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战火弥漫

　　第二天傍晚，天色将黑，书豪等人还没有回来，小婉和玉瑶在小厅里伸长脖子透过窗子看着大门。远处枪炮声大作，大伙也都出来站在大门口，望着远处的火光。
　　“玉瑶，难不成真要打过来？这里是租界呀？”小婉依着门框。玉瑶赶紧扶住小婉。
　　“我看这仗打得——不好，很不好！”有人踮起脚看着远处暗夜里的光。
　　“书豪，这是去哪里了？这可怎么好呀？”小婉脸色苍白。
　　“小婉姐，你怎么啦？”玉瑶看着小婉满头的汗，以为她为书豪着急。
　　“玉瑶，我有点不好呢。”小婉的脸露出痛苦的神情来。
　　“嫂子，不会是要生了吧？”有人回头看着小婉的脸问。玉瑶是个姑娘，不懂这些事，顿时六神无主。
　　“书豪呢？”小婉还在惦记着丈夫。
　　“我去找。”郭大头撒腿就跑了起来。
　　“怎么办呀？那得送医院呀？”玉瑶扶着小婉，她的身体靠着玉瑶，越来越重。
　　“我去找医生。”又有人撒腿往外跑。除了玉瑶，剩下的都是男人。大家束手无策。玉瑶架起小婉。有人上前来帮忙，大家手忙脚乱地将小婉送到床上。
　　玉瑶在房里除了安慰小婉，就是来回踱步，她不知该怎么办。
　　小婉开始了剧烈的阵痛，渐渐地呻吟变成呼叫。玉瑶跪在她的床头握着她的手。瞧着她痛苦的表情，玉瑶无能为力，找来毛巾为小婉擦拭汗水。
　　“玉瑶，我怕是过不了这关了。”
　　“小婉姐，别乱说。坚强点。告诉我该怎么做？”
　　“我也是第一次生孩子——哎呀，碰上了这档口。我早该听你们——啊——”小婉握着玉瑶的手用了劲，指甲掐进了玉瑶的手背。
　　阵痛越来越频繁，折磨着小婉，她已经浑身湿透。玉瑶也是满身大汗，身上的洋布旗袍已经湿了一大片。
　　阵阵的枪声就在不远处响起，小婉也是听见了，她瞪大了眼睛，痛苦地看着玉瑶。
　　接着那些枪声越来越近。玉瑶心中担心着书豪，担心着那些跑去找医生，找书豪的人。真可谓是飞红万点愁如海。
　　“六小姐，把蜡烛灭了。”有人到门口大声的说。
　　见玉瑶愣着，就直接进来将蜡烛吹灭。
　　“出什么事了？”玉瑶小声的问。小婉咬着唇，痛苦又恐惧的脸在暗夜里泛着青光。
　　“我们的军队全线撤到前边来了。”那人压低声音回答，“最怕狗日的飞机来轰炸，他们见到光就炸。”
　　“书豪——”两个女人同时呼唤着，小婉是喊出了声的，玉瑶则是在心里呼唤。
　　枪声时而密集，时而零星。
　　“医生呢？”玉瑶冲着房门口叫。
　　“还没有来呢。”有人在门口回话。
　　是呀，军队都撤到这边来了，也就意味这一带将成为战场，这兵荒马乱上哪去找医生。玉瑶不敢再想，她握着小婉的手，心里暗暗为她为孩子祈福，也为未归的书豪。
　　时间分分秒秒地过去，小婉已经无力呼喊，头发湿漉漉地黏在一起，她侧头看着月光下的玉瑶：“我——想过的，叫书豪娶你。真的。”
　　看着小婉在朦胧月色下惨白的脸色，听着小婉细微的声音，玉瑶掉下泪：“小婉姐！”
　　小婉大口地喘气，接着又开始呼叫，一声声喊得玉瑶心碎不已：“小婉姐，你要坚强，书豪马上就来了。”
　　正说着，一道闪电般的光照进房间，江公馆后园里一声巨响，像是夏天打的惊天的闷雷，房子颤抖着，天花板的灯具剧烈的摇晃，屋内有什么窸窸窣窣的东西掉下来。
