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作品名称:关东匪后 作者:李百合 发布时间:2015-08-10 18:59:22 字数:11881
终于放寒假了。连贤这学期经济拮据已到了一定的程度。为了下学期能交齐足够的伙食费,他决定到煤矿去干活。听说挖煤虽说是个苦差事,但挣钱挣得多,每月据说能挣上1000多元呢。二哥连成、三哥连杰、四哥连舟都劝他不要去,挖煤的活是吃着阳间饭,干着阴间活,但连贤决心已下。他再也不想连累家里人了。家里这些人原本就不富裕。再说,有时哥哥行,嫂子还不行呢;有时姐姐行,姐夫还不行呢,所以他打定主意就开始出发了。
李连贤坐在拥挤不堪的列车内,他自己毫无睡意。车厢寂静得很,偶而有两声在母体怀抱中的婴啼,除此之外就有爱打呼噜的鼾声。
至少在中国来说,坐长途列车是一种罪过。
列车行至山区,穿过一条很长的遂道。此后是被黑暗和巨大的隆隆声统治着人的听觉和视觉。
连贤思绪万千,心内如乱麻一般,自己不顾一切,扛起行李卷离开了老母亲、离开了哥哥、姐姐们,使他心里难受得紧。
离别是痛苦的,可在离别的时候,又是那么地焦急、痛苦、凄惨,回想起来更会使人心碎。
匆匆,匆匆,一切太匆匆,人类生活的一切的一切细细地咀嚼无不都是在匆匆中快速渡过。
花开花谢太匆匆,烟雨又迷蒙;狂风暴雪太匆匆,冰雪透玲珑;人间得意太匆匆,聚散依依不了情;悲愤失落太匆匆,雨打芭蕉孤独行。匆匆已过的青春韶华使人几时才能重复。回顾过去的留恋处与身临现实的不满处交织在一起,尤其使人觉得匆匆的时光在无情地作恶。无奈水续长东,人意无法逆转的客体现实严肃而庄重地宣告人类自己本身的一意孤行。
时间是宣告过去到将来的无休无尽的过程。
半夜时分,列车一声长鸣来到了H市。连贤下了车。H市是一个边境城市,是一个重要的以煤矿生产为基础的中等城市。
人们在万万迫不得已的时候,才能孤注一掷,果断而不顾一切地去我行我素。
在地下矿井工作,条件恶劣,处境十分危险,可对于一个在经济上穷途末路的人来说,哪能考虑到这些事情呢。
人们一旦处在万分的危境之中,危险也就不复为危险了,它就变成了一切皆坦然的现实。
连贤在车站里找了一个角落,铺了一条麻袋,头枕在行李卷上。他想休息一会,可大脑活跃异常兴奋,怎能使他入眠。
偏远的边境城市毕竟天高皇帝远,车站内显得又脏又乱。昏黄的罩灯,照着喧嚣的人们。
车站永远是一个喧嚣的世界。各类杂色人等都能在车站察看得到。要想了解社会的一切形势,最好到车站,因为这里太典型不过了。
人们天南海北地谈论,一并把自己所知道的都全盘托出来。
在这里既能听见对敦煌艺术的欣赏及故宫建筑结构的精巧的赞叹,又能听到人生得意者对人生的高谈阔论;既能听到幽咽哽噎的告别泣声,又能听到欢快、放肆的笑声。
车站是音乐附合体最好的扬声器。
躺下睡不着,水磨石地板又是那么地冰人。自己索兴坐到椅子上,迷着眼睛,想忘掉一切,哪怕打个盹,也幸福十年。
幽幽中,侯车室大厅忽然骚动起来。连贤睁开眼睛见一大群人围成一圈,自己便索兴靠近人群中。人群中间,有一个二十左右岁的年轻人在和一个老年人拉拉扯扯。
“你想把我怎么的吧?”年轻人摇着老年人的胳膊,绝望地喊着,面部呈现出痛苦已极的表情。
“儿子,听爹话,跟我回家去吧。”老人话语之中带着哭腔,仿佛在乞求神灵解脱自己的悲苦命运。
“你抓我吗?”
