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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槐庄血泪(三)

作品名称:烽火燕赵      作者:周会涛      发布时间:2015-08-04 11:18:46      字数:7154

  “怎么跟你叔叔说话,越大越不像话。”周福通呵斥道,他向门外喊道:“周顺,快把大小姐拉回自己屋里去。”
  “是。”随着一声应答,管家周顺唯唯诺诺地走进来,他头低着,一副谦恭的嘴脸。他做了一个向外请的手势,连同周小松一起,把水娟拉了出去。
  冀南大地,风卷热浪,在一望无际的麦田里滚过一团团黄色的波浪。一个个头顶草帽,挥舞着镰刀的农人便成了在这黄色的浪头里的“弄潮儿”。伴随着他们健壮的躯体的起起伏伏,在他们的身后便“翻卷”出一道“波痕”。
  这是冀南大地的一道特有的风景,也是一道历史的剪影,一首生命的赞歌。剪影里,彰显着勤劳朴实的冀南农民与大自然顽强抗争,生生不息的精神和勇气。
  
  此时,一雄的心便像这起伏翻卷的麦浪一般焦灼。昨天下午,他没有遵从夏文海的吩咐在家里休息,养精蓄锐,而是一个人步行十几里地去找他武馆的师傅孟斗寇。一雄非常崇拜他的师傅,这不仅因为师傅精湛的武艺和他祖上抗击洋鬼子的故事正好迎合了他从小萌生的根深蒂固的英雄情结,更主要的事,师傅崇高的武德和渊博的学识更令他钦佩。他不但教给他们习武健身,行侠仗义,保境安民,报效国家的高尚武德;更从他那里懂得了许许多多做人的道理,对现实,对社会深入浅出的见解。他一旦心里有了解不开的烦恼,师傅总能轻松地给他化解掉,因此。即使许多不愿意跟父母说的话,他也愿讲给师傅听。非但如此,他还从师傅那里听到了很多从来就没有听说过,那种与这片土地上根深蒂固的观念格格不入的新鲜道理。他听到了人人平等、中国革命、反对剥削、中国共产党等等新鲜名词,还懂得了他和他的父亲在人格上与周福通应该平等,周家的土地应该为每一家佃农平均拥有的观念。虽然他的东家周福通很开通,对待他家也有很大的恩惠,但是,他家作为剥削阶级的本质是改不了的,是革命的对象也是不容分辨的。尽管这种观念一时半会儿他还不能认可,可他的心里已经萌动着一股新鲜血液,一种强烈的反叛意识已经在他的心里潜滋暗长,并且动摇着他的父母从小灌输给他的并且身体力行的传统道德的根基。
  既然人人平等,为什么自己不能大大方方地追求自己深爱的女人呢?他把他的心事以及父母的态度讲给师傅听,师傅不厌其烦地对他进行了分析和劝解。他给他讲爱情自由本来就应该由自己决定,而水娟又是心清如水,热情可爱,百里挑一的好姑娘,追求她是他的权利。但他同时提醒道,他和水娟在将来的革命大潮中,是不同的两个阵营。虽然当前讲究全民抗战,可一旦结合在一起,很可能成为他们之间将来无法逾越的鸿沟,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师傅虽然没有给出决定性的意见,可话语里明显偏向反对。他向来对师傅言听计从,因此师傅的话更让他感到沉重的压力。看来,周围没有一个人支持他们的姻缘,折让他对他们的事更加心灰意冷。可是,一想到与自己撒尿和泥,一起捉迷藏逮蛐蛐的女孩,两人小时玩过家家时那个愿意将来永远做他媳妇的稚嫩的声音和随之引发的一长串稚嫩的笑语,至今仍清晰地萦绕耳畔。一想到将于自己青梅竹马,朝夕相处的心爱女孩分手,而与一位自己根本不熟悉,更谈不上相爱的女子在一起生活,娶妻生子,浑浑噩噩了此一生,他的心里就像针扎那么难受。
  
