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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作品名称:大商道      作者:王戈      发布时间:2015-08-24 19:32:00      字数:9443

  几乎就在汪天山回乡的同时,神鳖集团的第三大股东,董事成耀华从湖北武汉乘飞机飞到达位于广州沙头的公司总部。
  见到正在办公室等候他的公司副董事长兼常务副总经理黄水根,成耀华劈头就问:“你这算么回事嘛,老根,你讲得天花乱坠,哄到天山盘下长新公司,这才几个月,怎么就搞不成器了?”
  黄水根接下他的密码箱,拉着他便往外走:“车子就在楼下等,你先跟我去东莞啦,路上我再跟你讲嘛。”两人上了楼下的奥迪。
  位于东莞市东平镇东淋大厦8楼的东林集团董事长办公室里,东林集团董事长兼总经理、爱神科技发展股份有限公司蕫事长洪正金将套着一双老布鞋的脚架在宽大的老板桌上,眼睛盯着手上的一份材料,漫不经心地听着爱神公司常务副总经理郑凯的汇报。
  郑凯讲了半天,见洪正金一点反应也没有,有些摸不准老头子的心,迟疑起来,提起暖瓶给他茶杯里续了些水,试探着问:“董事长,您看这事……”
  洪正金这才抬起眼皮,拿手上的资料朝他摆了摆,说:“你说,接着说。”顿了一下,又像是对郑凯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这姓汪的龟儿子还不错嘛,有点像我,啊,是不是?”
  郑凯马上附和:“对对,您是靠种植起家,他是靠养殖发家。1997年他从中南大学机械系走读毕业,1998年接手他父亲的一家专门经营甲鱼的餐馆;1999年开始有意识地收购蓄养并经营野生甲鱼。据资料提供种苗并进行销售;2001年在贵阳成立夜郎神鳖公司,2002----2004年间的甲鱼大战中暴富;2005年与广州甲鱼经销商黄永根和湖北人成耀华等组建鳖神集团,将公司总部迁到了广州。”
  “你们看看人家,你们看看人家!”洪正金将手中的报告书摔到了桌子上,打断郑凯的介绍:“人家干得多好呀,你们却把好好的一个爱神搞得乱七八糟,都让人家给ST(特别处理)了。你倒是说说,你们一个个硕士博士的有个屁用!我读过什么书?他姓汪的读过什么书吗?”忽然记取汪天山也在什么学校读过,便把下面的话咽回去了。
  郑凯感到有些委屈,嗫嚅着申辩道:“我到爱神不到一年……”
  洪正金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口气和缓下来,安抚郑凯:“我不是责怪你们,包括林同兴,我没有免你们的职嘛。你这次在收购长新这个事情上干得不错,我不是还推荐你当上了常务副总经理?我只是提醒你们,做生意,最要紧的是赚钱。花架子要不要?也要摆,可最终还是要赚钱才行!这几年你们,啊,当然,主要是指林同兴,名堂玩尽,高科技,赚了没有?资产经营,赚了没有?2004年爱神上市的时候,母股利润多少?5毛4!去年亏了多少?6毛5,今年再亏人家就要把咱们劈了踢了PT(特别转让)。爱神靠什么起家?就是靠传销嘛!我洪正金是干什么出身?菜农!我就知道三担牛屎六箢箕……”
  洪正金说着,拈起郑凯的报告书摇了摇,道:“你们不要搞这么大块头的东西要我看,我不会费这个神的。你就告诉我,这桩买卖赚不赚,赚多少?做生意就是要紧的是直觉,懂吗?”
  “那您老的直觉是……”
  “我看这姓汪的小子不错,你们就把他的王八公司收过来,让他帮我们赚钱嘛。毛主席他老人家就说过,当领导,除了出主意,就是用干部,你们要学会让别人帮我们赚钱。”
  “可是,林总对这个方案有些保留意见……”
  洪正金朝他扬扬手:“林同兴的工作我来做,你先干吧,这事我拍板。”
  郑凯心中喜不自禁。他尽量压抑自己激动的心情,去取洪正金扔到老板桌外边的报告。可他感到自己伸过去的手,还是控制不住地有些颤抖!
