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

　　我无数次设想再见罗霞时的情景，再见却是如此猝不及防。
　　上海国际车展，人潮中一个浓妆艳抹衣着华丽的女子带着一个更年轻的时尚女孩，围着我们的新车型转悠。年纪大一些的弯腰去踅摸车的底部，低胸装立即暴露出春光来。车后和我并行站着的老叶用胳膊捅了我一下，猥亵的表情示意我去看。我俩齐齐看去，那年轻女孩感觉到了，瞪了我们一眼，拉起那个年纪大些的，示意有两个色狼在偷窥。我和老叶急忙转移视线，老叶还整了整制服，装出更加正襟危坐的样子。
　　我假装在扫视全场，但余光感觉到那两个女人在注视我们，年纪大些的眼光很异样，突然急急走向我们。我心想，完蛋了，这可能是个泼妇，要是在这样的场合闹起来，我这份工作怕是不保。
　　那女人走近后，使劲推了我一把。我瞠目看去，因惊喜而似笑非笑的俏脸，红晕甚至溢过了厚厚的粉，弯弯的眉眼仿佛隔世的提醒。我脑袋轰的一声，整个展馆寂静下来，只听见我的喃喃自语：“罗，罗，罗霞……”
　　1997年，南海经济特区，整个城市的财富趋于稳定，奢靡成风。我那时是某著名外企的总助，负责高新技术产业，小平的教导——科技是第一生产力，是我们最好的招牌，我干的得心应手。企业自己有个豪华度假村，除了内部招待亦对外营业，度假村有几乎是公开的三陪服务，鼎盛时小姐数量有五六百人。我在市内工作，但几乎每周末都会带着一些政府官员去公关，让那些小姐帮我搞掂这些官员。
　　因为快结婚了，所以不敢在度假村过夜，再晚都得赶回去，但每次都酒醉，不敢开车，外企几乎不配专职司机，只好打的，而罗霞那时正是出租车司机。
　　深夜度假村外很多的士在排队等客，据说维持次序的保安向司机抽水。我要赶近一个小时的路，因而是众多司机争抢的肥差。某日我醉得很凶，官员留下过夜，而我执意要回，于是被保安架到了罗霞的车上。
　　车上我恍恍惚惚的，罗霞在大声的咒骂，不知是因为我吐在她车上还是保安抽水太狠惹得她不爽。她是四川人，满口锤子锤子的，我也烦躁起来，大声斥责她：你丫给我闭嘴，吵死人。
　　她不吱声了，我很快睡着，醒来后发现自己被人架着上台阶，一看是自己小区的保安，嘟囔了声又睡去。
　　第二天还在熟睡，未婚妻气势汹汹的掀掉我的被子，大声嚷嚷，把我吵醒。我听了半天才明白，说是一个小姐上门收钱。我大惊，靠，我虽然长期在风月场厮混，但严守不嫖的准则，一定是有人害我。我立即跳起身反驳，未婚妻轻蔑的说：你叫什么叫，人就在客厅，自己去说。
　　我冲到厅里，果然一浓妆女孩惊慌的站在那里，见我们出来连忙解释：我收的是车钱，我不是小姐。未婚妻不信：有你这样的司机吗？骗鬼啊,
　　我想起昨晚的事，但也不相信的士司机会这么漂亮，诧异的打量着。她急了，掏出身份证、驾照，给我们看：罗霞，21岁，四川雅安人。那时四川女孩在南海做小姐的太多了，未婚妻完全不相信。我突然想起来昨晚的保安，就打电话给物业叫那两个保安上来。保安上来后，终于弄明白了，原来我昨晚睡得太沉，根本没法掏钱付账。保安又不允许罗霞自己打开我的钱包掏钱，叫她第二天自己来取。保安一定很凶，她只好忍气吞声的走了。
　　未婚妻这才信了，道歉并多给200，罗霞拒绝了。看得出她强忍着怒气，走的时候眼眶里已经蓄了泪。我和未婚妻面面相觑，十分不忍。
　　南海能感到秋凉已经是11月底了，岭南是没有落叶的，只有风的萧索。天阴沉着，夜晚星星也不再敞亮。我因为觉得不好意思，打了度假村保安招呼只坐罗霞的车，有时没喝酒我也故意不开车多给她点生意。她和天气一样阴沉着脸一声不吭，开始我试图道歉，但被她呛回，通过倒后镜只能看到她弯弯的眉眼，一路无话的到家。
　　之后我就没放在心上，快年底了，应酬越来越多，我在车上也一直思索还有哪个领导的礼没送到，总结如何写得漂亮等，坐谁的车都不再有印像了。
　　一天，已是很晚，车驶到一半突然靠边停下，然后司机伏在方向盘上大哭起来。我觉得诧异，喂喂了两声，她没理我，继续哭得昏天黑地，哭声凄凉，我受不了下车点了根烟……
