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青峰中毒
作品名称:煤村香樟 作者:溪水叮咚 发布时间:2015-08-21 13:43:23 字数:5803
张涛穿着一双黄底的“迪多”皮鞋、嘴里叼着一根万宝路香烟、吹着口哨走进教室。廖敏说:“张涛,你准备读文科还是理科?
张涛带着些许害羞笑着说:“秦溪读什么,我就读什么。”
“你干嘛要对她这么好?她有什么好?”
张涛满脸认真地说:“她就是好!虽然我不读书,但我很羡慕她能这么投入地读书。她不只是读书好,长得漂亮,她更是最善良、最温柔的。”
“我怎么就看不出她漂亮?”
“也许她的五官够不上最漂亮,但配上她那温柔、纯净的气质真是漂亮!”
期末考试结束了,秦溪选择了文科。秦溪的暑假生活很规律,早晨把一家人的衣服洗了,白天同秦妈砍柴、拔猪草、忙菜园,空闲时看店、看书。
吃过晚饭,秦溪拿着一本《平凡的世界》一边看店一边看书。不一会儿,小店里热闹起来,一些外地民工也会到店里买些东西,聊聊天。喜财、刘福新等在店门外的院子里喝酒、乘凉、聊天。
喜财对秦溪说:“你家应该备几副扑克给大伙消遣消遣。”
“我爸爸不答应,他怕带坏村里的风气。”
“娱乐娱乐,别玩这么大,怎么叫败坏风气?你家店里不准备,只会让大家都往裕强店里跑,这样反而更容易让大伙豪赌。”
秦溪把大伙的话转给老秦,老秦竟然答应了,只是交代十点以前必须结束,喜财、刘福新、裕仁、秦松等马上开桌。青峰买了一包红塔山香烟,看大伙打牌。一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聊:
“这段时间那两个护林员有点怪怪的。原来他们每天会到各个山头转转,大伙上山砍木头还有点躲躲藏藏,现在他们成天呆在村口的土楼里不出门,也不知搞什么名堂?”
“每次拖拉机一响,他们就会走出来看看。”
“有人到林业局告状,说他们护林失职,东坑的林木破坏得太厉害。他们自己争辩说,山头太多,村民跟他们玩捉迷藏的游戏。他们现在改变策略,只管堵在村口,登记哪些人装了多少车木头出去卖。”
……
整个村子像疯了一般,不管是本村人还是外地人都非常放肆和猖獗地到山上偷木头,但不敢把砍下的木头留在家里,当天砍下来,当天就偷偷地把木头装出去卖。两个护林人员轮班在村口旁的土楼守住村口,哪怕半夜听见拖拉机的声音都会用探照灯照射、查看和登记。
盛夏来了,夏燃烧着,滚烫的夏风把田野里墨绿的禾苗吹得一浪接一浪。满是煤尘的路吐着火焰一般,拉煤的拖拉机都回家午休了,整个村子只有此起彼伏的“吱呀——吱呀——吱呀——”的知了的叫声。
秦溪看店,刘福瑞急急忙忙地跑过来说:“青峰头痛、呕吐,可能是农药中毒了!”
秦溪急急忙忙地把秦松叫起来,全家人都被惊醒了。秦松急急忙忙地在拖拉机的车厢里铺上几捆稻草,拿出手把三五两下就把拖拉机转得发动了,开着拖拉机走了。秦溪急急地对秦妈说:“妈,我要去!”
秦妈迟疑片刻答应了。秦溪跑进福瑞家的院子,青峰已经被抱上了拖拉机。看着青峰不停地干吐,脸色由晄白变得青黑,秦溪眼泪啪啪啪地掉,她背靠司机背后的车厢板坐下来,从刘福瑞手里接过青峰的脑袋抱在自己胸前。秦溪看着青峰青黑的脸,她在心里不停地说,青峰哥,你知道我胆小,你别吓我!你不是喜欢说话吗?你说话呀!你不是喜欢笑吗?你笑呀!你不是什么时候都是最棒的吗?你睁开眼睛看看我,跟我说你没事呀!你说我穿粉色的衣服最好看了,我现在就穿了一件粉色的短袖衬衫,你看看呀!你说我说话的声音最好听,我说给你听……
还好是中午,出矿区的山路没有遇见车辆,半个小时就到了医院,刘福瑞办手续缴费,秦松和青崖抬着青峰进了急救室。用药后,医生交代,病人有什么异常情况赶紧向医生汇报,如果病人醒过来了,病人就没事了。
急救室里静悄悄的,好像听得见点滴的嘀嗒声和每个人的心跳声,窗外传来阵阵“叽呀——叽呀——叽呀——”的蝉鸣。
秦溪坐在青峰病床旁的凳子上,她听不到窗外的蝉鸣,她要么看着点滴一滴一滴地急急地掉,要么看着青峰的脸,她第一次感觉到时间是这样的漫长,分分秒秒都是煎熬。不知过了多久,青峰的眼睛轻微地动,然后缓缓地睁开,大家异口同声地说:“醒了!醒了!”