  郑凯取了报告书,刚要离开,腰上的手机响起,他接过电话,还没开口,洪正金桌上的电话也响了起来。他不敢影响洪正金,立即跑去屋角接电话。
  电话是洪水根打来的,他告诉郑凯,他和成耀华已经到了郑凯的办公室。郑凯向他简单地了解了情况,告诉自己正在洪正金办公室,要他等一等,自己马上就过去。他接完电话,忽然想到是不是让洪正金见见这两个人。
  郑凯走到洪正金面前。
  洪正金电话还没有接完,见到郑凯过来,突然不做声了。他看了郑凯一眼,朝郑凯挥挥手。
  郑凯立即知趣地退开了。他想,老头子一副兴趣盎然的样子,倒像是同哪个野婊子说话呢。这时,他听见洪正金哈哈一笑,称了一声“小老弟”,然后眼睛望着自己,毫不掩饰地说:“你不愧是个干大事的人!不错,我这里有人呢,待会我跟你联系。”
  郑凯知道自己可能猜错了,看来与洪正金通话的是个姓买的男人。怎么有人姓这个的?对了,说不定他们在说暗号呢!看见洪正金神秘兮兮的样子,仿佛是正同人在电话中谈论什么机密的事情。不知道这老狐狸同这个什么买老弟在搞什么阴谋!郑凯想,不过我现在没心思去管这个,我自己的事情还忙不过来呢!
  郑凯将为自己的大意付出一生的代价!
  看到洪正金挂了电话,郑凯赶紧上去请示:“董事长,鳖神公司的人已经来了,您是不是接见一下?”
  “汪天山来了?”洪正金绕有兴趣地问。
  “是他的两个副手。”
  “那就免了吧!”洪正金把套着老布鞋的脚朝桌上一伸,双手往头上一抱,身子一仰,靠到了椅背上。
  郑凯把洪正金办公室的门带上,他听到那“嘭”的一声,感觉到是自己提在嗓子口的那颗心落地时发出的。这是一个转折!他想,如今我郑某人尚方宝剑已经到手了!从现在起,我要让你们见识见识博士的屁有什么样的妙用。
  对于这个三十五岁的经济学博士而言,郑凯觉得自己早就过了冲动和做梦的年龄,他所应该拥有的只是计划,精确、缜密、切实可行的计划!大学毕业后,他苦苦熬了三年才考取了人民大学的市场经济研究生班;为了弥补学位的缺陷,又经过一个艰难困苦的五年计划,他才终于玉汝于成,拿到了经济学博士文凭。然而,信奉“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的郑凯此时却仍然一无所有:没有房子,没有位子,没有票子,甚至没有女子!除了一个博士的空头衔,除了满脑子天才的计划。看着那些他素来瞧不起的同学同事朋友一个个升官发财娶妻生子,日子过得红火惬意,他再也在象牙塔里呆不下去了,他舍弃了教书的机会,应聘来到了爱神这个正在走下坡路的上市公司。他坚信越烂的地方就越有机会。他忍耐了几乎一年,也努力了将近一年,苍天不负苦心人,一切都按照他的计划在进行,如今机会终于来了:他完成计划第二步----资本原始积累----的机会,马上就要到来了。
  郑凯没有急于去见正在办公室等候他的刚从广州赶过来的黄水根和成耀华,而是在离办公室不远的地方拐进了“奇香”茶馆,在走出最关键的一步棋之前,他需要把计划的细节再仔仔细细地疏理一遍。这是他办事的原则。
  奇香的老板娘阿真一见郑凯进来,马上默契地把他让进了最里面的包房,然后亲自给他送来了一壶功夫茶,为他沏上一杯,靠在他身边坐了下来。郑凯伸手揽住阿真的腰,让她坐在自己腿上,脸喂着她的背,嗅着这个结束他处男生活史的成熟女人浸润在浓烈香水气味之下撩人的体香,他发达的大腿紧张地运转起来。