　　抽了两根烟，她才叫我进去，我也没说什么，她抽抽噎噎的跟我说：对不起，耽误你时间了，这趟我不收你钱。
　　我说不用，你确定你的情绪可以开车吗？
　　她可怜巴巴的说，那你能再让我哭一会儿吗？
　　我说可以，于是又下车抽烟。这一次她的哭声不再是声嘶力竭，而是一种奇诡的类似某种地方音乐，带着旋律，节奏感颇强，抑扬顿挫，起转承合的十分高明。我实在忍不住噗地一笑，把嘴里的大半根烟穿过手指喷了出去。我是倚在车上的，我笑时的抖动她感觉出来了，哭声戛然而止，车门忽地被推开，她探出半个身子泼辣的大叫：你笑我？
　　我笑不可抑，她大怒，砰的关上车门疾驶而去。我包还在车上，所以一点不着急，一边大笑着一边等着。她绕了一圈又回来，我还没坐稳她又疾驶出去，闪了我个趔趄。她一边开一边还大哭：男人没一个好东西，都是锤子。川话骂人也悦耳动听。
　　之后没在见到她在侯客的行列，也就没再见过她。过完年我的一个项目被列入南海重点项目，得到了很多优惠政策和资金，为答谢有关人士，请他们到度假村一条龙直落，KTV门口妈咪谄媚的跟我说：傅总，今天有新到的妹子，我给你们安排。客人们笑逐颜开，我点点头。少顷，妈咪领着小姐进来了，我一抬头，罗霞赫然其中。
　　罗霞见到我，大惊失色，掉头就跑。但妈咪对付新手很有经验，一把就揪回来了。妈咪擅长察言观色，立即搡到我身边坐下，媚笑道：小妹不懂事，傅总您多担待。看看，第一次接客给你安排个年轻斯文的，是你的造化哦。最后一句是说给罗霞的，罗霞低着头，瑟瑟发抖。
　　小丫头现在的样子惨不忍睹。我们这个度假村档次颇高，妈咪很多是艺术专业出身，很会量身定做地给小妹打扮，当然全体走的是性感路线。罗霞初上岗，还不懂表情，因而在着装上被折磨得很不堪，胸部大半个被挤了出来，真的被挤压成了锤子状，估计她很痛，看上去硬梆梆的。
　　罗霞楚楚可怜的表情很另类，旁边的某主任有些按捺不住伸手就去抓，我一把接住他的手，笑道：这女孩跟我有些渊源，稍等好不好？
　　某主任讪讪的抽回手，大家一起起哄：讲故事讲故事，最爱听故事了。那时候很多内地的干部在嫖娼完毕后吸一根烟，然后开始扮演救世主的角色，教育小姐要自尊自爱，自食其力，试图感动小姐后，来一句：万水千山总是情，小费少点行不行？小姐也就将计就计，瞎编一段自己堕入苦海惨不忍闻的凄凉过程，然后劝嫖客：人在江湖漂，哪能不挨刀？
　　后来发展到互相讲故事，以故事的凄惨度来讨价还价。当时周星驰的点秋香电影里，唐伯虎在华府门口自卖为奴与一个人竞争，互相比惨的桥段就来自于这种现象的启发。
　　所以大家嚷嚷讲故事讲故事，罗霞不堪其辱，突然抬头看着我：我不要小费了，你放我走吧。
　　“为什么？”我一笑道：“不想赚我的钱吗？下一个客人也许是个秃顶老头哦。”在座一秃头领导脸色变了变。
　　罗霞突然歇斯底里大叫：“就是个老棺材瓤子老子也不坐你的台。
　　我大笑：“原来还有自尊。奇怪，你那点可怜的自尊干嘛保留在我这儿？我曾经侮辱过你吗？可现在你是自己侮辱自己吧？跟我较什么劲。”
　　罗霞呆呆看着我。我示意某主任上手，某主任嘻嘻笑着伸手便摸她的胸。罗霞大惊，失声狂叫，剧烈地扭动着挣扎。我对着她的耳朵说：叫什么？这不是你以后的生活吗？你自己选的啊？
　　罗霞哭了，甩手给了我一个耳光：妈的，老子不干了。然后起身冲了出去。
　　大家都愣住了，这个耳光不轻，打得我眼冒金星，耳朵嗡嗡作响。我的助手立刻发作：他妈的，反了，敢打人，砸了你的店——说到一半，又停了，这店是我们自己企业的。
　　妈咪大呼小叫的赶了过来：对不起对不起，您大人大量，我马上处理，撕了那小娘们……
　　我摇摇手：妈咪，你再逼良为娼还会出事，会出大事知道吧，这小妹你赶紧撵走，她做不了这行的，坏了度假村的生意我不会放过你。
　　妈咪唯唯诺诺的应了，我警告她不许难为罗霞，只叫她离开，然后要了罗霞的地址电话，再打电话通知公司的一个办公家私供应商，让他找到罗霞，给安排工作。之后三个月，没见到罗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