秦溪什么也没说,眼泪如断线的珠子不停地滚落,刘福瑞站在青峰床头,倾下身子抓着青峰的手,激动地说,“青峰,你醒了!”
青峰轻微地“嗯”了声,眼神从每个人的脸上缓缓移过,眼神移到秦溪脸上时,脸上泛出只有秦溪才看得到、看得懂的微微笑意,好像在说:“傻丫头,我没事的!”
秦溪带着泪痕,对青峰送出最浅的微笑。
秦松从外面进来,拿了件衣服给秦溪,叫她把衣服换了。秦溪到厕所换衣服时才感觉到背上磨烂了一大块,磨烂的肌肤粘着衣服,火辣辣的疼,脱下衣服,衣服上一大块血迹。
下午七八点钟,医生说,病人病情已经稳定了,刘福瑞拉着秦松的手千恩万谢。
“耽误你们半天功夫,秦松,你们回吧。”
“刚才来得急,我回去给你们送点衣服和日用品过来。”
“让青崖跟你们一起回去拿。”
“青崖不方便开车,出来会晚的,我跑一趟也就个把小时。”
“也好。”
福瑞转过头对秦溪说,“孩子,你也回去。”
“等哥哥出来,我再回!”
大家看着秦溪满脸倔强的样子,都不再开口。刘福瑞父子送秦松出去了,病房里就剩青峰和秦溪。病房里静悄悄的,秦溪坐在青峰病床头的凳子上,看着青峰依旧晄白的脸,眼泪又啪啪啪地滚落,青峰缓缓地睁开眼睛,虚弱地抬起粗糙的手擦秦溪脸上的眼泪,用微弱的声音说:“秦溪,别哭了,我不是好好的吗?”
秦溪不知是带着笑声还是哭腔说:“青峰哥,我不哭。”
福瑞父子俩一会儿就进来了,秦溪说:“叔叔,今晚我不回去了。”
“秦溪,我们会照顾好青峰的,你一定要回去!”
青峰轻声但不容商量地说:“听话,回去!”
秦溪顺从、委屈地点头。
青崖说,“秦溪,你背上的伤口要请医生处理,不然会发炎的。”
“我不去。”
青峰轻声说:“哥,你去开点药。”
不久,秦松提着一个大包裹和一个装满东西的桶子走进来,秦溪和青峰目光短暂相会,秦溪跟着秦松回家了。秦松和秦溪回到家,秦家已经吃过晚饭了,秦松放下碗,严肃地看着秦溪说:“今天你有些过分,以后要注意分寸!”
秦溪争辩道:“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从小关系就很好,全村人都知道!”
秦松生气地说:“你们已经长大了!你还在读书,你要全村人笑话不成?石灰搭袋,一处一个迹(指作风不好,处处留坏名声)!”
“哥!我是你妹!你怎么可以这么说我!”