  镰刀在他手里用力挥动着,身后便留下一堆堆割下的麦秸。他的动作机械而笨拙,一种赌气的力量驱使着他盲目地狠命地拉动镰刀把,就连一向比他割麦快许多的夏文海都被他抛在身后。五爷不时疑惑地望望他,怀疑他是不是疯了。
  忽然,第六感觉告诉他,一个身影正向他们的方向移动,那一定是水娟送水的身影。他多么希望像往日一样回头望一眼,彼此汇报一个会心的微笑。之后便是她拿起毛巾,给他轻轻擦去额角的汗水啊。可他抑制住了,依旧狠命地挥动手中的镰刀。
  身影终于来到他的身后,传来的却是一个不太熟悉的女孩的叫声:“一雄哥,俺给你送水来了,喝口水休息一下吧。”
  一雄回头一看,吃了一惊,一身土色衣服,一张朴实微笑的映入他的眼帘。是槐花!
  与此同时,不远的地方,一个熟悉的身影却牢牢地定住在麦海中,犹如黄色衣服上的一颗红玉。眼前的一切被匆匆赶来的水娟看了个满眼,她呆立在那里,两行泪水夺眶而出。
  
  堂阳一带管定亲叫“叫媳妇”,意思是双方家长都愿意后,叫上亲戚朋友上门认认未来的儿媳妇。一旦谁家叫了媳妇,那么婚事也就基本定了下来,以后的结婚也不过是履行一个过场而已。在此期间,双方必须认真履行婚姻义务,绝不可再有非分之想。谁家叫了媳妇再毁约,就要受到村民们的强烈谴责,唾沫星子都会把你淹死的。
  在夏文海夫妇和夏五爷的极力撮合下,麦收刚刚结束,一雄家就要“叫媳妇”了。这个准媳妇当然就是五爷的孙女槐花。
  头几天,夏文海夫妇亲自到东家周福通家去通报,邀请他们过门参加定亲仪式。当然,这种情况下东家周福通一般都不会亲临现场的,而是备份礼物遣管家周顺套车拉着水娟的母亲周氏夫人前往祝贺的,夫妇二人前来邀请也只不过是表达诚意的一个过场而已。
  
  这天,周福通按照惯例准备了一份礼物。与其他人家不同的是,这份礼物比以往的都要厚重许多。周顺套了车,搀着夫人上车坐好,刚想出门,水娟从她的绣房里走了出来。她面色阴郁,语气平淡而坚定地说:“捎上我,我也要去。”她拉起身后的傻姑,准备上车。
  周氏夫人吃了一惊,本来慈眉善目的脸上出现了些许的慌张:“闺女,在家里照顾你爹吃饭,我们去了也不多呆,一会儿就回来。”
  “不许去!”周福通的语气里带有几分严厉,他知道水娟跟一雄的感情,他生怕自己的女儿去了会受到什么刺激,或者情绪失控后作出不利于喜庆气氛的举动来,弄得大家下不来台。
  傻姑冲周福通叉起腰,她护在小姐前面,一幅随时帮小姐打架的姿势。
  水娟推过傻姑,咬着牙,情绪激动地说:“这下你们该满意了吧?怎么,连给一雄哥道个喜都不行了吗?放心,我还没有那么傻,不会给你们丢人现眼的。”说完便不顾一切地拉着傻姑上了车。
  
  等水娟母女一行人的马车停在夏文海家的门口时,早有夏文海夫妇携一大推亲戚朋友早早迎候在哪里。夏家夫妇一见水娟从车上下来,不由吃了一惊,因为他们根本没有想到水娟会来。但是马上,他们便用尴尬的微笑掩饰住了。他们特意为她们准备了小木凳,把她们搀扶下车。让到正屋的女席正坐坐了下来。水娟不由自主地向四周望去,正与他心爱的一雄哥的目光碰在一起。他发现她的一雄哥脸上丝毫没有订婚带来的喜庆,相反,他目光呆滞,头发蓬乱,人整个瘦了一圈。四目相对时,她读懂了他的目光里流露出复杂的心境吃惊、愧疚、无奈,更多的还是感伤。她又把目光投向炕席上小圆桌旁的新娘,也是跟她一块长大的槐花。只不过,今天她特意打扮了一番,花格衬衫,绿裤,头上还带了朵花,故作娇羞的脸上流露出掩饰不住的红晕。她出人意料地站起身,径直朝槐花走了过去。在场所有的人都愣住了,没有人知道她要去干什么,因为他们都知道她和一雄之间是怎么回事。
  但是大家预料的事没有发生,只见水娟微笑着拉过槐花的手,热情地说:“槐花,今后你是让俺叫你妹呢,还是让俺叫你嫂子呢?恭喜你,嫁了一雄哥那样的好男人。”
  “死妮子,叫啥随你,当着这么多人面,羞死人了,快别拿俺寻开心了。”槐花面色更加红晕,就像一个红透了的苹果。她万没想到水娟会是这么大度,到底是大户人家的大家闺秀。她由衷的感激起她来,然而感激之余,又有几分同情。因为她知道,她的微笑后面,一颗心在哭泣,在流血!
  