“儿子,爹哪能叫抓你?跟爹一起回去吧。”
“谁是谁的爹。真不要脸!”年轻人左手摇着老人的胳膊,右手指着老人的脸。
老人的脸又是红,又是幽伤,“儿子,你是我爹不行吗,你就跟爹一起去玩吧,爹找了你十几天了。”
围观的人都十分同情起来。
“你是我爹,怎么你又成了我爹?”年轻人撒开手,嘴里惊奇地数落着,在人圈中踱着步。
“好啊,你成了我爹,我打你。”说完一个嘴巴,就把老人打翻在地,拿脚用力地踢着,“你成了我爹,你成了我爹,我爹是个龟儿子,是不是?是不是?”
老人忍着痛唯唯允诺着。
可怜天下父母心。
可见一个老人为了得到自己失去的儿子,为了再不让儿子得而复失,得甘愿付出多么大的人格代价啊。为了自己的所爱,父亲对自己的儿子能显示出一种多么巨大的超乎寻常的忍耐力。
年轻人打罢纵声大笑,接着快速地拨开人群,如贼一般逃出人群。这里老人哪顾得上难堪和周身的疼痛,赶紧从地上爬了起来,步履蹒跚、踉踉跄跄背着破旧的书包着急地追去。
“哈哈哈……”女人的怪叫声,令人恐惧。笑声,特别是女人的笑声一达到令人恐惧的地步,就变成了让人十分揪心的噪音污染了。后面跟着一个赤脚、穿着褴褛外衣的女人纵声大笑。
“男人都不是好东西,该!”她笑完之后恨恨地骂了一句,向地朝着老人的背影唾了一下。
然后她又大声地唱了起来,声音悲怆,加之走了音的南腔北调,很明显地就可以看出来这位女人确实病得不轻。
人们也想到了同为己类人的可悲,怅然若失,都归去座位上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
轴承轮滑动水磨石板的声音响了起来。
连贤睁开了眼睛。
“可怜可怜他吧,他前年被火车轧断双腿,现在就剩下我们母子两个人了。”
连贤看到的是更令人心寒的一幕:一个侏儒般的人,没了下身,上身绑在轴承轮做的小木车上,穿的衣服也是脏的,而且沾满了血迹,旁边站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正在用令人可怜的神情望着他连成。
这是在向他乞讨钱财。
面对如此情况,连贤怎能无动于衷忍心不给予资助呢?既使自己再没钱。
人类的同情心,是看到被同情的对象的时候才产生的。
车轮滑过,车轮滑动的声音令人心碎。
老妇人仍用同样的神情,同样的哀怜话语乞求。
被轧断双腿的侏儒用可怜巴巴的目光望着每个施舍他的人。
人们啊!为了求生的欲望,得须忍受多么大的痛苦和难堪啊。然而,类如此乞讨之人,在卖掉自己的自尊心与经过一番的痛苦和难堪之后,能对他人及人类所处的社会有何益?
乞讨究竟不是奉献,而更大程度上的是毫无廉耻的索取。
那边患颠痫病的傻子正在颤抖着全身用京剧唱腔,对答着那个疯女人的歌唱。
“你配接我的茬吗?”疯女人凛然不可侵犯,变得异常严肃起来。
患颠痫病的傻子只是对她嬉嬉傻笑。
“蠢猪,配吗?”疯女人恨恨地照着他脸上唾了一口痰,然后竟自到别的角落。
患颠痫病的傻小子又是嘿嘿一笑,抹去浓痰,然后用自己的舌头舐着,象要从里面咀嚼出什么佳肴的美味。
有个乞丐老头坐在水泥石板上,拾着苹果根,很有滋味地咀嚼着,目光惊奇地望着人们,象怀疑别人要来抢吃自己手中的苹果根。有时又象是对旁边发生的事毫不理会,神情默默地,样子倒象是一个在考虑很深奥问题的哲人。
颠痫病傻小子居然脱掉衣服舞将起来,惹得周围的人邪意地放纵地大笑。
人们在某种特定的时候,特定条件下,欣赏同类的可怜时,也是一种享受,既能够从被同情对象那里得到自己未曾得到的知识、见闻,又能有一种看同类人出丑象的幸灾乐祸。这是人类的通病。
那边又围了一圈子的人,中间坐着一个年轻人,长得很帅,放在地面上三张扑克牌,用手迅速地倒弄着,让围观的人猜测哪张是红色的,押宝,猜对了就赢了。这叫“倒三张”。
面前正有一人已输急了眼,把一块表迅速地照着他认定的那张牌押去。
那张扑克牌掀开,却原来是黑的。站在押钱小伙身前的一个少妇立即哭了起来。
“咱们出来带来的钱都要你输了,看你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我乐意。你她妈再吱一声我揍死你。”他本已输急了眼,见妻子这么一数落哪有不恼羞成怒之礼。
妻子哭得更加地厉害了。
傻小子肆无忌惮地摆弄着他那生殖器,让人们观看。
疯女人面向窗外唱着不知是哪个国家鸟语的歌子。
滑轮滚滚,老妇人领着轧断了双腿的儿子仍在乞讨。
乞丐老头仍然吃着苹果根。
这一切,如果外国人来到这里会怎么看待?