  首先要考虑的是林同兴的反应。这位华裔马来西亚总经理是一个蕫事会矛盾调合的产物,以行家的眼光看,他是一个精明的管理者,但他绝不是一个天才的商人,郑凯知道自己很快就会取而代之。林同兴显然已经感觉到了来自郑凯的威胁,可他在爱神两年多的作为已经把自己逼上了不归之路,尤其是在长新公司收购事件中的败笔,简直就是他为自己买下了回吉隆坡的单程机票。想到长新事件,郑凯不禁对自己天才的作用得意不已,正是因为有了这一事件,才使得自己的地位在爱神异军突起,迅速达到了可与林同兴抗衡的地步。想到长新事件,他的思路自然而然地转到了成天娇的身上。这个天生尤物,这个冷面美人,这个自己多年以来可望不可及的梦中情人,有朝一日,我郑某人终会叫你低下你那高贵的头颅,跪倒在我的胯下!他开始兴奋起来,呼吸节奏加快,搂在阿真腰上的手也有些僵硬。阿真明显感觉得到郑凯身体的变化,她扭动身子,换过姿式,让自己的胸贴了上去。郑凯突然站起,解开了裤带,急不可奈地将阿真的头摁了下去。阿真被他惹得欲火中烧,狠狠咬了他一口,扑到他身上,骂了一声“死鬼”。
  郑凯眯上眼,躺在沙发上,开始琢磨另一个对手:汪天山。到目前为止,诱使汪天山置换长新公司的股权是郑凯最得意的一着棋。汪天山这肿类型的暴发户是他最痛恨的一类人:人类都进入了知识经济时代,我这个高智商的博士至今一贫如洗,汪天山这样的白痴凭什么腰缠万贯?在他印象中,汪天山这个傻瓜就像小时候他家牛栏里饲养的那条听话的黄牛,他愿意牵到哪,牛就会跟到哪。至于这种暴发户,他自信可以毫不费力玩弄于股掌之间。但在大战前夕,他宁愿自己把问题考虑得复杂些。对汪天山应该注意些什么?很显然,汪天山所以取得今天这样的地位,肯定在某些方面有其过人之处。从自己所掌握的有关汪天山的资料来看,这个人是个胆大妄为的亡命之徒,办事心狠手辣,有朦胧不清的黑社会背景。对于这个人,在战略上可以藐视他,但在战术上却要重视他,不到万不得已,不要逼他狗急跳墙。感到阿真在哼哼唧唧地磨擦自己的身体,郑凯轻轻地用手摩擦了他有些发硬的脖颈。阿真似乎得到了暗示,又开始套弄起他来。
  郑凯惬意地享受着阿真温柔的嘴唇,现在他紧掂量一下自己的“同志”。一个好汉三个帮,要想实现自己第二步计划,研究生班的同学谷旺龙是个最重要的人物。但从严格的意义上说他还不能算是“同志”,充其量,他只能算是个中介人。作为鸿达证券公司的总经理,他只是为我郑凯物色了几位股票市场上呼风唤雨的实力派投机大户。他当然会对我的计划一无所知。郑凯想,这只鄱阳湖里的老麻雀!他只会在恰当的时候以偶然的方法取得他应得的中介费,有形或者无形。至于其它的合作伙伴,他们将以娴塾的技巧玩一场报酬丰厚但有惊无险的游戏,只要他们及时将郑凯该得的部分转入他在当地银行设立的户头。想到那些5位以上的数字将像永不枯竭的小溪一样,潺潺不断地流入自己虚位以待的帐户,郑凯不由得热血沸腾。正在他身下卖力地刺激他的阿真以为自己的精湛技艺取得成效,匆匆站立起来,搂住郑凯的脖子,想将其滚烫的唇凑上去。郑凯忽然冷静下来,他想起了就在一百米开外爱神公司的办公楼里,还有另外一位“同志”在焦急地等待他的出现,这个人在整个计划里至关重要。他就是阿真的前夫、鳖神集团的黄水根。郑凯轻轻地吻了一下阿真凑上来的额头,扶住她满怀渴望的头:“晚上吧,阿真,现在我必须去见你的老根,今晚你找两个好帮手,帮我把他们搞掂。”阿真意犹未尽地在他胸脯上胡乱拱了一阵,强压住横流的欲火,开始给他整理零乱的衣衫。摆弄领带的时候,她突然将领带结猛地锁向他的喉咙,恶狠狠地警告:“你要是像死鬼根一样去找别的女人,我就勒死你!”