  旱情越来越严重,田野的土地都发了白。麦收都半个月过去了,到处都是硬硬的麦茬,见不到秋庄稼的秧苗。滏阳河早已见底,河滩的航船也都搁浅在河边。周福通家的地里靠佃农们从井里挑水算是把玉米苗勉强胡弄出来,接下去就是希望渺茫地等待,等待他的求雨能有个好结果。
  然而,比干旱更可怕的消息越传越凶:日本人占了北平,很快就要打到过来口了!
  人们疯传着日本人的各种兽性,说他们见东西就抢,见大姑娘小媳妇就奸。可前些年闯过关东的夏五爷却说他在东北常见日本人,倒是很野蛮,但并不似传说的那么邪乎。
  然而,人们还未亲眼见到小日本子的兽性,却首先遭遇了从北方溃败下来的帽子上带青天白日徽章的国军的洗劫。不断有丢盔卸甲的散兵游勇从镇子上经过,三个一群两个一伙地去集镇上或者百姓家里抢要东西。说老子为你们上前线打小鬼子,连命都差点丢了,拿你们点东西还不应该?为此,槐庄的平日里热热闹闹的集日一时间竟销声匿迹了。周福通的家里就被迫接待过好几拨这样的散兵游勇,胡吃海喝之后,还要敲诈一些银元当作路费。
  周福通赶忙去县城见弟弟周福明,询问前方战事,并讨教今后的应对之策。周福明告诉他,据可靠消息,驻守县城的国军一个连已经接到撤退的命令,还说战场上日军兵坚炮厉,国军一触即溃,一泻千里,根本抵挡不了日本人的进攻。因此他证实了堂阳即将沦陷的消息,更证实了日本人无恶不作的事实。可他又说日本人占领的地方,基本上还是依靠当地公职人员进行管制,只要他这个警察局的副局长的位置还在的话,周家的安全还是有保障的。他还特意提到水娟的婚事,建议周福通早早把完婚,以免夜长梦多,节外生枝。
  