连贤想着,看着,夜光不知不觉地从面前及车站内发生的历历故事中悄悄地滑过。
看待一个社会的精神文明是否富有,要看的就是在不加人知道了要检查而任意精心雕琢的人物环境中去,才能看到最为真实而又最为原始的第一手材料。
不到管理不等于管理不到。
急促拼命地接吻,急促拼命地全身颤动,待亿万颗游动的精灵就要到达异体内竞争的时候,咣当一声响,面前的炕沿上已放了一把明晃晃的菜刀。
抽疯匠陆连微圆睁双眼,惊疑地望着面前这个人,怔得竟似毫无知觉一般。
夏大晃夏甲威然地立在面前,眦目圆瞪,象真要把连微砍成肉泥一般。傻媳妇沉浸在幸福之中,见自己的情人如此愣证,便扬起头见自己的丈夫如同半截黑塔一般屹立在自己的面前,不禁吓得叫出了声。
“起来!”雷公发怒,狂飙怒吼,语言所显示出来的愤怒是最直接的。
两个人已错乱了手脚,过渡地惊吓,早已使他们面无人色了。
连微直接趴跪在炕上给夏大晃磕头。这时候,即使头部碰到钉子,他也不会觉得疼痛的。因为此时此刻,他内心的惊慌麻木已是到了无以伦比的地步,任何肉体上的疼痛已察觉不到了。
傻媳也爬了起来。
夏大晃上去就是对傻媳一个耳光。
傻媳妇抱头痛哭,她居然能觉出痛来。
夏大晃用左手拽过傻媳妇一支胳膊,把傻媳的手平放在炕沿上,以最快的速度、最大的力气,也是用更为狠毒的心,一刀砍去了傻媳的右手五指。
傻媳唉呀一声疼得晕了过去。
夏大晃把傻媳的手向旁边一撇,又面对着连微。
连微吓得已无磕头的能力了,只是瘫软在炕上,用更为恐惧的目光望着夏大晃。
“公了?还是私了?”夏大晃缓缓地,但吐出的每个字都咄咄逼人一般。
“私了。”连微面无人色,磕头如捣蒜,嗫嚅地、心惧地、断续说道。
“拿来两万,要不的,我要你的命,看到没有?就象砍了她的手一样。”
“我……我……我现在……没有啊!”连微带出了哭腔。
“限你三天之内,办不到,我就要公了了!”说完腾地跳上了炕,啪啪地给了连微两个耳光。接着拽起了连微的头发猛劲地往墙上撞,直至连微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满脸是血,呼呼地喘着粗气。夏大晃哈哈大笑,“敢动老子的女人,你也没长心想一想,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滚!”一脚照着他的屁股踢到了地下去。
连微一头撞到了地下的小木柜上,鲜血淋漓。见释放了自己,先是惊疑地望着夏大晃,最后瞧见他真是叫自己走,慌得踉踉跄跄地逃走。
傻媳妇的拉拉尿已完全把被褥尿湿了,仍处在昏迷之中。
夏大晃见傻媳裸露的富有性感的胴体:肥大的乳房、白皙的皮肤,以及那个吸引人的磁场部位,欲望顿时升起,便脱下了衣服……
人类啊!原始人类毫无人性的兽性竟然在今天还如此地存在于个别人中间。
夜沉沉,秋风习习,没有月光,陆连微慌里慌张,一步三回首地离开了生他养他十九个春秋的故乡,到县城乘车,准备第二天早晨,赶往远在吉林的舅舅家。
在那遥远的地方,是否还会有他生活的希望?他知道吗?他的希望所为又是什么?他的生活就是在这种乱冲乱撞中一刻刻一日日地渡过。
为了求得一时之欢,到达这种程度是多么地可惜可悲而又凄惶啊!