秦松感觉话说得有些过重,不再开口。
秦溪背上火辣辣地疼,她侧着身子躺在床上。她第一次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她第一次感觉夜很长,她第一次害怕夜很长,她想着秦松的话和事情的经过,脸上火辣辣的……
第二天,秦溪第一次不需要闹钟闹、不需要秦妈叫就早早地起床了,下好了米、捞好了饭、熬好了粥、饭甑冒着浓浓的蒸汽,天才蒙蒙亮,一家人才陆陆续续地起床。
秦妈起床后,秦溪把厨房的事情交给了秦妈,她拎着一大桶衣服去屋后的水井旁洗衣服。她走进院子,霞光从东方弥漫,淡淡的胭红泛着橘黄色。东西院墙内的两棵香樟树在晨光里熠熠生辉,叶子浪漫、翠绿得一如清纯的少女。阳光一如银片,在香樟叶上闪烁、跳跃。秦溪在西边的香樟树下站了一会儿,发了一会呆,她缓缓地来到屋后的水井边。
秦溪坐在井边,出神地看着水滴从石头缝里潺潺地渗出来,一滴一滴地滴入井里,看着太阳从后山伴着鸟鸣缓缓地升起,看着后山一片云蒸霞蔚,看着阳光一寸寸地铺洒在对面的山上,她仿佛又回到了孩童时代。
不管冬夏,秦溪和青峰都喜欢在水井旁玩,他们趴在水井边,看水井里的浮游生物灵活地游来游去,一趴就是半天。两人常常把小溪里抓来的小鱼小虾放在水井里养,有一次,青峰家买了泥鳅,两人偷偷地放了一些泥鳅进去,弄得井水非常混浊,泥鳅白天会藏起来,大家找不出井水混浊的原因。一天晚上,秦松拿着手电筒到水井里打水,照见水井壁上尽是泥鳅。秦溪挨了父母的一顿臭骂,第二天,她和青峰非常兴奋地跟着秦松、秦绿一起清洗水井。秦溪家的后山非常阴凉,每年夏天,经常有乌梢蛇到水井里洗澡,听见人的脚步声,乌梢蛇会高高地立起、发出呼呼的声音来示威,怪吓人的。秦松在家,会用棍子扑打,每年夏天,老秦家可以吃到很多次乌梢蛇炖鸡汤或乌梢蛇炖鸡蛋汤,每次秦溪都会叫上青峰,或把自己吃的鸡蛋给青峰……
吃过早饭,老秦说小卖部很多东西卖空了,要秦松开着拖拉机同他去矿区提些货,秦溪留在家里看店。
秦溪眼巴巴地看着老秦说:“爸爸,我和哥哥去提货,你把货单给我就可以。”
“也好,我腰椎间盘突出不方便坐拖拉机。”
提好货,秦溪红着脸支支吾吾地对秦松说:“哥,我想去医院看看。”
秦松无奈地看着秦溪,秦溪眼眶里盈满泪水,她委屈地解释说:“出来了,不去看看,说不过去。”
“没说不让你去!我买两瓶罐头、买两个香瓜同你一起去!”
秦溪泪光闪闪地对着秦松淘气地笑。
青峰已经从急救室转到了普通病房,脸色也红润些了,但医生交代,三天不能进食。秦溪兄妹在医院里呆了半个小时左右,秦溪一句话没说,一直是秦松和福瑞、青峰寒暄。她要么低着头,要么看着福瑞与秦松寒暄,要么委屈、幽怨、关切地看看青峰。青峰打着点滴,靠在床头,一边和秦松寒暄,一边时不时地看看秦溪。
起身离开医院时,秦溪和青峰长时间地四目相对,两人的眼神仿佛被丝带系在了一起。
吃过晚饭,老秦家的小店和往常一样的热闹。大伙聊开了:
“1605(农药名称,后来这种农药国家禁止生产)非常厉害,哪怕戴口罩、戴手套,打完药后马上用肥皂洗澡都没用,只要短时间稍有接触,通过透皮吸收,就有可能中毒。这种农药要尽量少用,村子里1605中毒的人已经不少了。”
“现在村里有钱了,舍得花钱买好化肥、好农药。”
“真是时代变了,虫子也多起来了,原来的庄稼哪有这么多虫子?换着原来,这样用农药、化肥,哪个家承受的起?”
“因为化肥用多了,庄稼长得太好了,虫子才会多。”
“我们去裕强店里看看?”
“不去,看着别人玩,心里痒痒,会管不住自己。”
“那玩几把呀!”
“个把小时就输赢上万,输一万等于输掉一辆拖拉机,一辆拖拉机就相当于当年一头牛,那可是半个家!玩不起!你家旺财和兴财天天在那,你怎么不去玩玩?”
“大家都是苦过来的,都知道赚钱不容易,娱乐消遣可以,我也不主张大赌。”
“我们赚的钱不只是辛苦钱、血汗钱,简直是断子孙后路、甚至断子绝孙的钱!真应该好好爱惜!本地人一窝蜂地上,外地人潮水般涌来,东坑不需要很多年就会被掏空的!”