  郑凯微笑着在她脸上亲吻了一下,志得意满地走出了奇香。门外的天空阳光灿烂,正像他此刻的心情。
  在霏弥的细雨中,黎颖度过了她一生当中最惊心动魄的下午。她从来也没有想到,与她一起生活了将近5年,她心目中一直认为是善良淳朴老实巴交的这些工人们竟然也会变成一群暴怒的狮子。
  接到总厂办公室打来的电话,黎颖正在研究所的实验室里,办公室的小田通知她,公司有200多名职工聚集在总厂办公楼前示威。当他打的赶到总厂大门口时,她看到这里贴满了各式各样白纸黑字的标语,大门的上方挂着一条让人触目惊心的横幅,横幅上用红墨水写着七个血淋淋的大字:坚决不当亡“国”奴!办公楼前,站着一大片义愤填鹰的示威者。外圈零零落落地站着一堆一堆的支持者和围观者,大家或叽叽喳喳地议论,或慷慨激昂地诉说。由于下着毛毛雨,工人们带着各式各样花花绿绿的雨具,使黎颖无法准确辨别哪些人是自己公司的员工。她越过人群看到在办公室的台阶上有一堆人在混乱地蹿动着,其中大多是长新公司退休或在职的人员,他们围在总厂办公室的刘主任等几个留守人员情绪激昂地辩论着。有几个爱来事的小青工像一头焦燥不安的狮子,在人群中来回挤。他们时不时发出一两声吼叫起哄。
 面对这种乱糟糟的局面,黎颖感到很突然,有些不知所措。这时候,他听到有人喊“黎总来了!”然后她感到许多的目光“唰唰唰”从分散在各处的焦点转投集中到了自己身上,她只好像一个突然被排上马戏表演前台的无辜观众样,控制住身体的紧张,机械地行走在众目暌暌之下,人群自动地为他分开一条通道,当他走过的时候,大家都默默地注视着她,这个清秀的脸上架着一副金边眼镜的文质彬彬的女人。黎颖觉得这条人巷是一条世界上最长的巷子,但她终于走过来了,就像当年挤过拥挤不堪的高考的独木桥。她走上水泥台阶,看到刘主任像垂死的溺水者似的向她伸出求救的手,她刚想对他回报一个微微的点头,横刺里突然冲出一个人,“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她面前,吓得她差点没跳起来。当然她根本就没法跳起来,因为那人像像电影中苦大仇深的李勇奇找到救星解放军一样,一把抱住了她的腿,哭喊道:“黎总,你可要救救我们呀!”黎颖脑子里一片空白,楞了好一阵,当她听到有人在乱糟糟地哄笑时,她才认出这人是公司一名叫耿爱珍的退休女工,平常脑筋就有点毛病。她本来惨白的脸一下窘得通红。她赶紧弯下腰,想将耿爱珍扶起来,却扶她不动。耿爱珍死死抱住她的一条腿,嘴里习惯性地像放机关枪一样“嘟嘟嘟”控诉着所有她不满的那些人的罪行。
  周围的人们哄笑的声音越来越大,黎颖急得眼泪马上就要滚下来,她心一横,决定豁出去了,她挣扎着转过身,向台阶下的人们举起右手,像一名正在面对党旗宣誓的新党员那样,坚定地说:“请大家放心,我黎颖决不同鳖神合作!”