灾难,往往是个人所惹与客体相连的参半。
杜撰想:妻子陆姗的生活作风本来就不拣点,自己这次被判五年的刑,她是否能离婚呢?
陆姗想:整整五年啊!应该怎么办呢?能忍受到这种难奈的寂寞吗?更何况家里的一遭大小事情都送到了自己的手里,那么应该怎么办呢?
杜撰想:离了婚,两个小儿子怎么办?他们还尚不谙世事,能遭受到这样的打击吗?可怜可怜孩子吧,他们无罪。
陆姗想:离婚?孩子怎么办?女人要离婚,首先考虑到的是子女问题啊。一些夫妻感情不合,但不离婚,大都是为了孩子,而支持着感情上支离破碎的家庭。
她太要强了,处处要强,是个思想解放型的有非凡能力的女子,作风不好是其次,有这样的妻子是容幸的。
他太窝囊了!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空有一身力气和经常被人架笼的好心肠。
唉!能出现什么结果呢?离了婚,我活着还有什么用。
他手握铁窗,望着窗外的明月。
唉!人活着这样的碌碌庸庸有什么用?辗转恣睢又是为了什么样的一个目标啊?
绝望!绝望!!绝望!!!
他能不能睡着觉想着我?能不能被同类犯人挨打?
他能不能惦记着孩子?他是最爱这两个孩子的。
月朗星稀,树影斑驳。
她索性地打开了录音机。录音机里响起了徐小凤的歌声,这是外甥女新近买的磁带,自己还头一回听到呢?
月色朦朦,罩四周,
天边星月如钩。
回忆往事晃如梦,
重寻梦境何处求?
人隔千里路悠悠,
未曾遥问心已愁,
请明月代问候,
思念的人儿泪长流。
月色茫茫夜未尽,
周遭寂寞宁静,
桌上寒灯光忽明,
伴我独坐空孤零,
人隔千里无音讯,
却待遥问终无凭,
请明月代传讯,
寄我片字慰离情。
她眼泪刷刷地流了下来。孩子到了后院他奶奶家里去了,自己索兴大哭起来。
树影风动,孤月照着她这间孤立的小土房。
谁能忍受茕茕独立的生活,谁就是一个生活中的强者。
强者中往往能产生最高效率的伟人。
中国人的离婚率渐次地增长,这能单纯地说明完全是妇女解放的结果吗?丈夫没有回来,她夏馨病卧在床,只有熟睡的小女孩陪伴着自己。
她想起了自己的这一生太没意思了,而什么样的生活才是真正有意思的呢?
她进省文学院已半年了,这次放寒假回家,见到孩子肮脏的外衣,十分纠心。丈夫已怕她离婚了,怕她在创作上功成名就时就会甩了自己,所以对她看的很严。她每做一件事,丈夫都对她存有疑心。
夫妻感情不合,事业无望,自己在生活的道路上还能找到什么希望?
烧得很,自己的五脏六腑象都要被烧焦了。
离婚并不是悲剧,而真正的悲剧却是为了维持一个感情支离破碎的家庭。
她泪眼望着熟睡的孩子。
孩子无罪呀!