　　玉瑶一声尖叫，马上收声，怕吓着了小婉。
　　正在这时，房间门“咣”的开了，书豪举着烛台大步进来，手里还拽着一个老妈子：“快，快去看看。”
　　“书豪——”小婉想仰起头来，尝试了一下，无力地躺下。
　　“小婉，别急，我来了。产婆也来了。”书豪搁下烛台，过来小婉床前，伸手接住妻子伸来的手，柔肠无限地看着妻子的脸。
　　玉瑶飞快地下楼，大厅门口站着男人们，大家都在等待着，等什么呢，等孩子的降生，等枪声的临近，玉瑶隐约中看见了他们手中都拿着枪。
　　顾不上这么多了，她去厨房端了热水，跑上楼去，返回来时，顺子也端了一盆上楼来。玉瑶又去找盆，再次端着热水上楼时，听见房里传出小婉长长的一声惊天尖叫声，声音划破黑夜，哆嗦着差点将手中的热水撒了，端着热水不知怎么办。顺子过来从她手中接过盆，还是傻愣愣地端着。
　　屋内传来婴儿的啼哭声。接着是书豪大声地呼唤着小婉。
　　房外顺子和玉瑶面面相觑。
　　产婆开了门，手忙脚乱的样子：“水，快，再去拿水！”
　　玉瑶和顺子急匆匆跑下楼，玉瑶差点摔跤。两人再次端水上楼，进了房，玉瑶看见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婴儿，光着身子，躺在小婉身边。小婉好像睡着了。
　　产婆将手浸在盆中，马上变成了血水。
　　“小婉姐！”玉瑶过去床前。看见书豪忧郁的表情。
　　产婆将婴儿用一块小毯子包了，交到书豪手中：“先生，是个少爷。”
　　书豪小心地接过，俯身对小婉说：“婉，看看，我们的儿子。”
　　小婉费力地睁开眼来。看了一眼孩子，深情地看了看丈夫，眼睛转向玉瑶，露出笑脸，细若游丝的声音：“玉瑶，你是才女，给孩子取个好听的名字吧。”
　　“我给孩子取名？”玉瑶犹豫，看看小婉，又看看书豪。
　　小婉向她伸手，玉瑶上前接住，握住，小婉的手冰冷：“我把他们托付给你了？”
　　“小婉？”书豪的声音。
　　“小婉姐，他们都是你的。”玉瑶回答。
　　“啊呀！啊呀！”产婆发出恐惧的呼喊声。
　　书豪猛地站起来，小婉身下的席子上蔓沿着一片红色。
　　“怎么啦？到底怎么回事？”书豪抓住产婆，颤抖着大声地问。
　　公馆附近又是几声巨响，整个大地都在震动，颤抖，火光，燃烧的气息开始传到房间内。
　　“坏了，坏了！大出血呀！”产婆吓坏了，叫嚷着。
　　书豪扑到妻子身边，眼瞅着那滩血漫出席子，扭头瞪着产婆：“你快救她呀！”
　　产婆害怕着要逃出门去，被门口的顺子挡住。她跪了下来：“先生呐，我也没有办法，换了太平日子送医院说不定有救，可如今附近的医院怕也是没有人呢。”她哭喊着。
　　书豪大呼，外面连续的爆炸声，淹了他的声音，大家都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借着闪光，看到他恐惧慌乱的面容。
　　“书豪，我知道的。”小婉松开玉瑶颤抖的手，眼睛看向丈夫：“快给孩子取个名字吧。”
　　书豪已经脑子大乱，小婉的表情异常平静，目光柔和地看着玉瑶，再一次要求：“给孩子取个名字吧。”
　　玉瑶被眼前的情景吓住了，几乎说不话来，瞥了一眼书豪，闪过一丝灵感：“小婉姐，你看——子卿，子卿这个名字怎么样？”
　　“子卿。哪两个字？”小婉念叨着。