  台阶下的人愣了好一阵,这时办公楼前一片沉静,静得每个人几乎听得见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然后有人带头稀稀落落地鼓起掌来,跟着掌声汇成一片。
  刚刚摆脱众人纠缠的刘主任,这时过来给黎颖解围。他扶起耿爱珍,然后站到黎颖身前,慷慨激昂地宣布:“请大家相信,总厂的态度和黎总的态度是一致的,只要我们两家的意见统一,在长新公司说话还是能算数的,我们决不允许鳖神公司乱来!今天请大家先回去,等总厂领导同你们公司的领导协商之后,一定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复!”
  表完态,趁大家还在交头接耳议论之时,刘主任连忙拖着黎颖退进了办公楼。黎颖听到机修工孙大炮响亮的“誓死不当亡‘国’奴”、“把乌龟王八蛋赶回广东去!”的口号,如双锤掼耳,直冲她的耳鼓。
  一进办公楼,黎颖鼻子一酸,眼睛里澎湃已久的泪水终于奔泻而下,仿佛把这三个月来的的苦闷和烦恼涤荡一尽,她今天终于将那句压抑已久的话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了。可此刻,她却说不清自己的心情是痛快还是更加的痛苦。作为一个年近30的女人,长新公司是她青春风采最华艳的剧照。五年前,她这个24岁的在读硕士生以她在实验实分高出的“细菌活性因子促生技术”在她的家乡南京举行的“高校在校学生科技成果交易会”上大出风头,被独具慧眼的长沙新华日用化工总厂以300万元的价格买断,为她平淡的青春岁月描下了色彩浓艳的一笔。为了回报厂长石中青的知遇之情,她欣然应允以200万的出资成为新华总厂新组建的长沙新华生化护肤用品公司的第二股东。对于她这个至今仍然沉缅于科学和事业的单身女贵族而言,长新公司就像她最宝贵的孩子,为了长新的生存和发展,她倾注了所有的心血,甚至可以说放弃了个人的享受和自由,以至在今天她在遭受沉重的打击而感到心力交瘁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连一个可以依靠流泪的宽厚的肩膀也找不到。当然,面对员工们渴望的眼光终于说出“决不同鳖神合作”时,她感到了一丝的快意。可是,在这片刻的快意背后隐藏的将会是怎样深切的痛苦呢?她对此简直不敢做任何深入的探究。大股东之间的不合作,很可能为公司打开通往末日的墓门!
  黎颖茫然地跟着刘主任上到办公楼二楼,她感到浑身无力。走到接待室门口,她实在想进去坐坐,可刘主任却领着他径直往前走,莫名其妙地一直走到了走廊的尽头。
  刘主任掏出钥匙开门时,黎颖感到很奇怪,她从来没有进过这间房子,也不知道它是用来干什么的。在刘主任打开门的一瞬间,她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的感觉出了什么问题。
  一切当然马上就真象大白了:这是一间秘密的休息室!她看到总厂党委书记石中青站在窗前,掀起窗帘的一角向下观望。黎颖简直有些愤怒了:自从她接到电话通知的那一刻,她心里就一直有某种预感,此前她并没有明确这个预感是什么,看到石中青,她立刻明白了自己的预感就是石中青这个现任党委书记一定会在现场。对于黎颖而言,石中青是她的主心骨,只要他在场,黎颖相信,再难的问题也会迎刃而解。看到石中青,黎颖也同时明白了为什么自己一到现场心里就紧张起来,那是因为她的预感没有应验。而眼前的景象让她明白了,她所信任的人,堂堂新华日用化工总厂的党委书记,原来一直躲在这幅华丽的金丝帘后面,冷眼观望几百号职工愤怒的请愿!她感到愤怒的同时感到不可思议。她也感到自己同这个共事多年,自己信赖有加的长辈之间开始产生了距离,就像目前两人所处的位置。
  石中青这时放开掀起窗帘的手。缓缓地转过身来,自言自语地说:没事了,要走了。也不同黎颖打招呼,径直坐到了沙发上。
  黎颖此时却忘记了落座的欲望,她楞楞地站在那里,冷冷地说:“你觉得蛮好吧。”
  石中青明显感觉到了她口气中的火药味,他一机灵,苦笑了笑:“小黎,你辛苦了。”接着又解释道:“他们是冲着我来的。”
  黎颖不为所动,依然冷冷地说:“难道你就不出去听听他们怎么说的吗?难道你就这样害怕你的职工吗?”