可离婚又有什么活头?孩子会更难。
她横下了一条心。人在自杀的时候都是在一刹那之间的信念支使下进行的。
她服下了敌敌畏。
屋子里掺杂进了很浓的烈性药味。
她用水漱了漱嘴,吻了吻熟睡中的小女儿。
小女儿翻了一个身,仍然沉沉地睡去。
小女儿这几天受到的惊吓太多了。想起白天小女儿安慰自己的话,她哭泣得更加厉害了。她怕把小女儿惊醒,索兴蒙起头来哭。
药物的作用,烧得她的胃肠如翻江倒海一般。
妈妈一早进城来到了女儿家,一进屋见女儿如此行状,又见写字台上放着的敌敌畏药瓶,直惊得说不出话来了。好半天才知道叫人。
医院急诊室,医生紧张地治疗:穿导管、洗胃、打吊针。一道道程序做完已是大汗淋漓。
时间就在这紧张的程序中到了半夜。
一会功夫,陆家的、杜家的、夏家的人全都来到了,背着夏馨大骂她丈夫陆连舟太不是东西。陆连杰则一句什么话也没有说,她从弟妹的这次服毒事件,已隐约预感到了他们俩口子之间已经存在了不可调和的危机了。
“诗音,听妈妈的话。到那里处对象千万要长眼睛,可千万别找农村的穷光蛋。你也晓得农村生活苦处,它跟城里比是一个在地下,一个在天上。”冯克莱苦口婆心地调教着女儿,又圆、又胖、又大的脸上,两个小眼珠在不停地转动。
于诗音脸色红红的,彼时拿碧月羞花之貌形容她,确实是脏了这千古的好词,可拿最恶劣的词形容她又找不到太合适、太妥当的。
现代语言再发达,也陈叙不尽生活的海。
人们在生活的海里遨游,语言只是一种意义符号而已。
她今年21岁了。如花似玉的年华却没有如花似玉的容貌。可她偏偏是一个注重自己容貌的人。每当对镜梳妆望见自己身体是那么臃肿的时候,总不免自愧自叹一番。
镜子能反映人,仅是一种机械的回光返照。
镜子反照人,毫不搀杂自己本身的思想意识。
可就偏偏的这种机械,这种思想意识能使许多人几多欢乐,几多烦恼。
镜子既然不能行事,也就没有了什么圆滑、虚伪、奉诚而言。
“叹有什么用?愧又有什么用?天生我材如此,后天无法改变吗?”她于诗音自愧自叹之后,也有一番自慰。
只要人们心细,多大的丑事,也能自慰。人类擅长于此,这也是辩证的统一吗?否则好处不都让长得好看的人占去了吗?
她的高中功课不太好,高三考大学连初选都榜上无名。
说她不聪明,偏偏又能做出一些乖巧的事来,说她聪明吧,又处处低人一等,实难下结论。可她的意识之中,自己的聪明与否似乎已无关紧要,她一色地瞧不起农村人,而向往着大城市的灯红酒绿的生活。农村人算什么?顺垄沟找豆包,一天到晚,只知道掘着尾巴在地里找来找去,说不上是在找金元宝还是银元。她在这方面的阶级立场异常清淅的程度,达到了超乎寻常。这种的超乎寻常,往往是人生最脆弱的地带,好似地震时纵波、横波上下左右驰骋的地方。
只要有差别,就有歧视存在。
人的思想和行动一旦超乎寻常,就会自觉不自觉地影响自己的人生观和道德品质。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她于诗音的读书目的,不是单纯地为了学知识,掌握一定的能力,其用心是为了以后想找一个经济上有雄厚实力、人品叫人竖指赞羡的、知识水平丰富、涵养深的爱人。
未来的丈夫能知道自己未来的妻子靠的是知识这个桥梁与己结合吗?
结合不等于结婚,不等于相知,不等于相爱。
可有些人,就是一直在寻找这种人们自觉不自觉注意的空隙而作为择偶的标尺。
好有什么用?坏又有什么用?好和坏有什么标准?一旦结婚,好坏不都是自己的爱人吗?
二楼宿舍里,于诗音回忆着来时,妈妈对她的这一番话,竟在床上有些愣愣的发呆。
飞蛾撞击着青虚的水银灯管,响声就好象宣告他们在自戕。
爸爸是一县之长,经济上的来源自必说了。妈妈是县大化工厂的一厂之长,厂长的经营只盈不亏。家里的条件可以说是别人没法比得了的,自己所愁的就是面对着以后择偶的问题。
这里好象是蛮荒时代人们生活的环境;这里,人们的性情是如此的粗野,他们都是来自于非蛮荒的环境,因为要更多地挣钱才来到这里。环境足可以改变人;同样,任何想维持自身存在的动物又相适应地对环境有一种依赖、附依的作用。这里,人们的各种行为如此地放荡不羁,都是他陆连成所不愿忆及的。
在这里,周遭百里无人烟,一人高的蒿草在风的吹拂下,无聊而又机械地卷着波浪,野狼嗥叫、狐狸时隐时现、麻胖的汗獭和獾子随处可见。
连成来到的这个煤矿属于私人开设的,设备极其原始,除了电钻,电火车之处,其它一色的人工挖掘。
私人开设的煤矿业主,就是一个小资本家。他们腰缠万贯,其富足的程度不亚于走在华尔街大厦前腆胸凸肚的大亨们。他们能用很少的钱就能雇佣到大批的廉价的劳动力,何必用高昂的代价购置较先进、较高技术、较新的设备呢?