　　“书豪的字是长卿嘛，刚好也接上了。”
　　“哦，子——卿，好听，好听……”小婉笑着看了看玉瑶，又看了看满脸泪痕的丈夫，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婉，婉——”书豪苍白无力的呼唤着妻子。轰炸稍作停歇。
　　产婆还在努力着，仿佛她只要将那些血擦干了，就能挽救这个产妇的生命似的。
　　玉瑶感到一股寒气向她逼来，恐惧的乌云从头罩下来将她紧紧围困。她哆嗦着从房间里退出来，躲到门外靠着墙根蹲着，将身体缩成了一团，眼泪下来，她伸手去擦，却闻到了手上浓浓的血腥味。手里还拿着那块毛巾，她使劲地用毛巾擦手，用力的擦着，接着掩面哭了起来。
　　一声新生儿高昂的啼哭声穿透阴霾，刺破黑暗，在接连不断地爆炸声中嘹亮的高歌。人生路，阡陌纵横，每个人皆是别人眼中的过客，匆匆地来，匆匆地去，放眼瞧去，或浅笑嫣然，或低眉沉吟，或锱铢必较，或淡泊名利……花花草草有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蹉跎岁月不过转身一瞬，唯有赤子般纯澈透明的心，方得有限的永恒。
　　
　　天空中乌压压的飞机带着轰鸣声超低飞行着，所到之处，爆炸声，火光，建筑物倒塌……几乎没有给人喘息的机会，书豪和众人眼睁睁地看着小婉闭上双眼，看着她撒手人寰。死亡是战争最忠心的奴仆，与它的主子如影随形。
　　轰炸还在继续，这一声好像是从刘家的园子里传来的，紧接着，江家的院墙也倒了一大半，书豪挥着铁锹在草地上挖坑，非常时期，没有其他办法，只能将小婉留在这里。书豪挥汗如雨，他的心更是泪如雨下，每当机群过来，兄弟们去拖拽他躲避，他一概不予理会，只是让杨志明和顺子将七婶和玉瑶还有孩子送去法租界。
　　玉瑶也是固执的很，坚持留了下来，站在边上，看着书豪奋力地挥着铁锹，将草坪挖出一个大坑。大家帮着从地下室取来了棺椁，书豪亲手为小婉入殓盖棺，亲手为小婉掩上每一捧泥土：“婉，这是当初我为自己备下的，如今给你用了……如果有来世，定要找个爱你的人……”书豪的指甲里全是泥土。
　　机群又来了，一枚炸弹呼啸着掉到江家厨房门口，随着爆炸声，房子倒了一个角，许多细碎的砖瓦石块飞溅出来。
　　轰炸的频率越来越高，远处又好似有巨大笨重的怪物在碾压街道和马路，枪声爆炸声越来越密集。
　　书豪离开已经入土的妻子，与站在门廊下的玉瑶对望着，过来牵起玉瑶的手，对着其他的兄弟们大声说道：“该走了，去法租界！”
　　一群人在密集的轰炸中穿行在街道上，火光，闪光，爆炸声，房屋倒塌的声音混杂在一起。笑与泪，爱与恨，黑暗与恐惧，生存与死亡一起在战火中弥漫，哀唱，咆哮。书豪护着玉瑶在硝烟弥漫的上海街道上行进着。
　　“怕吗?”书豪问，有一枚炮弹在前方落下，他用身体罩住玉瑶。
　　玉瑶在他的臂膀下抬头，风轻云淡：“没你在我身边，我就一无所有；有你相伴，我就拥有了一切，所以毫无惧意。”
　　不知是爆炸扬起的灰尘迷了书豪的眼，还是被玉瑶的执著感动，或者他还沉浸在丧妻之痛中，泪水划过他的面庞，冲刷着蒙在脸上的尘埃，一道道一痕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