  一听黎颖将问题提到了上纲上线的高度,石中青不禁有些恼火起来。他收敛笑容,冷冷地回敬道:“小黎,你不要把问题讲得这么严重,你可能是头一次看到这样的场面,你们长新公司的职工可能是第一次来,我这个党委书记可是三天两头的就要接待一次。可是,我能解决什么问题?我这个党委书记也没有三头六臂,我家里也没有万贯家财,我拿什么去给他们发工资?我拿什么给他们发放生活费?”
  黎颖听出来石中青反问句中的含义:我石中青在长新公司的时候,从来就没有欠过大家的工资和生活费!确实,在石中青担任长新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的三年间,长新公司的效益一直都还算可以。两年前,由于新华总厂在激烈的日化产品市场竞争中败下阵来,市经委和主管局调整总厂的领导班子,将石中青调回总厂担任了党委书记一职,乞望他能带领新的一班人挽狂澜于既倒。可惜为时太晚,回天乏术,到一年前,由于亏损累累,告贷无门,生产难以为继,新华总厂被迫全面停产,只剩长新等一两家控股子公司尚在勉强维持。黎颖自然明白长新公司目前的困境主要是公司现任领导的责任,可她对石中青对群众避而不见的态度仍然愤慨不已,不依不饶:“你不见他们打出的口号吗?他们要你们回答的是股权问题!只欠两个月的工资,职工们也都能体谅公司的困难,股权问题才是关键问题,他们要你们回答的是股权问题!”
  一提到股权问题,石中青不由火从心起,声音也不觉高了起来:“别人提股权倒也罢了,你也跟我提这个问题!股权转让不是你们董事会讨论通过的吗?你们想从人家那里搞流动资金,欧天鹏一提出来你们马上就全体通过了,我的责任最多也是没有阻止你们。再说,国有资产的主管权在主管局,我石中青一不是局长,二不是新华总厂的法人代表,三不是你黎颖这样的大股东,你们不去答复难道还要我去答复?”说到这里,突然感觉到话中火气太盛,克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换了和缓的口气:“小黎啊,我是了解你的,你是个聪明的姑娘,可你主要是从事技术工作,现实生活中的一些事情不只是你,就是我这个混了这么多年的老头子也说不清道不明啊。很多问题不是凭我们善良淳朴的愿望就能解决得了的,我也听说了,今天这个事主要是昨天下午汪天山在中层干部会上提出长新公司要大规模裁员引发的,他的态度可能是猖狂了些,可我们也设身处地的替他想想看,他也是个大股东。假如公司像现在这样下去,天天亏损,你能忍受得了吗?今天来的这些人,你最了解,他们个个都是最优秀的吗?有些个偷奸耍滑的,他们不是你爹又不是你妈,你真的就白白的养着他们?那些背地里捣乱的,你就真的情愿发他们工资让他们来捅你的屁眼吗?对不起,我这话说得粗鲁了点,可这就是事实!经济不景气,谁都会裁员,难道你就愿意明天的长新变成今天的新华?我们倒不是不裁人,反正大家都没事干了。政府还要求我们国有企业下岗分流减人增效呐,我不躲开你叫我总么答复人家?你总不能让我去闭着眼睛说瞎话吧?!”