在这里,大自然中的动物老鼠不服天朝管,与人类结交成了亲密的朋友。因为老鼠经常出没在矿井里,它本身有一种能预知地震般的了解矿井是否要塌方的前兆的能力。人们,爱惜自己生命的人们,怎么不能尊而敬之呢?它们天性不怕人,而人们又最忌的是怕有人触犯了老鼠。于是,吃饭的时候,老鼠爬在桌子上,不要赶走,要尊敬地给它夹上一口好菜;睡觉的时候,老鼠钻进被窝不要被压着,走路的时候,若是碰见老鼠要给老鼠闪在一旁,尊敬地望着老鼠走过。
人们是把老鼠当做一种庇护神对待的,就象神话传说中的卡尔克村的阿蒙神庙里的阿蒙。
可见,在不同条件下,人们的信仰和崇拜是多么地迥乎不同啊。
钻探机声嗡嗡做响。
整个井中,除了中央那盏银灰色光线的牵线吊灯之外,其余地方是一片黑暗。
矿井里,纸一样薄的煤层陷落下来,足可以致人与死命。
前不久,发生了一起令人毛骨怵然的事件。技术员在井外俯身往井内看,自己口袋里的笔没有别住,掉了下去,而在垂直方向下的几百米深处,正有人在一铲一铲地运煤。如果地球没有吸引力,物体下坠也就没了重力加速度。可惜,万有引力定律又客观地使地球有吸引力。由于重力加速度,当时这支笔从此人的头部、劲部、胸部,直至腹部穿透下来。此后此人无法挽救,可惜他自己连呼救之声都没有发出就已经离开了人世。
天然的恐怖感,使人们的神经,特别是听觉神经显得异常的灵敏,而神经上的灵敏过渡就会变成精神上的神经质。人们为了克服这种神经质,只是一味地喝酒,多喝,越烈越好,越能麻木这倒霉的神经质。
哄隆一声,连贤所在的四组隧道突然塌下一方巨石,立即连成前面的二位钻探人员已经被砸成了肉饼。
连贤吓得瘫倒在地。后面的人急忙将他拖离开危险地。
仅仅一步之差,咫尺之遥,就造就了两种不同的世界。
连贤吃不下去饭,睡不好觉,身体日见消瘦。晚上经常做着各种恶梦。一忽大呼大叫,一忽歇斯底里的大骂不止,已经惹得同宿舍人的不满了。
静下来,他已经考虑好回家的计划来,他打算,明天一早就乘车回家。
岐路茫茫,天涯一方,无他容身所在,只能找他生身的地方。故乡,终究是养育他的生命之根。
凶险到达之前,总会有自己信念受到动摇的时刻,而这种动摇又会使人产生一种痛苦。追忆他往事的痛苦,能锤炼他生活的经验,要不别林斯基怎么会说痛苦是一所最好的大学呢?
在没有心的沙漠,在没有爱的荒原,死神也会望而怯步!
调查组在季老广屯调查村支部书记吴山一案起初进展十分地顺利,仅利用了两天时间就把季老广屯近五年的收支情况详细地查了一遍。几个部门的办案人员,都是本单位的精英,各司其职,各负其职,查一个小小的季老广屯的经济收支简直就是轻车熟路。从近五年该村的机动发包、五荒拍卖、扶贫钱物的发放,乃到收取各屯村民承包的农业税、村统筹款,以及上级部门拨付的其它专项资金都查得一清二楚。然而在进行核实下一步这些资金的支出情况时,却发现了重大问题,假票进帐,招待费、车费、村用拖拉机燃油费严重超标等问题非常严重。问村支部书记吴山。吴山打着马虎眼,既小心又好像满不在乎地说:“这些年,上头各部门各种名目的检查了,验收了,乡派干部吃住行了太多了,你说人家来是为了工作,总不能让人家领导背着锅和米袋子耿吧?至于什么白条子入帐问题,县里的、乡里的领导来吃饭,有时吃在我家,有时吃在村委会里,上哪整正式发票啊?”
