱被琐碎的生活,销蚀得只剩下夜深人静时,在梦里残留下的一点点温馨;尽管忙碌的身体,一直耕耘在家庭的田野上,但是,她的情感依然固守着那片未曾播种过的处女地;尽管她已经戒网多时了,今天她还是控制不住情绪地走向了电脑。
她想,只上网浏览一下网站,只隐身看看蓝天火热的头像就下线。可是,当她打开电脑登陆上QQ时,她就呆住了。只见屏幕上写着:灵,我爱你。
熟悉的爱称,深情的话语,一下就将紫灵构筑起来的理智防线给击毁了。望着眼前屏幕上的字眼,她的眼睛不眨了,呼吸粗重了,心跳加快了。
尽管后面跟着写道,玲,对不起,发错了。但是,她知道灵这个字眼的分量,那是田榄的专利,只有他才配这么叫她,只有他才会这么叫她,她甚至感到最后的那句话,是蓝天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举动,让她更加确信他就是她的田榄。
于是,她眼前立刻浮现出田榄高大英武的样子。她再也控制不住思念的潮水了,不由惊呼起来,苍天啊,为什么要这样捉弄人呢?为什么要让苦苦思念二十多年的人,出现在网络的另一头呢?怪不得每次与蓝天聊天时,都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都有一种心灵相通的甜蜜呢?哦,所有疑问都被眼前这激动人心的称呼给解释得清清楚楚了。灵,这个简单而富有诗意的称呼,就像五笔字根一样,在她的人生字典里,只有田榄拥有使用权,而灵灵这个叠词,才是常新的专用。假如蓝天不是田榄,即使蓝天真的爱上她,也应该用她网上的称呼啊,怎么能如此准确地叫出她的爱称呢?太多的疑问和不解,让她失去了与蓝天聊天的勇气。好半天,她才打开聊天记录,一行一行地看起来,当她看到一段对话时,就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
真相永远比假象令人难以接受。这句话,不知道是哪个哲学家说出来的,还是紫灵此刻突然萌发出来的。当紫灵真正知道网络上的蓝天就是田榄的时候,她的精神防线彻底地坍塌了,二十多年来的酸甜苦辣一起涌上心头,一刹那竟然变成了对田榄深深的怨恨。她甚至宁愿让虚幻世界里的蓝天存在,也不想让真实世界里的田榄出现了,于是她努力地克制着波澜起伏的情绪,努力让恨淡化去爱的浓度。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最终她还是升腾起了想与他说说话的欲望。她见蓝天,哦,应该叫田榄了。她见田榄在线,心就又怦怦地跳起来,像初恋时每次见到他时的感觉一样。她实在想看看现实中的田榄,被岁月的沧桑,生活的年轮,心灵的剥蚀,磨练成什么样子了。可是,又怕她苍老的容颜,诋毁了在田榄心中的印象,便犹豫起来,手中的鼠标虽然指着田榄的头像,却始终没有勇气点下去。这时,田榄的QQ暗了,他下线走了。她的心像被细细的绣花针扎了几下,暗想,电脑那头的他,也一定是思潮滚滚,感慨万千。但是,想想现在的生活,紫灵只得将本已搁浅的爱船,销毁在平静的港湾,不能让不该发生的感情,影响了各自的生活。
紫灵无声地哭了,手指随着波动的情绪在电脑上就敲出了《燃烧吧!我的篝火》:
昨夜点燃的那堆篝火
是否还在燃烧
熊熊火光下
那张灿烂的笑脸
是否依然翘首等待?
别怪我的无情
给你带来新的伤害
逃离也不是任性
分别更是为了明天
不再是一片空白
窗外
景色在瞬息万变
依窗而立
我的心却装满无奈
逝去的青春韶华
依旧残留着
一缕温情半缕爱
从繁华似锦的都市
回归到秋色萧杀的乡村
多么像一路走来
留在记忆深处
那个沧桑的站台……
紫灵面对屏幕上的诗歌,心释然了,泪反而流得更猛了。她实在不能抑制内心奔涌的思潮,脑海里对田榄的怨恨,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已经化作刻骨铭心的思念了。她盯着死灰一样的田榄QQ头像,就像看到田榄那双清澈的眼睛一样,而那双明亮的眼睛似乎又给了她某种启示似的,让她在倏忽之间就点开了他的视频。本来这只是她的一个下意识动作,她只想让灰灰的头像给她一点精神安慰,假装两人在面对面地谈话。因为,她知道他早已下线走了,她之所以这样做,既出于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纠结,也是想让失望的大雨浇灭正在燃起的对青年生活的回忆与向往的火花。
田榄的视频窗口里,一直显示着对方不在线,可能无法接收你的视频请求等字样。面对这几个陌生的字眼,紫灵心里反而升起了一种坦然与平和。这种感觉连紫灵都感到有点吃惊,因为在不久前,她是多么渴望见到他那火红的头像,多么渴望他送给她的那一缕网络上的阳光啊。可是,当她知道他曾经是她梦魂牵绕的人儿时,反而升出了一种置身事外的淡定,能不令她吃惊吗?就在她心境归于澄明的时候,聊天窗口里突然出现了一个胖乎乎的中年人。这个人,戴着一副近视镜,有一个宽宽的下巴,微微前倾的额头,整个脸的轮廓都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只是太阳穴近旁一个深深的疤痕,像一条蜈蚣一样爬在那里,看了令人心里升起一种不愉快的感觉。只见他眼睛直直地对着屏幕看了半天,才凄厉地叫出声来。
灵——
这一声呼唤,通过喇叭一下就射穿了紫灵的心扉。她听了,一下就怔住了。眼前这个男人是谁?难道他就是梦中的田榄吗?可是,这分明是田榄父亲戴了一付眼镜啊。她怎么也不相信,这个满脸沧桑,眼睛痴楚,鼻梁高挺,嘴唇下弯的男人,会是二十多年前,生龙活虎的田榄。她呆呆地盯着视频,也不知道田榄同样被她的满脸风霜击碎了心,她忘记了打招呼,她甚至连叫出榄子的勇气都没有了。好像二十多年来,时时刻刻念叨的榄子这两个字,早在十六七年前就专属于女儿了。眼前这个男人早已与榄子这两个字脱离了关系,他不再属于痛苦的回忆,也不再属于美好的未来,只属于沉默了。让一切都停止在暴风骤雨的过往吧,让一切都夭折在不能忘怀的被爱摧残得遍体鳞伤的思念中吧,让滚滚的思念之水逝去,变成新生活的开始吧。她的无言,竟然让泪水都划上了句号,她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直到他再次喊出灵你好吗?她才猛然醒悟过来,哦,眼前的男人真是令他魂牵梦绕了二十多年的田榄,于是,她揪心地说了声,嗨——虽然,这个字眼是专属于常新的,但是今天她却在这里喊出来了。
语言的潮水,像被困久了的滚滚洪流,一旦打开一个细微的缺口,所有细枝末节就会肆无忌惮地奔涌出来,田榄急切地想知道紫灵这段时间没有上网的原因,紫灵却是急于想了解他额头上那个疤痕的故事。因为,二十多年来对他的思念,早已被生活的琐事冲淡得没有了清楚他消失的欲望,只盼望他能平安快乐就好的想法。于是,田榄就详详细细地向她讲述了,二十多年来不同凡响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