  黎颖此时也冷静下来,开始认真地思索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裁员的事董事会已经讨论过多次,公司也已经辞退了好几个调皮捣蛋的员工,可因为大家都觉得公司还没有走到最后的关头,总是下不了大规模裁员的决心。只是昨天下午汪天山在中层干部会上突然发难,事先也没同其他董事通气,以至使她感到有些思想准备不足。就她个人而言,她不满的主要是汪天山独断专行的作风,更要命的是自从汪天山置换股权入主长新以来,长新公司市场形势便一泻千里,每况愈下,而公司内部也矛盾重重,内忧外患,让她这个对公司整体经营情况绝少插手的技术副总经理兼总工程师也开始忧心忡忡,情不自禁地怨恶及屋,将满腔的厌恨发泄到了汪天山身上。
  石中青似乎也看出了黎颖思想上的矛盾。见她不再吱声,便又接着侃侃而谈起来:“我们再来看看股权这件事。当然,我并不排除这里面可能包含了某些个人因素,但从整体上来看,整个事件都是合情合理的。欧天鹏提出让部分新华总厂持有的长新公司股权,就是经局里研究决定的,也得到总厂的许可。这可以说是一个一箭双雕的好主意,既可以收回一笔资金,给总厂正在贫困线上的两千多职工发点救命钱,又可以让你们长新找到一个实力雄厚的新婆家,让她注资缓解你们流动资金短缺的燃眉之急,你们这些董事也是一个个举双手赞成的。有人说长新公司当时还过得去,根本就沒有必要把股权转让出去,可他们怎么也就不想想,要是等到长新走到了新华这种地步,哪个笨蛋还会要?至于那些说是因为卖了股权才害得长新走入目前困境的人,那纯粹是瞎鸡巴扯蛋嘛,这种‘卵背时怪裤裆!’请原谅,我又说了粗话。不过话又说回来,汪天山不收购长新的股权,人家美国佬就不上你中国卖产品了?最多也就只能说汪天山不走运。关键的问题还是我们自己不行!这个问题才是你们公司董事会和经理层应该好好反醒的。”
  跟随石中青丝丝入扣的分析,黎颖终于在苦恼彷徨而致冲动之后,开始对汪天山这三个月来公司的整体经营反思起来。汪天山春节前入主长新之后,只是委派鳖神公司驻长沙办事处主任林星雨暂时代他处理长新事务,对公司董事会和经理层人员并未作多大的调整,人还是那些人,产品还是那些产品,设备也还是那些设备,经营状况却已面目全非。问题显然并非出在汪天山身上,看来,确实还是我们自己不行。欧天鹏不行吗?自他接手石中青的董事长兼总经理职位后,公司虽然比不上石中青在任之时,却也还是红火了一年多。从欧天鹏个人的背景、经历、能力和工作表现来看,基本上还是胜任本职工作的。当然,自从股权转让之后,他身上确实发生了某些细微的变化,对公司的事务有些淡漠,但这也符合他本人身份的变化:他从第一大股东的代理人降格为第二,一旦调整董事会,他这个董事长兼总经理位子很难再坐下去,他对此采取观望态度应该说也是正常的。或许是我黎颖不行?可自己的技术工作应该说还是卓有成效的,产品质量稳定,技术研发也取得了很大进展,不仅成功开发了活性促生因子系列护肤产品,还秘密地在自己的实验室里取得了继活性促生因子之后的第二项重大科研成果,目前正在申报国家专利。至于其他同事则更谈不上有什么变化,假如说要有什么变化,最大的变化就是:市场变了,而我们自己跟不上!
  如果我们这些人都不行了,谁行?黎颖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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