调查组人员都没有说什么,都低着头一张一张地翻着原始发票或账页子。
县经管总站的老刘会计把一本本的传票每页都翻了个遍,时不时地叠起一页,待三十来本传票全部翻完之后,他已叠起了好多单据。吴山想凑过去看看他叠的单据到底是哪些的时候,纪委的领导说话了:“吴支书,在未经我们允许的情况下,请你不要翻看我们做过痕迹的账簿和传票。需要时我们会找你核对的。”
“是,是,哈哈,我就是有点好奇,请原谅,请原谅。我这二十多年也从来没见过这种阵势啊!”
老刘会计让吴山到另一个房屋里避一下,说调查组有事商量。吴山望了望大伙,猜疑什么似地走了出去。
“各位,请你们看一下。”老刘会计把三十多本传票移到办公桌中央:“看我叠起来的这些传票,有什么共同的特点。”
几个人围到了一起,纷纷拿着传票翻看着。
“这些都是正规发票。”
“对。”
“数额都挺大。”
“对。”
“燃油费和在外省市购买羊、种子、化肥、树苗等的发票多得很,然而数额也非常大。”
为村委会看屋子的才老头听到这些,却装作没有听到,不紧不慢地给每个人的茶杯续着水。
“大爷,地上有很多尘土,还是用水掸一下吧!”检察院的人想支走他。
“啥?‘拉拉咕’(方言,一种庄稼害虫)?不下雨,没有‘拉拉咕’,那玩意儿烤起来可好吃了。吴支书还吃过呢。”调查组的人都乐了,这老头敢情耳聋,打差打的匀乎。
老头倒完水慢腾腾地出去了。
老刘会计见他走了,才敢小声说道:“大家再仔细地看一下,我叠的每张单据是不是都扎了一个小孔?”
大家都开始翻着。可不是吗?小孔是用大头针的,位置都在右上角。
“这能说明什么问题?”纪委的领导问。
“这就是问题的标志。看来会计不便是个老奸巨滑的高手,而且还是个胆小如鼠的人。他不但在账目上给你做得天衣无缝,对自己还留有余地。”
经刘会计这么一说,大家都明白了,经讨论分两组进行调查,一组由纪委牵头留在村委会进行查帐,一组由检察院的同志带头深入到会计家进行调查。
村会计是支部书记吴山的亲家,这个人在会计方面是个硬手,帐做得又细又好,全大山乡都出名,只是这个人天生就胆小。村支部书记的大胆和所做所为无一不使他心惊肉颤。他常想他吴山除了不犯错误,犯错误就是大事。所以每每下一笔帐他都要认真仔细对待,并在有问题的单据上做了记号。在家中密藏的笔记本上一条条地记上,以免到时候吴犯事,殃及自己,反受其害。
在检察院等同志的政策攻心和严厉批评教育下,村会计终于拿出了那本足可以给吴山判刑的笔记本来。
全体调查组人员惊得目瞪口呆。
笔记本里记录的全部都是吴山近几年来行贿县、乡领导的一笔笔账目。时间、日期、受贿人、行贿人、行贿金额、因何行贿等等说得一清二楚,而且数额巨大,财、物折合人民币三十余万元。利用走、死、逃、亡户或用假名字套取银行贷款高达100多万元。
晚九点。
县纪委会议室。
县纪委召开紧急常委会议。会议唯一的议题是对大山乡季老广屯村支部书记吴山是否进行两规问题。
纪委王书记紧锁眉头,看着一页页办案人员录制下来的卷宗。
与此同时,在县长于千的家中,吴山在眼巴巴地望着他的连桥于县长。
“操!你算个什么他妈个玩意儿,干这么多年的村支部书记,连用人都不会用。那么胆小的会计你用他干什么?啥事一吓唬都不给你折腾出去呀?你等于在没死之前,先给自己找了个掘墓的人!”于千骂着自己的连桥。
“大姐夫,事儿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我肠子都悔青了,这个时候你再骂我也没用啊。想想办法吧,我进去了,克娜还能活下去了吗?”冯克娜并没有来,她认为她吴山能到今天这个地步,纯属是脚上的泡自己走的,再都他对于千始终因二十前的事心存介地,不愿来。
“有你也五八,没你也四十。听说你在村子里,家家都有你老丈母娘,你还真可以啊,够了,这辈子你也算可以了!”于千挖苦着连桥是一针见血。
“老于,到这个时候了,你就打死他有什么用啊,赶紧想辙吧,听说纪委正召开常委会研究两规他呢。”冯克莱为自己的妹妹上火,焦急地说道。
“这个案子涉及面太大了,还牵扯到原任张县长和现任于县长呢。我看这么办吧,先缓一缓吧,问问清楚一点再说,否则事没有完全查实,就把人家给规起来了,对领导也好,对乡里也好,还是对吴山本人也好,影响太大了,要慎重。”经过一番的讨论之后经委王书记这么说了一名话,算是这次常委会的结束语。
散会。王书记从会议室走向自己办公室的时候,自己办公室的电话铃声正在响起。
翌日早,天刚朦朦亮。
村支部书记吴山就带着两万五千元人民币来到了杜老拽子家里。杜老拽子和杜明已经很早起来了。见支部书记来了,杜拽子赶紧下地:“吴书记来了。”他精神虽然受到了严重的打击,但精神有时时好时坏。
“大叔早啊。”
杜明斜眼看了看吴山没有吱声。他也耳闻了这几天县里已派调查组来查了他吴山。心想他这时候来干什么?