……
外地民工在老秦家的小店里买了些东西,看了一会儿牌,陆陆续续地走了,他们要回煤窑的工棚里住,离村子有六七里路。十点钟以后,本村的村民也陆陆续续地回家了。
顾客全走了,秦溪还没有睡意,她来到院子里,站在院子西边的浓郁的香樟树下。香樟树老朋友似的张开双臂等待秦溪投入它的怀抱,倾听着她满腹的心事,她顿感清凉、宁静了许多。她坐在香樟树下乘凉,香樟树尽情地舒展着柔美、婀娜多姿的身姿,在她身上洒落浅浅的暗影。
喧闹了一天的村庄沉寂了,墨蓝的苍穹缀满星星,淡淡的星光模糊地勾勒出连绵起伏的群山和狭长的村庄的轮廓,不远处的小溪旁传来“钓鱼哥哥——钓鱼哥哥——钓鱼哥哥——”不知名的鸟儿的悲泣。
秦溪觉得,此时的村子有几分神秘,有几分凄凉。
每年七八月份的夜晚,小溪旁便会如期传来“钓鱼哥哥——钓鱼哥哥——钓鱼哥哥——”悲戚的鸟鸣。听见这种鸟鸣,秦溪心里更加悲戚戚的。
听秦妈讲,这种鸟鸣声只有在东坑才听得到。相传,村里有一名非常孝顺的男子,可男子家中贫困,无以奉养老母亲,劳作了一天后,这名男子每天晚上要用松木心照明,到小溪里钓鱼给老母亲吃。七八月风雨大作的一个晚上,这名男子出去了就再也没有回来,他的妻子每天晚上沿着小溪“钓鱼哥哥——钓鱼哥哥——钓鱼哥哥——”地呼喊,她没能喊回自己的丈夫,最后化成了溪边的一只水鸟……
秦松、裕仁、福新等装着十多车刚从山上砍下来的坑木运到矿区的私人煤窑去卖,卖完后,一群人照常在矿区的饭店里大吃一顿。吃完后,一群人结伴到医院看望青峰,福瑞说,下午医院上班后,青峰就可以出院了。其他人先回了,秦松留在医院里,等着福瑞父子办完出院手续,装着他们一起回家了。
秦溪在厨房弄晚饭,听见院子里“咣咣咣——”的拖拉机的声音,秦溪走出来问:“哥,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等青峰出院,回来晚了,没有进山做事了。”
秦溪放下手里的活,跑出秦家院子,快到福瑞家院子门口,她又折回来了。
老秦一家人围着八仙桌吃饭,秦溪背对着大门坐在八仙桌旁心不在焉地扒拉着碗里的饭。突然,她感应到青峰进了自家的院子,她心里砰砰砰地跳。面对青峰,秦溪第一次感到尴尬,第一次感到心里隐隐地慌,不知是走前去迎他,还是坐着不动?换着以前,她一定蹦蹦跳跳地跑过去和青峰打招呼。
她依旧低着头扒拉着碗里的饭。
片刻,从大门口传来了青峰的声音:“叔叔、婶婶,你们吃晚饭呢?”
听见青峰的声音,秦溪没回头,她依旧低着头扒拉着碗里的饭,她鼻子发酸,咸咸的泪水滚落到碗里。
秦妈一边起身去拿碗筷,一边说:“青峰,一起吃晚饭。”
“我妈会等我,我买点东西。”
秦溪放下碗,低着头跟在青峰的身后,虽然才五六天没看见青峰,但对秦溪来说,这五六天是这么的漫长!她多么希望,去小卖部的路能长一些,再长一些;时间能走得慢一些,再慢一些。可是,两人一会儿就进了小卖部,秦溪低着头说:“青峰哥,你好了。”
“是!”
“买什么?”
“一包红塔山和一瓶白兰地。”
秦溪把烟酒递给青峰,她抬起头看着青峰依旧苍白的脸,心疼地说:“这段时间别抽烟喝酒。”
青峰迎着秦溪的眼神关切地凝视着她说:“酒是买给我爸喝的,烟我尽量少抽。”
秦溪和青峰眼神交汇,秦溪赶忙低垂着眼神,她第一次不敢大方地迎着青峰的眼神,她怕青峰发现自己刚哭过。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青峰说:“秦溪,你去吃饭,我回去了!”
秦溪走了几步,又转过身子,正好青峰也转过身,两人异口同声地问:“还有事吗?”
青峰支支吾吾地说:“我还要买一斤豌豆给我爸下酒。”
接过豌豆,青峰期期艾艾地说:“秦溪,你背上的伤没事了吧?”
秦溪低垂着眼神说:“没事。”
“你脸色不太好,你还好吧?”
“好。”
看着青峰远去的背影,秦溪又开始掉眼泪,她很想留青峰在店里坐一会儿,她很想追上去,她很想对青峰说:“这段时间你要多休息,别太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