  一雄从老师孟斗寇的武馆回家,已经是太阳落山的时候了。这次他从那里回来,是带着特殊的任务的。鬼子眼看就要打过来了,上级准备在堂阳县各村广泛发动群众,创建各级组织和建立自己的武装,以便应对更加残酷的对敌斗争。他此次除了担负发展民兵,训练民兵的任务外,还有一项更重要的任务,那便是通过他家与周福通家特殊的关系,针对今年旱情严重的残酷现实,做通周福通的工作,做通他的工作,让他给新成立的抗日政府出售一批粮食。这一来可以缓解旱灾给当地百姓即将带来的饥荒,又能为太行山区敌后根据地解决一部分生活给养。其实,在此之前,孟斗寇已经代表抗日政府向周福通表达了此类意思,怎奈周福通对减租减息倒是满口应承,一口答应下半年不再收取佃农们的租子。而对出售粮食的要求却婉言谢绝。理由是粮食已经卖出,乡亲们亲眼所见。其实,孟斗寇心里清清楚楚,所谓卖粮食其实就是周福通的障眼法,目的就是以假乱真,遮人耳目。而周家的粮食真正藏在哪里,不要说外人,就连他们家里的人也不是完全知晓。当然,即使他们的目的一时无法实现,最起码也要利用各种手段打听到粮食到底藏在哪里,以便必要的时候保护好它们,避免千辛万苦种来的粮食有朝一日被日本鬼子抢了去,反过头了打中国人。
  当一雄接近村口的时候,只见那棵老槐树下站立着一个身影,那个身着红色上衣的熟悉的身影,那个曾经无数次愉悦过他的身影。他知道那是水娟,此时的他心中五味杂陈,觉得从心底里对不起水娟。他想有意躲过水娟,因为这对水娟好。可一想到师傅交代过的任务,却又改变了了主意,他不由停下了脚步。
  “一雄哥,”水娟大声打着招呼,朝这边走了过来:“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俺等你老一会子了。咱俩的事俺也整明白了,谁都不怪,都怪俺命不好,你就别再愧疚了。”
  “俺知道,你等俺就是为这?”一雄问,声音憨憨的。
  “俺还想告诉你,俺也准备嫁人了。俺叔给撮合的,人俺见过了,很不错,家境也好。俺爹说现在兵荒马乱的,就不再举办订婚仪式什么的了,直接换帖,八月十六就结婚。”
  “真好,恭喜你呀水娟妹子,这下俺也就心安了。”一雄心里颤动了一下,表面上却极力保持着镇静。他不知道该不该把师傅交代的任务讲给水娟,他总觉得这样做是否在利用他们过去的感情,她是不是会产生误会的。可思前想后,还是结结巴巴地开了口:“水娟,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见他一脸的窘相,水娟倒是大方地扑哧一笑说;“怎么了一雄哥,跟我还这么见外,你都说过把俺当亲妹子待的。”
  一雄就把师傅的意思讲给了她。水娟想了想,说:“一雄哥,俺会把你的意思告诉给俺爹的,至于能不能说动他,俺也没有把握,因为俺爹从不让俺插手家里的大事。至于粮食藏在哪里俺也不知道,粮食根本没有进家,全是爹跟周顺套俺家的骡子黑夜从麦场搬走的。不过俺可以给你探探口风,问问周顺麦子究竟藏到哪里。”
  一雄感激地望望水娟。他知道,水娟也已经渐渐从他们之间的感情纠葛里很理智地摆脱出来,这使他心里感到很是欣慰。
  
  俗话说树大招风,一点不假,周福通就被接二连三讨粮的人搞得焦头烂额。解不开锅的村民向他借粮;溃败的军队白吃白喝;白衣会今年又一反常态,亲自来了一正一副两个头领。索要粮食数目比往年要翻了一番不说,而且一见面就诚挚地下跪,口口声声说弟兄们今年可是真的不能混了。现在,孟斗寇新成立的八路政权也要向他购粮,说是以免将来鬼子把粮夺了去。这兵荒马乱的,当个财主也真的不容易啊。前面的人还好打发,可共产党和日本人可就没那么好糊弄了。本来,周福通是个政治敏感很强的一位开明绅士,身处风雨飘摇的乱世,对政权的更迭司空见惯,然而他的倾向总是紧跟时代的。
  义和团运动伊始,他的祖上就急流勇退,辞去大清官位,卖田置地,归隐田园;辛亥革命期间,他更是暗地里为资助过革命党领袖吴录祯在北方举事,并且他本人就参加了同盟会;北伐期间,他又准确地把宝压给了革命政府的北伐军,声援过他的革命之举。实践证明,他每次都能正确把握,以至于没有被汹涌的革命浪潮所吞没。后来,就闹起了共产党,他却再也不能跟住历史的步伐了。因为他清楚地晓得,共产党无疑是代表历史进程先进力量,他们的的主张无疑是远远超出了历朝历代。但也是这样,他越觉得可怕,因为他们即将推翻的,就是想他这样的类型的人。他没有想过要把粮食教给可恶的东洋人,可他也确实不远吧粮食交到即将成为他的对立面的共产党手中,尽管他知道他们是好人,就像孟斗寇、夏一雄一样的好人,尽管他们把他称作抗日统一战线上的亲密朋友。村里人,散兵游勇甚至是白衣会都好打发,因为他们毕竟要的数目极其有限,而共产党确实要他大部分的粮食。昨天他还听管家周顺说水娟向他问起过家中藏粮之事,这更令他感到此时非同小可,他觉得吧藏粮的地点深埋在心里,不给八路,更不给日本人。
  