“明子看书呢?这小子就是有出息,那股子要强的犟劲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支书,嘿嘿,你来干啥?”杜拽子毕竟精神有毛病。
“唉,大叔,最近呢,你们家没少发生事,侄儿呢,这么点小官儿也没帮上啥忙。唉,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啊。”
杜明斜眼望了望他没有说话。
“桐儿没了,撰儿进去了,铁蛋子又那么不争气。叔,你这心操的啊……。”吴山用手揩了揩眼睛,没在继续往说下去。
“嘿嘿,走的好,死的好。”杜拽子精神恍惚已一日不如一日了。他整天沉默不语,是精神受到重创之后的麻木。
“明子。上几天乡里召开了工作会议,提倡了各家各户搞副业,你原告不就有这种想法吗?并且已养了兔,初具规模了。还想贷款吗?唉,那时候,你家大叔不让贷呀,他前脚刚走,你后脚就到了,我也没办法,能不用话挤兑你吗?这次贷吧,是无息的。我自做主张已给你贷了两万无。”
刘明吃惊非小。这才想到他吴山此次来的真正目的。敢情是来讨好自己来了,套近乎,不让我再告了,没门。贷吧,不贷白不贷,公道是在人为,他本应给我贷款没毛病。
“那得谢谢你了,吴大支书。”
“谢什么,扶持养殖业是我们本职工作。”吴山明显感觉出了杜明话中的火药味成份用挖苦来。但时下情况不得不促使他要向人家低头。
他从包里拿出了两大打人民币:“这是两万元,你在这张单上签上字,村里给你担保。以后贷款尽管跟大哥说。”
不签白不签。刘明立即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接过两打钱查也没查就放到了柜子里。吴山笑了:“好好干,以后有什么困难直接找村里,我是一百二十分地支持你。过去大哥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你也要理解大哥。”说完他又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五千元钱,转过头来对着杜拽子说:“大叔,你家发生了这么多事,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杜拽子看了看他,竟好像十分不感兴趣一般,仍是坐在屋地中央的木凳上“叭嗒、叭嗒”地抽着汗烟袋。
刘明赶紧一把把钱推给了吴山:“贷款我谢了,这个可不能收。”
“拿着吧,外道什么。”
“大支书,你是党员,你是干部。”
“说什么呢?党员干部你没有人情了,就没仨亲两故了?更何况党员干部更应该关心群众的疾苦吗。”
“是那个意思吗?大支书,你知我知,你说那没用,只不过是我告诉你一句话‘金杯,银杯,不如百姓的口碑;金奖,银奖,不如百姓的夸奖’,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才是群众心目中的好干部。你拿回去吧,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杜明的态度十分地明朗。
“兄弟真不愧为念大书的人,讲究讲究!”吴山连竖大拇指:“有兄弟这句话,哥就放心啦。”
“你走吧。”
在以后的几个月里,季老广屯大多数人都知道,吴山的案子一拖再拖,最后好像是缴了个一两万元钱,说是招待费超标,立了案,定个挥霍浪费,给了个党内严重警告处分便不了了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