  好像能够隐隐听到远方的炮声了,槐庄的人们真正慌乱起来了。他们忙着藏东西,也忙着把自己未出嫁的女子赶快嫁人,未嫁人的也把自己的脸上用锅灰涂得很黑。在这种情形下,水娟也听从父母的劝解,终于嫁人了。
  婚期是在农历七月十六那天,那天从城里开来好几辆车,其中还有警察局的两辆。
  水娟一身红妆,头上还盖了哥红盖头,先是在亲友们的簇拥下坐上一顶大花轿极热闹地在一片吹吹打打的喇叭声里来到村边,下轿后在一个身披红花身材瘦长,秃头顶上戴一顶礼貌的新郎官的搀扶下,坐上一辆最豪华的轿车。上车的时候,一脸泪水的傻姑死命地往前要和水娟同往,却被水娟的父母死死拉住。
  红盖头里,水娟也在流泪。她就要离开把她从小养大的父母,离开她眷恋着的土地和村庄,离开她的一雄哥,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和一个陌生的人,在一个陌生的家庭和环境里开始她陌生的生活,她不知道也不敢想将来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她的思绪一片模糊,唯一清醒的是她的第六感官告诉她的,就在身后不远处的那熟悉的老槐树下,一个人,一双深情而惋惜的目光,一直伴随着她,伴随着娶亲的车队,久久不肯离去。
  果然不假,老槐树下果真站着满眼含泪的一雄。
  
  “孩子,爷知道你心里难受,想哭,就大声哭出来吧,别憋在心里难受。”不知什么时候,五爷站到了他的身后,他拍了拍一雄的肩膀:“其实你心里想什么,大人们都清楚。水娟确确实实是个好女子,可是,咱家消受不起呀。你还记得你五岁的时候五爷从外面领来的那个媳妇吗?”
  一雄努力在脑海中搜寻着,确实有那么回事,只不过时间太久远,女人的样子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她穿一件大花袄子,长长的辫子,全村人都来围着看,就像看一个稀有动物一般。
  “你那个奶奶,模样那叫一个俊,秧歌扭得那叫一个浪,还伴着东北二人转。”五爷饱经风霜的浊目里滚出几点泪,这是一雄记忆中他第一次流泪。他胡乱抹了一把,弄得满脸都是鼻涕眼泪:“那年我闯关东,路过她们屯子,她正在台上唱大戏。我就在台下多停了会儿,盯着她的眼睛多看了几眼,缘分啊!就那么几眼,我走出去五里地了,硬是让她撵上了,这就是戏文了说的一见钟情啊!那时我年轻,长得俊,她就非得要让我把她带回家,做我的女人。年轻人,办事不计后果,我也是青春年少,结果,想都没想就把她流了下来。后来,戏班子找了上来,我差点被挑了脚筋去喂狼,还是她用剪刀逼住自己的咽喉相威胁,这才让班主留下我所有的山货,才把我们放走的。一路上,爬冰卧雪,卖场乞讨,好不容易回到老家,可我们愣是谁都没掉一斤肉,红光满面的,那是什么力量支撑的呀?”五爷深深地叹口气:“哎,好景不长啊,到了我那两间破土坯房里,守着一大家子人,整天价为鸡毛蒜皮吵吵闹闹,勾心斗角。再加上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单调生活,这哪里是她的初衷啊!不到一年,她就在一个黑夜里带着粜谷子的钱跑了,连张纸条都没留下。跑的时候,肚子里已经有了孩子。哎!”
  “那你恨他吗?”一雄没想到,平日里乐观开朗的五爷,他的内心深处竟还有这这样一段辛酸的精力。
  “想恨,可恨不起来啊!”五爷叹了口气:“毕竟深深地爱过一回,人这一辈子,有那么一回轰轰烈烈的爱,死了也值!现在啊,有时还在梦里梦到你那个奶奶哩。”
  “可水娟不是那样的人。”一雄辩解说。
  “这点我不否认,可你凭什么让人甘心跟你守着几间破房子,守着一个病病歪歪的老娘过一辈子?即使人家愿意守,她能跟你一起到大田里奔波劳碌吗?能给你挑水喂猪,洗衣做饭吗?就像我,娶的你现在的奶奶,年轻时又矮又丑,可人家一跟就是一辈子,里里外外,把家里打理得头头是道。孝敬老的,伺候小的,谁人不夸?过日子讲究实实在在的,就像咱种田的土地,不是花里胡哨的戏文。说破大天来,老人们还会往斜道上领你不成?”
  “俺明白了五爷,”一雄擦干了泪水:“回去告诉槐花,俺会跟她好好过一辈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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